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苑★散文】干爹
今年冬天格外冷,好象每天都是“冻掉下巴”的腊七腊八,到了腊月廿三还是个冷。早8点,手机响了,是孩子的大舅打来的,说是干爹黑家三四点钟走了,问我们回去不回去。我把电话交给爱人素敏,素敏唏嘘不已,连说:“回去!回去!”放了电话,她就去做饭,其实我看她已经心不在焉,摸什么不是什么了,嘴却不闲着:“咋这快呢,还得了前两天就去看他了,等到过了年再去,啥都晚了。咋这快呢……”好不容易做熟了饭,也没见她吃一口,就离开桌子转磨磨去了。女婿说:“妈你别着急上火,我去送你们。”等我们都吃过早饭,就直奔干爹家去了,路上,素敏心情幽幽的,也不爱说话。
干爹,其实是素敏从小认的。1955年,农村都办起了高级社,干爹他们西庄和我们庄是一个社。我们这边有个粉房,就设在素敏家的前排房子里,干爹每天来给社里磨粉。素敏家有姐妹五个,素敏是老四。她当时也就四岁,天真活泼,甚是可爱,干爹非常喜欢她,没事的时候就哄她玩,素敏也喜欢和这个叔叔玩,爷俩一来二去就有离不开的感觉。于是干爹就和她父母商量,要认她做干闺女。她父母觉得干爹这个人为人正派,实在,就答应了。那时候认干亲的很多,但多数都是开始走得勤,处得香,后来就渐渐淡了,三年五年就拉屉了。然而这门干亲却一直走动到今年腊月廿三,才算划上了句号。
小时候,逢年过节,素敏就穿上新衣,由母亲带着提上二斤点心去看干爹干娘;上学了,人也大些了,她就自己去了。村里人都知道素敏有个干爹,西庄的人也都知道干爹有个干女儿。一晃十七八年过去了,爷俩处得还和当年一样呢!素敏23岁那年嫁给了我,郑重其事地征求我的意见,这个干亲还走不走动?这可是个节骨眼儿,如果我说咱们家亲戚不少,不想走动干亲,她未必不同意,但我又觉得人家那么多年都走得那么好,啥叫亲亲干亲?走的近就是亲。我说:“没问题,我愿意认这个干爹!”素敏很高兴,但并没表扬过我。于是我又多了一门干亲,逢年过节,我都会陪着素敏去看望干爹干妈。随着我工资水平不断提高,我们给干爹带的礼品档次也就越来越高。但随着干爹年纪增高,招待我们的水平也就每况愈下。
我们去看干爹,七十年代,就是带二斤点心;八十年代,就加上两瓶几块钱的酒;九十年代,我们就不买点心了,会带上一个肘子,几个猪蹄,烧鸡、几条鱼,几袋奶粉,还要买上一双鞋或做一身衣服。到了二十一世纪,拿的东西花样就更多些,还会给上几十元上百元钱,留他平时买个零食吃。要说素敏对她干爹,真是没说的。亲戚家也许一年去一两次,干爹家大小节令都要去看看。
我年轻的时候在村里教书,学校在两个村中间,每到节日过后一两天内,干爹就会招待一顿,有时候叫上大队干部,有时叫上他侄女婿、妻侄子。热炕上放个饭桌,五六个人围坐,干爹总是坐在炕沿上,冬天的时候,还要放个火盆,火盆里要焐上一壶烧酒,菜饭都是嫂子过来做,一般的时候做得菜都很口重,色泽也不鲜亮。这些我都不嫌候,每次都会酒足饭饱。有一次请了大队干部,干爹焐着酒火大了,酒从壶里喷出来落到火盆里,腾的一下炭灰被溅飞了起来,满桌的菜全落了一层灰。虽然干爹一个劲让大家吃菜,可这顿饭吃起来真叫困难。
转眼二三十年过去了,干爹明显老了,干妈也早就走了。为了不让年老的干爹因做饭为难,九十年代以后,我们再去看干爹,都是晚上或者下午去了,这样就不用干爹招待我们吃饭了。但干爹每到节日都要准备一些花生水果等着我们,走时还要给带着点豆子、小米、粘米等小杂粮。最后几年,干爹种不了地干不了农活了,小杂粮也就没有了。
我们去看干爹的时候,总会遇上几个西庄村里的老年人,他们见了我们就夸奖:“看看人家这干闺女,真是少有!五十多年了,逢时应节的来看,亲闺女也不过如此啊!”
