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二绒子(小说)
女人的悲惨往往身不由己吧?
春天到了,
却听见这样一个凄凉的故事,
一段关于女人的故事。
女人,果然是可怜的嚜?
——题记。
二绒子的家很穷,穷得总揭不开锅,也难怪,从二绒子的祖辈起家里就一分田都没有,到了二绒子的爷爷这一辈,更穷得厉害了,家徒四壁于他们一点不过分,纵这样穷,二绒子的爷爷却还游手好闲的,即便给屯子里有田地的人家打零活还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不尽力,嘴巴又馋得紧,两天不喝口酒就浑身痒得什么似的,欠了一屁股的酒债,却依旧对了人的白眼呲了牙花子出来:改天一定还钱,真的,不还不是爷们儿是王八!当然,回回二绒子的爷爷都当了“王八”,醉得一塌糊涂的王八。所有的人都以为二绒子的爷爷定是要当一辈子的醉王八了,却不料似乎一夜间乾坤就倒转——从来不听见有个什么共产党,有个什么劳苦大众的大救星的毛主席,他老人家一来就搞了个什么“土地改革”,地主们的土地竟不再是地主的了,人人都有份儿,二绒子的爷爷不仅弄到了最让人耳热眼红的“贫农”身份,更借着这身份获得了犹如白鹿原一样的上好的一块地,倒反而叫素日里拿了斜眼看他的人艳羡不已:你小子走了TMD的狗屎运了,屯子里最好的地分给了你!
羡慕归羡慕,嫉妒归嫉妒,政府定准的事没有哪一个庄户人够胆敢反对的,二绒子的爷爷终于挺起了肋骨条条的鸡胸脯,镇日拎着个酒壶在屯子里晃悠,醉酒的日子益发多了,地渐渐的荒了,家里依旧穷得什么似的,二绒子的奶奶旁的能耐不看见,倒是肚皮很争气,前前后后生了七八个孩子,好养活赖养活的也活下来了三四个,二绒子的爹就是其中一个。
也不晓得是不是遗传,二绒子的爹并不比他爷爷强哪里去。曾经,50年代朝鲜爆发战争,二绒子的爷爷瞅准了个空子将二绒子的爹送到了军队里头“抗美援朝”去了,原打算着弄个什么“战斗英雄”出来光光门楣耀耀宗祖的,却不料只得了个担架兵的差事,镇日从战场上抬了伤兵,没有任何战功,板门店会谈后回到了家乡,胸脯子也没有挺起来,倒反而招来不少嘲笑。二绒子的爷爷很是懊丧,酒益发喝得多了,给儿子草草说了一门亲,不久也就蹬了腿了。不晓得是不是外出当了几年兵的缘故,二绒子的爹于农活上并不善长,但他的脑子似乎比起来他爹要活络,他将政府分给他们家的地赁给了别人,然后自己在家里捯饬出些小对象儿放在货郎扁担上到镇子上走街串巷去了,卖了钱就买些酒“吱溜吱溜”的自个儿喝了,喝完,红头紫脸的回了家,倒头在破席子的炕上睡了,至于家里头女人跟孩子,都空气一样不看见。二绒子的娘唉声叹气的,却只能抹了眼泪,就着昏黄的油灯,看看二绒子姊妹几个,摇摇头,不说什么。
有道是“天生丽质难自弃”,尽管整日咸菜萝卜的,二绒子却出落的很是俊俏,虽说营养不良吧,脸蛋儿看着掐不出多少水来,到底也是唇红齿白的,尤其一双眼睛,拿《老残游记》里头的什么“白水银里汪者两粒黑水银”一点也不差半分,睫毛两排小扇子似的又密又长,忽闪忽闪的,益发动人。二绒子是屯子里数一数二的俏姑娘,常常趴在窗台上隔着贴了已经发黑的白色胶布的玻璃窗看着爹挥舞着门闩往外轰那些半大小子,耳朵里一阵阵“哦哦哦”的大笑,二绒子也会“咯咯咯”的笑了,清脆的犹如黄鹂鸟一样,——二绒子有一副黄鹂鸟一样的嗓子,笑起来让人听见了忍不住想跟她一起笑。
那个年代,不要说是乡下屯子,就连城市里也没有多少娱乐的,二绒子能看见的娱乐演出就是走乡串村的东北二人转了。每每二人转剧团到了屯子里,二绒子总是挤在最前头的一个。或许,天生的吧?二绒子看完回到家能将看过的戏词完整的唱出来,没有小剧团来的时候二绒子就自己在家里拿把破了的红扇子一边舞动着一边唱,人听见了,都点头:这丫头,唱得一点不比那些个专门唱二人转的差。
