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是人祸？是天灾？

　　龙城人的口头禅：国民党税多，共产党会多。
　　公元一千九百五十八年，龙城县委领导全县各族人民大办人民公社、大炼钢铁、深翻土地、大办食堂，各项各业竞放“卫星”。为了总结经验教训，龙城县委在次年元月中旬召开四级干部会议，与会者千余人。会上，县委传达省委《关于办好人民公社集体福利事业的规定》；与会人员讨论了县委《关于整社和生产工作意见》；讨论了《1959年龙城县委国民经济计划》；讨论了粮食统购统销问题。
　　紧接着，龙城县委召开全体委员会议，会议中心议题是：贯彻党的八届六中全会《关于人民公社若干问题的决议》和省委八次会议精神。并结合本县实际，决定以生产为中心开展整社活动，总结人民公社化以来的成绩和经验，研究和加强人民公社经营管理。
　　县委潘书记在会议总结时说：“各级党组织要把整顿和巩固人民公社的工作放在工作的首位，要继续推广分层包干责任制，‘三包’、‘五定’一定要落实，并在实践中加以完善。”
　　5月，龙城县委召开党员、社员代表大会，6000余人参会，学习贯彻上级关于包产、密植、节约粮食、扩大播种面积、大搞机械化、提倡讲真话等6条指示，贯彻上级关于算经济账、算思想作风账和请退兑现、整改兑现；纠正“一平二调”的偏向。
　　8月，龙城县委召开公社党委书记会议，传达地委县书会议精神，贯彻党中央关于反右倾、鼓干劲的指示，主要解决生产队不完成统购任务，瞒产私分和部分社员向公社索回土地、拉走牛马等自发倾向。
　　9月，龙城县委又召开三级干部会议，传达党的八届八中全会和省、地委关于贯彻党中央指示精神：就大跃进、大办人民公社、大钢铁、粮食统购统销、大办食堂等问题进行辩论鸣放，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会议通过了龙城县委《关于坚决拥护中央、省委关于保卫党的总路线、反对右倾机会主义而斗争的决议》。《决议》要求全县全体党员站稳阶级立场、提高政治觉悟，加强团结，坚决粉碎右倾机会主义分子猖狂向党进攻，高举总路线的旗帜继续跃进。
　　11月，龙城县委贯彻党中央和省、地委关于“当前主要危险是党内的右倾思想”的指示，全县开展整风整社运动，重点批判对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大炼钢铁有异议的思想和情绪，县委潘书记在大会动员报告时说：“这次整风运动，实质上是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两条路线的斗争！”
　　这次整风运动结果，龙城县有460余名各级干部受到批评教育和批判；重点批判生产大队长38人、生产小队长199人、社员1846人；27名党员被开除党籍；城乡数百地、富、反、坏、右分子或子女以对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大炼钢铁不满为由而被斗争。
　　整风的结果，不言而喻，当时城乡的干部群众中只能有一种声音，那就是：总路线万岁!大跃进万岁!人民公社万岁!
　　陈建国参加龙城县委召开的各种会议后，作为区委书记的他，感到今后的工作担子越来越重，上级的指示要坚决执行，老百姓的生活也不能掉以轻心，否则会不知不觉地犯错误，搞不好，横祸会从天降。参加革命工作近10年的经历，两起两落的教训，他已知道个人命运不掌握在自己的手里。为此，他和杨区长交心，城府较深的杨区长也给陈建国讲了一些简单做官做人的道理，他听了佩服得五体投地。
　　为了对各管理区干部群众的生产、生活情况心中有底，陈建国带着公社秘书深入基层调查。在屯山管理区会议上，陈建国反复强调大家要讲真话，管理区支书在沉默的气氛中开口说：
　　“说实话，自大跃进以来，我们按上级指示领导群众大办人民公社、大炼钢铁、深翻土地，放卫星。我们讲哪样，群众信那样，我们叫咋个做百姓就咋个做。群众砸锅卖铁、勒紧裤腰带日以继夜和我们干，为哪样?为的是早日实现共产主义，过上好日子。可是，辛苦两年，到底现在的情况怎样?在座的同志心里都清楚。人民公社成立后，以生产为核算单位，头年虽是个丰收年，因大炼钢铁，主要劳力有的进厂，有的被各种工程招工，庄稼在田地中无人收割，丰产并未丰收。完成公余粮后生产队的粮食不多，去年的吃饭不开钱，吃粮无计划，也造成浪费。大办食堂至今也暴露出不少问题，最要命的是，每人平均一天不到一斤生粮，别说要干活的大人，就是在长身体的小孩子也吃不饱。俗话说，民以食为天，吃饭第一，一点不假。一天两顿饭都吃不饱，社员们哪里还有心肠做活路?”
