【乡土·小说】“犯国法”与“小漏子”
连队的范家老二当上了放粮员,他本来有个响亮的大名叫范国华,人们却都叫他“犯国法”。
在那个物质极其匮乏,一切靠“计划”,吃粮要粮证、粮票,吃肉要肉票,穿衣买布要布票……买什么东西都要凭票的年代,连队的放粮员既是个美差(近水楼台先得月,不至让一家老小没粮吃),又是个公德无量的苦差(可以说,放粮员的手中,握着全连队人“吃饭活命”的生杀大权)。
俗话说得好: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再狡猾的狐狸也有露出马脚的时候。
这“犯国法”头衔的得来,也非一日之功。以前,乡里乡亲的,都知道这范家老二做人“不太厚道”,却也没有什么招人恨的大是大非,这“犯国法”的大帽子,当然不好随便往他头上扣的。自从这做人做事都“不太厚道”的范家老二当上了连队的放粮员,人们的怨声一天比一天高,这“犯国法”的名衔扣给他,也就再合适不过了。
话说这范家老二刚当上放粮员的时候,大有“新官上任三把火”的派头,订了很多不成文的“范氏规矩”。其中必须严格执行的一项就是这“窜袋”的规矩。
当时,粮店装粮用的是国家统一的标准袋,可重复利用,买粮人都自带袋子,把粮从标准袋中倒入自己家的袋里,才能把粮拿回家,而那些标准袋则由放粮员整理后返回米厂、面厂,老百姓把这叫“窜袋”。
每个买粮的人需要“窜袋”时,无论人多人少,都得等着“犯国法”亲自来“窜”,不允许别人碰那标准袋一个手指头。开始的时候,大家都不太在意,有时人多等得着急,有人就自己动手想互相帮着“窜袋”,以便能快点把粮买回家,让孩子们早点吃上一顿饱饭。经历过那个时代的人都知道,在那个物质极其匮乏的年代里,每家每户都有可能在月底“断顿”的,一家人饿上一天两天是常有的事,只能吃个半饱更是“家常便饭”。当“犯国法”发现有人试图要自己“窜袋”时,那本来就拉得挺长的脸拉得更长了,一声怒吼:“放下,离远点,一点规矩都不懂,差一会儿就能饿死人咋地,老老实实的排队等着。”渐渐的,有细心的人发现了“犯国法”怕人碰那标准袋所隐藏着的险恶用心。
原来每次窜袋的时候,那范家老二都张开十指,死死的抓住两个袋角不放,提着面袋“细心”地把面“都”倒出来,还极用力地把那面袋抖上两抖,表示那窜袋窜得很干净,而那两只死死抓着袋角的手,却从不放松一下。最后,把标准袋一甩手放到固定的面箱里,也是不允许任何人去碰一下。就这样,每袋面就被克扣掉了两大把。那“犯国法”等没人的时候,就一个面袋一个面袋的把那被他“巧妙”的克扣下来的面收集到一起,拿回家藏起来,除了留一些给自己家人吃,大部分被他偷偷的弄到别处卖了高价食。
这范家老二窜袋用的是这种招式,给人打油却变成另一番模样。每当他给人打油时,那打油的提篓儿能用小的不用大的,每打一提篓儿油,手都抖个不停,动作也慢得不能再慢了,直到提篓儿里的油面已经低了很多,挂在提篓儿外面的油也都滴在了大油桶里了,这油才能被倒进买油人的油壶里。同样,那些“节约”出来的油也都进了“犯国法”的家。
就这样,那范家老二当上放粮员没多久,“犯国法”的帽子就被他稳稳的戴在了头上,随着他“不厚道”的事越做越多,这顶帽子就无论如何也摘不下去了。