二绒子听见了,脸上会微微红一下,丢了扇子,但过不了多一会儿,又捡了扇子在房子里扭起来,声音穿过土坯墙传出去好远,惹得她们家的院墙外挤了好些个来听二人转的年轻后生你推我桑的。又有二人转剧团到屯子里演出了,这一次也不知道二绒子哪里来的勇气,没有看完演出就跑到了后台找到了剧团管事的,她想要加入剧团做一个二人转的演员。剧团团长上下打量了二绒子,又叫她唱了两句,就微微点了头,跟着她回了家见了她的爹娘,丢下几张脏兮兮的钞票,二绒子就跟着二人转剧团走了。走的时候,二绒子的娘不住抹了眼泪:二绒子,想家里就请个假回来看看,娘可想着你呢。二绒子却兴高采烈的:娘,我会回来看你和爹的。
二绒子跟着二人转剧团走了,家里人很少听见她的消息,偶尔有屯子里的人走亲戚到了别的乡屯,回来了会说看见二绒子了,二人转唱得益发好了,人更漂亮了,当然,也会有一些不入耳的话:二绒子,那可是个小骚娘儿们!一边嘴巴就大大的咧开,哈喇子差些要流出来似的惹得人看了要吐。二绒子渐渐的成了屯子里男人们打牙祭的了,当然,说起来她的时候那些男人的脸上都有些亢奋,发情的牲口似的躁动不安。
终于,二绒子回来了。夏天的夜,天上的星星看上去却有些寒浸浸的,借着微弱的月牙的光,有人看见二绒子的哥哥脸色铁青,拉牲口似的往家里拉一个五花大绑的女人。再往后,二绒子家的土房子里就传出来了黄鹂鸟一样清脆的二人转的唱声。没唱几句,就变了喊叫,“嗷嗷”的,将黑夜撕扯成碎片,散落在屯子里的角角落落,听得人有些毛骨悚然。有人聚在一起,冲着二绒子的家指指点点的,印着“精神病院”的白色小面包车停在二绒子家门口,几个戴着口罩穿白大褂的人走进去,没过多久又出来了,中间围着也不知道是唱还是叫的奋力挣扎着的二绒子。
到底二绒子又被接回了家,街坊们见了,照旧说笑几句,好像二绒子从来没有离开过似的。也有人开始上门提亲了,不管怎样,二绒子还是屯子里数得上的漂亮姑娘,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唱过二人转,出去见过些世面,比起来那些从来没有出去过的姑娘二绒子更多了几分大气,尽管她的脸上总带着几分若隐若现的羞愧。二绒子出嫁了,成亲那天,她爹跟她哥哥两张喜气洋洋的脸上泛着油光,她娘却泪光闪闪的,看着二绒子想说什么又不敢开口的样子,二绒子也没有说什么,脸上木木的没有表情,完全不像是一个新嫁娘。成了亲的二绒子渐渐的从屯子里男人们的舌尖上消失了,偶尔有人提起来,也不过是一阵叹息:“啧啧啧,倒便宜了那个窝囊废了!”二绒子的男人是一个看上去有些畏畏缩缩的小个子男人。
不知道男人靠什么获得自信,反正二绒子的男人娶了二绒子之后非但益发没了自信,更增加了一个多疑的毛病出来。时不常的就猎狗一样凑到二绒子跟前使劲嗅两下,抬起手一把拧住二绒子的脸蛋,呲牙咧嘴的:又到哪儿浪去了?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在二绒子身上脸上“啪啪”的拍起来,起先二绒子还叫两声,渐渐的就静默起来,只眼睛里射出冷冷的不屑的光来,男人愈动了气,下手下得也愈重了。曾经有人在镇子上的一间诊所里看见了二绒子,隔着白帘子依旧看见了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没有多少好地方。二绒子脸上从来不看见什么,回娘家看见熟人也依旧会说笑几句,怀里抱着的孩子已经开始“咿咿呀呀”的了。
都说有了孩子的女人是什么都打不倒的最坚强不过的女,二绒子的孩子却没有成为她的坚强的源地。一个寂静的夜晚,二绒子拿了一根绳子上吊了。男人没有让孩子见二绒子最后一眼,——上吊的人总是可怖的面目全非,即便生前是漂亮的女人。男人家族的坟地里多了一个土馒头,年年春天倒也会开了满满的蒲公英的花,黄黄的,生机勃勃的……
二绒子,不过是一个生得漂亮的,又追求美的女子罢了。可惜,她所生的时代、她的贫穷的家境让她无法选择也无从选择,尽管她奋力抗争过,尽管她勇敢追求过,可惜,人,终是太渺小了,个人的力量也终是太小了,不是嚜?果然放在如今,二绒子是不是还会这样的凄凉无限?谁知道呢。
謝謝山地的點評
素心說的極是。問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