　　“出工一窝锋，干活磨洋工，评分到鸡叫，两角一个工。这是我下到生产队工作时听到的顺口溜。初听这话，还觉得是一些俏皮社员在发牢骚。我仔细回顾从办初级社到高级社，直到现在的人民公社，社员的生产积极性从高涨到低落，这到底是为啷子?想来想去，我还是未找到满意的答案。这顺口溜回答了我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话虽一句，它是社员群众对多年集体生产问题的精辟描述与总结，如果上级要我们讲真话，这就是真话!老百姓的大实话!”管理区的马秘书深有感触地说。
　　“还有比这好听的。”管理区的王副支书接过话题说：“人多人懒，狗多狗馋，勤快的多做，长毛和尚休闲。”与会者听了，哄堂大笑，笑中却有几分苦涩。
　　“生产队的食堂办起来后，最初能吃饱饭，虽然社员不习惯过这种集体生活，也还能承受。时间越长，集体食堂的问题也暴露出来，比如食堂管理人员贪污、私分食堂物资、资金等。由于粮食逐渐紧缺，都改集体吃饭为打饭回家白吃，原每人每天平均按一斤生粮煮饭，打饭时秤1斤半饭，农闲时加点蔬菜还免强填饱肚子，现每月每人减为吃24斤生粮，每顿只吃4两生粮的饭，莫说青壮年，就是老人小孩也不够呢!”管理区的一位工作人员说。
　　“现在人都没有吃的，更没有粮食喂猪，单凭打猪草，一年到头还喂不出一个猪，社员油荤越差，饭越吃得多。”一位生产大队长说。
　　另一位生产大队长也开腔：“就是辛苦喂出个把猪，又不准社员自杀白吃，要先完成上调任务，群众也懒得喂了。”
　　“粮食不够吃，个别胆大的到山上开荒。被发现后，粮食交公，还扣上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帽子，进行批判。如果是地、富、坏犯了，还要押解游村示众。”还有一位生产大队长说。
　　在屯山管理区会议的第二天中午，陈建国和秘书走进了光明村一农户家。两间茅草房里的堂屋中央的火坑旁坐着一老妇人，她见陈建国和秘书进屋，吃力地站了起来说：
　　“这两位同志是从哪点来，请坐!”
　　“老人家!吃早饭没有?”陈建国问。
　　“还没有哩，我孙女到食堂打饭去了。”
　　“到食堂打的饭吃得饱不?”
　　“不好意思讲啰!同志，我这个老太婆也只能半饱，我孙女整天喊肚子饿，我听了心疼但有什么法子哩，平均下来一人一天还不到七两生粮，同志，你想一下，咋个能吃饱?”
　　陈建国和老妇谈话间，长着两条短辫子的小姑娘端着一碗饭进屋，那老妇人拿出半毛盖簸已切蒸好的“洋萝卜”，把一大碗饭和进去，叫孙女抬出辣子水和一钵青菜，然后说：
　　“两位同志和我们随便吃点，这年时，拿不出东西招待你们。”
　　陈建国见此情景，心里不是滋味，安慰老妇道：“老人家，我们吃过饭了，你不要客气，你们赶快吃吧!”
　　陈建国和秘书离开老妇家，直奔生产队食堂。只见男女老少在排队打饭，有的小孩打起饭，边走边用手抓吃；有的社员同秤饭的人争平旺。生产队长兼食堂主任王贵发见陈建国到来，赶忙上前打招呼：
　　“陈区委，你们从哪里来，赶快进屋坐。”陈建国和秘书进屋坐定。王贵发和炊事员耳语几句后对陈建国说：
　　“区委，你们稍等一下，我叫炊事员去搞点菜，然后我们一起吃饭。”
　　“王队长，我们确实饿了，有什么菜就吃什么菜，给我和秘书各打半斤粮票的饭，吃了我们还有其他事要办。”
　　王队长见陈建国他们要走，也不强留，叫炊事员秤饭，并舀了点菜，两人狼吞虎咽地吃了。
　　“陈区委，你们两位吃饱了没有?”
　　“吃饱了。”
　　“你们的一斤米能煮多少斤饭?”陈建国问。
　　“能煮两斤半饭。”
　　“这饭我吃起有点饱，这种饭不顶饿。”
　　“你说得对，但没有办法，管理区开会时，要我们推广双蒸饭的经验，多洒水，蒸两次，饭的斤头上去了，但社员们吃这种饭，意见很大。”
　　“我看这样，以后的饭煮不不硬，不要狗吃牛屎图多。”陈建国说这句俗话把在场的人逗笑了。
　　陈建国和公社秘书用一周时间跑遍了全公社的管理区，所见所闻，更叫他吃惊。百姓大人细娃、青壮妇孺均处于饥饿之中，干部群众工作生产情绪低落，对现实情况不满，但又不敢怒也不敢言。他们从大跃进以来的极端狂热之峰一下子摔到了低谷，欲哭无泪，呼救无门；他们对我们从不理解到完全失望；他们不敢反抗，只能任命在痛苦中挣扎……陈建国带着调查的第一材料回到公社。
　　陈建国回到公社的第二天一早，接到丁学敏从县妇联打来的电话。说陈龙、陈风生病了，要他回去看一下。陈建国放下电话，把秘书叫到办公室，叫秘书把下去调查的材料整理好，他要回县城向县委作汇报。
　　
　　陈建国回到家中，见到两个孩子面黄肌瘦，看上去真像生病了。他问丁学敏，为啷子不带孩子去医院看一下?