“犯国法”当上放粮员后,他家里屋的那张大桌子下就多了一块挡得严严实实的围布。而且,他家吃饭的时候,总是插着门,每当有人来时,都要连叫好几声才开门,来人总是看见“犯国法”家喝苞米面粥,人们还奇怪呢,他克扣了那么多的粮食,却总是喝粥,这人能受得了吗?!时间一长,人们才知道那大桌子下的围布的“妙用”,每当吃饭的时候有人来了,“犯国法”就指挥家人把馒头、米饭等藏到围布下面,把那盆苞米面粥摆上,大人孩子每人端上一碗做做样子给外人看。如果哪顿饭没有外人来,就把那盆苞米面粥直接倒进猪食槽子里。
“犯国法”这些自觉聪明的小伎俩让老实厚道的人们敢怒不敢言。而“犯国法”公开克扣口粮的那些事,更是让人狠得牙根咬得直痒痒。
连队里有一户早年从山东逃荒来的崔老汉一家。这年收到山东老家的来信,说是崔老汉那年事已高的八十岁老母亲极其想念崔老汉,要他务必回趟老家,见上一面。这崔老汉是极孝之人,接到信后,在粮证上取了些粮票,又把家里当月的口粮全领出来,做成一种可以存储很长时间不会变质的面饼,带着回了山东老家。这下,可苦了崔老汉的老伴张氏。这张氏本是双小脚,带着五个未成年的儿女苦熬了一个月。实在没吃的时,张氏就把苞米叶子用大锅煮了,再用洗衣板搓出淀粉给孩子们充饥,吃得大人孩子浑身没劲,站着直打晃,脸却肿涨得一掐都能掐出水来。好容易熬到下个月放粮的时候了,那“犯国法”却把崔老汉的那份口粮给扣下了,还厉声的训斥了张氏:“你家男人就这样跑回关里了,谁知道他还能不能回来呢,这是逃避社会主义建设,就不能给他这口粮。”那时,粮食的定量都不够吃,尤其是家里孩子多的,都是大人的粮食省出来给孩子吃。这“犯国法”克扣了崔老汉的口粮,无异于于掐这一家人的脖子。
有一次,连队的特困户李龙的小儿子生病了,又赶在月底,家里一点粮食都没有了,大人孩子靠吃野菜和到地里起些还在长的土豆来充饥,可眼看着这生病的孩子吃不了这些啊。李龙就硬着头皮去“犯国法”家,想看看能不能先给他放点粮,好给生病的儿子补补身体。当李龙拎着空荡荡的面袋走到范家大院里,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只见范家的那只养得又肥又壮的大黄狗好象是吃饱了,正在玩弄着一张只咬了一口的油饼。那大黄狗见有人来了,抬起头狂叫了几声,又低头玩着那张油饼。李龙已经好几天没吃到粮食了,更别说那油汪汪的面饼了,见狗“吃饱了撑的”在玩一张油饼,又饿又馋,伸手就去抢狗嘴边上的那张油饼。这大黄狗玩得正高兴呢,见李龙伸手来抢它的“口中之食”,就丢下油饼,照李龙胳膊上就是一口,李龙用力一挣,顺势踢了大狼狗一脚,大黄狗松开嘴,李龙的胳膊上立刻流出了血。这下,李龙急红了眼,一边说着:“人都没饭吃,他家的畜牧却吃油饼,这是伤天害理啊。”一边顺手操起旁边的一根木棍,还来抢狗嘴里的油饼。这大黄狗虽然生性凶猛,但见李龙那因极度愤怒而变形扭曲的脸,还有那双红得冒火的眼睛,就怯了,来个“好汉不吃眼前亏”,叨起油饼就跑,李龙见眼看就要到手的油饼又被大黄狗叨跑了,来了一股激劲,在后面紧撵,还挥动着手中的木棍抽打着大黄狗,一直撵出去有二里地远。大黄狗实在受不了李龙这“饿虎扑食”般的追打了,最终放下了那张油饼,喘着粗气逃走了。李龙急忙拾起那“从狗嘴里夺下来的”油饼,拍拍油饼上的灰尘,小心的揣在怀里,跑回家给生病的小儿子吃。