干爹是1943年入党的老党员,抗日战争时期,在村里当过交通员,给八路军传递情报、站岗放哨,把脑袋掖在裤腰带上,做了不少地下工作。解放后,入初级社、高级社、人民公社都积极带头,一辈了忠厚老实,村里人有个大事小情,他都会到场。九十年代以后,镇党委和村党支部对他非常照顾,每年春节都会把困难补助和慰问品慰问金送到家,也着实让村里人羡慕不已。
干爹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小儿子叫狗剩儿,弱智,上学总也升不上级去,干妈死了以后,爷俩一起过。狗剩前几年突然死了,剩下干爹一个人,为了不给大儿子添麻烦,他坚持能动就自己烧火。大儿子孩子多,生活也很紧巴,最后几年对他照顾不错,饿不着冻不着,他也很知足。
干爹住的是五十年代建的平房,窗户地屋里地坑坑洼洼,屋里有两口不知什么年代传下来的板柜,板柜上摆着几本《毛泽东选集》和一些药瓶药盒。屋里顶棚和墙面都是隔几年用报纸糊一层。一台别人淘汰的14英寸电视,用了不到两年,早坏了,也舍不得扔了。一个小收音机,每天贴在耳朵根下听戏听新闻。他粗通文墨,有空也会借几本书看看。素敏给他做的衣服放在床头,天天看看,但舍不得穿,每次我们去他都会说:“这衣裳我稀罕,等我死了给我穿着走。”这时干女儿就说:“你人性好,且活着呢,穿吧,穿坏了我再给你做。”早些年我们看他的时候他总是说:看看我就行了,不用花钱买东西。给他钱他也会推辞,后来就不说这话也不推辞了。80岁以后,干爹还自己坐班车跑到县城来看我们,扛着二十多斤白薯,由于没有提前告诉我们,又找不到我们家住哪儿,下了车,不知道打听了多少人走了多少冤枉路才找到我们家。闺女心疼得直掉眼泪。吃过午饭,留他住几天,他说什么也不住,说年龄大了,不在外面过夜。
前几年干爹得了一场病,村干部帮助他住院,回来就吃点药对付。营养肯定是没有的,可顽强的老人硬是挺过来了,还能喝点酒。但身体明显不行了,总是忍不住哼哼,我们去的时候好象哼哼得更厉害一些。他是个一米八九的大个子,老了也没见弯腰驼背。去年八月十五我自己去看他,他竟然在前窗根下用斧子剁洋槐枝子,准备烧炕。前些日子素敏去看他,还说能每天到窗外晒晒日头。怎么就说没就没了呢?
我和素敏到了干爹家,看见干爹被停在大儿子家东屋地下的门板上,用黄布盖着。我掀开布,最后看了一眼干爹,他面色不是很好,不知道临死前受过怎样的折磨,但他却是安祥的,他不再说:“快死了吧,省着受罪,还给你们添麻烦!”他不用再惦着儿子和女儿了。我按女婿的礼节,给他老人家带孝了。
他大儿子给办的丧事,请了吹鼓手,买了纸扎,装殓在一口早就预备好的水泥棺材里,下午三点多就入土为安了。
干爹去了!从此我们不用再去看他,可素敏与他五十多年的父女之情、我与他三十多年的翁婿之情,今生今世是不会忘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