　　丁说：“咋个没看?医生说查不出有哪样病，可能是营养不良?”
　　陈说：“为啷子不去买点营养品给孩子吃?”
　　丁说：“去哪里买?只要两顿饭能吃饱就不错了，你饱汉不知饿汉饥，你只知道在下面瞎搞，这个家你早忘了。”
　　陈说:“我在下面的日子也不好过，工作任务一个接一个，你认为下面的工作轻巧，你下去试一下?”
　　丁学敏说：“光你忙，我就不忙?你管一个公社，我管的是全县妇女，是半边天，你懂不?”
　　“不要吵了，我叫秘书给我到供销社搞点白糖，到食品站搞点油肉给孩子补一下身体行不?”陈建国最后说。
　　当晚，陈建国到机关老朋友家串门，心想摸一下县委机关的同志对当前形势认识的底。他先到卫生局刘局长家，刘一家人正在吃饭。刘局长说，陈区委是稀客，给他来一碗来饭。陈说，我已吃过了，别客气，你吃完饭后，我们摆谈一下，有些问题需要老兄指教。
　　刘局长三下五除二把碗里的苞谷造南瓜饭吃完，叫孩子收拾碗筷，给陈建国倒了杯白开水，从包包里拿出“龙菊”牌香烟，抽一支给陈建国。
　　陈说，他还是吃叶子烟，俩人吞云吐雾，摆起散白来。摆了10来分钟，俩人的话才进入正题。
　　刘问陈：“农村工作顺利不?”
　　陈说:“前两年还算顺利，今年的工作太难了，难就难在群众两顿粗茶淡饭都不能吃饱，哪还有心肠搞生产呢?俗话说，衣食足，礼仪兴，衣食不足横扯筋，就是这个理。衣裳补连一下还可以穿，只要肉不露在外面就行，肚子里如“曹”家和“杜”家打起仗来就难办了。”陈吸了一口叶子烟又说:
　　“不瞒老兄，最近我各村寨转了一圈，部分社员在挖野菜造饭度日了。”
　　刘说:“不光农村闹饥荒，就是县城机关、学校、厂矿、大官小员到黎民百姓，街谈巷议，几乎离不开吃饭这个话题。你想一下，每人每天7两米的饭，每月每人供应1斤猪肉，营养不良，干部职工、城市居民部分患浮肿病。按规定供应点白糖、黄豆也只是杯水车薪，解决不了根本问题。我这个卫生局长也不好当，死的人多了，我的乌纱帽都难保。”
　　刘又说:“现在城内街上只有厥根、葛根粑卖，市管会还要打击这些个体摊贩，说这是搞资本主义。”刘吸了一口香烟说:
　　“老弟，一挑红山药要卖一百多块钱，要你两个多月的工资，你吃得起吗?不怕你见笑，我通过熟人在城郊买了几个南瓜造饭，有时买点洋萝卜造饭，全家人免强可以填饱肚子。”刘停顿一下还说:
　　“不久前，一个姓李的复退军人肚子饿得实在支持不住了，到农业局的菜地里拔了几颗白菜，被职工捉住，当小偷捆了关起来，天气寒冷，饥寒交迫，第二天早上一看，人死了，人命关天，公安局奉命把农业局长和有关当事人拘留。”
　　刘局长还说:“现在是粮食局和商业局的人日子好过，吃穿用是他们管，哪怕物资再紧张，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强。”“商业局，一枝花，粮食局生的胖娃娃。这已是大家的口头禅。机关和他们有关系的，到东仓买得点牲口饲料碎米和豆饼造饭吃，已感到自豪了。”
　　陈建国说:“这两年，我们在农村大炼钢铁深翻土地、大办食堂，社员们把我们的话当圣旨。有些事，我们也明知做不到，但还得按上级指示去做。社员们只好忍气吞声，不敢怒也不敢言。老百姓夜以继日跟我们苦干了两年，不但没有过上好日子，现在连肚子都填不饱，我们于心不忍。”
　　刘局长说:“老弟，吃不饱这话，只能我们俩弟兄关起门来说，如让别人知道，可就闯祸了。潘书记在县属机关干部会议上声色俱厉地说，谁说吃不饱?这是右派言论!国家遇到暂时困难嘛，大家要共同克服困难。共产党员、共青团员要带头，今后听谁说吃不饱，是共产党员的要开除党籍!是团员的要开除团籍!大家听了这话，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若饿了，把裤腰带勒紧点，清口水往下吞就不饿了。这话听了叫人哭笑不得。”
　　陈建国说:“我知道这个利害关系，在其他地方我当然不会说吃不饱这个话，你放心就是啦。”
　　陈建国和刘局长的散白一直摆到深夜12点，对当前形势有很多共识，最主要的是俩人一致认为，目前出现的困难局面主要是人祸，而不是天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