如果说,那“犯国法”变着法儿的克扣粮食,让老实善良的人不得不忍受的话,这拿白面油饼喂狗就让人忍无可忍了,那放粮员的美差,终于被拿了下来。经过清查,那些被“犯国法”利用“巧妙的手法”克扣的粮食不算,明着借口各种理由克扣的口粮,全连队的人还不只崔老汉一家,差不多每家每户都经历过这种“巧立名目”的克扣。
失意加憋闷的“犯国法”把所有的怨气都撒在了最小的女儿身上。
这范家老二给这最小的女儿起名叫“小漏子”,意思是,本不想要她,她却硬要投胎来到这个家。说来也怪了,这小漏从小就受尽了“犯国法”虐待,还吃得香,睡得香,没病没灾的,一天天还憨憨的笑着,嘴巴也说个不停。
“犯国法”为什么独独“看不上”这个小女儿,没有人知道真正的原因。老人们就迷信的说,这小漏子是前世欠范家老二的,投胎到人世,就是为了给范家老二还债的。
小漏子从小挨的打骂最多,家里的活也干得最多,却从来没见她跟这不厚道的爹顶撞过——你打我我就挺着,你骂我我就听着,你让我干啥我就干啥。这小漏子上到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正赶上“犯国法”被拿下放粮员的差事,在家烦闷的范家老二就更加看不上这小漏子,一声断喝:“瞅你那死出儿,越看越来气,天天上学还是那味,明天不用去了,在家干活吧。”就这样,小漏子先是在家干活,过了两年,范家老二找到队长,以家里生活困难为由,硬是让不到十五岁的小漏子到队里干活挣工分来贴补家用。而小漏子却没有因为能挣工分了,少挨“犯国法”的打骂,依然是“犯国法”遇到不顺心的事时的“出气筒”。
转眼间,这小漏子也长到了该谈婚论嫁的年龄。“犯国法”这个当爹的却总是推说:“俺‘漏子’还小呢,不急着嫁。”到了实在拖不了的年龄了,就给小漏子找了一个同样憨直的老光棍嫁了过去。临出嫁时,“犯国法”对小漏子“千叮咛,万嘱咐”:“嫁到他家,晚上睡觉不许脱衣裳,不许那老男人碰你,挣的工资一分不少的都拿回来交给我。都记住没有?!”小漏子头点得跟小鸡啄米一样。
这小漏子成亲后,真的是“严格”按照她爹的话去做的。开始的时候,她丈夫以为是小漏子比自己小得太多了,有些害羞,也就依着她,晚上任由她自己合衣而睡,但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又过去了……这小漏子依然合衣而睡,还把自己的工资一分不少的都拿回去给她爹了,家里的一切事都不管不问,还有事没事的往她爹家“倒腾”东西。婆家人去找“犯国法”理论,“犯国法”当面说:“我说说她,让她好好过日子。”背后还是叮嘱着小漏子:“不能跟那老男人睡,工资还得一分不少的拿回来,不听话,我就打死你。”如此反复了几次,老光棍子一声长叹:“唉!我这是娶个什么媳妇啊,这日子过着也忒没劲了!”这小漏子就被送回了她爹家——离婚了。
如果说,小漏子从小到大,挨打挨骂已经习惯了,在经历过这场婚姻之后,“犯国法”对他就更加“苛刻”了,丝毫不顾及小漏子已经长大成人,不再是小孩子了。
这年,家里要重新挖个菜窖,本来小漏子的两个哥哥要回来帮忙的,“犯国法”一声令下:“不用,小漏子一个人就行。”那时的菜窖为了冬储菜能渡过寒冷而漫长的冬天,都挖得很深,如果是一个壮汉,也得挖两天。这小漏子也跟个壮汉似的,第一天卖力的挖了一人多深,中午饭都没吃。到了晚上,“犯国法”伸脖看了看,骂了一声:“没用的东西,一天才挖这点儿。”转身就走了。本来小漏子以为“犯国法”能把她从窖里拽上来呢,等了好久也没见“犯国法”再露头,就自己把筒锹支在窖沿上,连蹬带爬的从窖底上来了,手指甲都扣出血了。
第二天,小漏子怕“犯国法”再骂他,也没敢让“犯国法”帮她弄个梯子,或是用根绳子把她“顺”到窖里,就自己跳到窖里,脚崴了也不敢吱声。到了中午,窖已经挖得差不多了,小漏又累又饿,但往窖上面左看他爹也不来,右看他爹也不来,这时窖的高度,就算有梯子,也得上面有人用绳子拽着点儿才能上去。这小漏子只好接着挖,又累又饿,再加上崴了的脚一直在痛,每往上扔一锹土,眼睛都冒着金星。到了晚上,天都黑透了,“犯国法”才一边骂着一边往窖里扔下一根绳子,三下两下把小漏子拽上来了,弄得小漏子身上蹭的全是土,脸也在窖沿上蹭掉很大一块皮。那“犯国法”还骂她:“真她妈的笨得要死。”
按说,两天挖的窖已经两人多深,也差不多了,可这“犯国法”就是说不行,让再挖深点。于是,第三天早上小漏子草草的吃了口饭就要去接着挖菜窖。小漏子站在窖口就犯了难,不知道怎么下去。邻居张亮看见了,忙劝“犯国法”:“给她借个梯子吧,要不,顺根绳子也行啊。这么深的窖,别说一个姑娘家,就是个小伙子,也下不去啊!”可这“犯国法”眼睛一横:“不用!”说着冲小漏子一扬脖:“还用什么梯子啊,不够麻烦的,你骑着筒锹下去。”这小漏子就听话的骑着筒锹往窖里下。只听窖底一声:“哎呀!妈呀!”“犯国法”没好气的喝道:“干点活就爹呀妈呀的乱叫!”
张亮觉得不对劲,伸头往窖里一看,那小漏子四仰八叉的躺在窖底,裤子的裆部被筒锹豁开了,外翻的棉花已经被血浸得通红。张亮惊叫道:“不好了,小漏子被筒锹把裆豁坏了,出了好多血!”见“犯国法”一点反应都没有,张亮又说:“大哥,快找个梯子把小漏子弄上了,赶快送医院吧,这样要出人命的。”“犯国法”依然瞅都不瞅:“没事,她死不了,不用管她,让她缓一会儿,还得接着挖,今天挖不好这窖,就别想上来。”说着,就自顾自的回家喝起了茶水。张亮人心里暗骂这“犯国法”没人性,本不想再管这“闲事”,但念在小漏子一声声“张叔,张叔”的叫他,就跑到连部,找到队长。队长一听,这还了得,这不是要出人命嘛!连忙找了几个身强力壮的青年人,弄来绳子、梯子,把小漏子连拖带拽的弄上来时,这小漏子脸色惨白,已经昏死过去。送到医院经过抢救,缝了二十多针,算是捡回了一条命。
之所以能震撼人心,是事件的真实。真实,是文学的灵魂。
“犯国法”是个损人利己的吝啬典型,在“大是大非”上没“犯国法”。那么,他为什么招人恨呢?竟能使读者觉得他“是一只披着人皮的禽兽”这样的憎恶呢?这是须要我们深刻思考的。
不客气地说,是社会环境把他“变成鬼”。若在一个安居乐业衣食无忧的社会环境下,这个“不太厚道”自私的范国华,至多只能使人瞧不起,而不至于招人恨。
你现在拿一张油饼到公园去讨好那些“散步”的宠物狗试试,它们决然会对你的“赏赐”不屑一顾。主人也定然不领你这个情,甚至会担心爱犬会因此中毒得病。
在无产阶级专政加计划经济票证世界家人祸灾难的年代,“犯国法”式的悲剧是普遍的。
全文平和流畅,似小实大,底蕴厚重。惜父亲对女儿的态度逻辑不足,应是环境所迫或重男轻女之心态所致。若让人觉得父亲有点心理变态扭曲,则影响此文深意。
本人对此文将有长评。
文好,好评一并欣赏学习了!问好花妹,送上元宵节的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