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泽东点火 九州燃烧

　　公元一千九百六十六年五月的一天早晨，龙城县委书记吴书生来办公室刚坐下，正准备梳理下乡调查材料写一个农村情况的调查报告时，县委机要秘书呈上一份中共中央红头文件。他初略浏览了一下内容，又仔细地连读两遍。文件的标题是：《中共中央关于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决定》〉，文件称：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要破一切剥削阶级的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要改革不适应于社会主义经济基础的上层建筑。要扫除一切害人虫，搬掉一切绊脚石!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要消灭资产阶级思想，树立无产阶级思想，改造人的灵魂，实现人的思想革命化，挖掉修正主义根子，巩固发展社会主义制度。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要打倒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要打倒资产阶级保皇派，打倒一切牛鬼蛇神，反对一切压制革命的行为。
　　文件又称：《决定》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伟大纲领，是毛泽东思想的最新体现。要求各级党委放手发动群众，反对包办代替，坚定依靠革命的左派，争取中间派，团结大多数，集中力量打击一小撮右派，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文化革命是一次大战役，是对资产阶级和剥削阶级的总攻击。要把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资产阶级右派分子、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彻底打倒、打垮，使他们威风扫地，永世不得翻身!
　　读过中央党校马列主义理论班的吴书生看完文件，虽然已进行仔细研究，但总觉得自己是满头雾水，对文件精神吃不透，并对一些提法产生质疑。吴书生想，可能是自己的马列主义水平低，政治嗅觉不灵敏的缘故吧?下级服从上级，全党服从中央，这“稍息、立正”的规矩吴书生是懂的，叫来县委办主任，通知县委常委下午到常委会议室开会，并说，这是重要会议一个也不准请假，更不能缺席。
　　常委会上，吴书生照本宣科读了中共中央关于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意见，没有进行任何解释，便请常委们发表意见。会议室里像死一般的沉寂，大家面面相觑。过了约两分钟，“叭”了几口叶子烟的陈建国，抖掉烟灰，吐了两泡口水，打破了这尴尬局面。他说：
　　“刚才吴书记传达了党中央关于开展文化大革命的意见，说老实话，文件精神我也未完全吃透，会后我还要深入学习，深刻领会。在这里，我先表个态：坚决拥护党中央关于开展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决定的指示和意见，在政治上，站稳无产阶级立场，和资产阶级、资本主义、修正主义作斗争。在思想上要破除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用毛泽东思想武装自己的头脑，改造自己的灵魂，做一个彻底的革命者。作为一名基层政府负责人，我无条件地坚决执行中央指示……。”
　　在多年的运动中，陈建国早就学会了这一套表态性的发言，对于这一场突人其来的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莫说他陈建国，就是学过马列主义理论的吴书生，也讲不出什么新的道道来。
　　陈建国表态发言后，其他常委也自然挨个表态，有些常委在遣词造句上考究一些，但讲话的内容也和陈建国说的差不多。6个常委发言后，吴书生最后总结性发言：
　　“同志们刚才都立场坚定、旗帜鲜明地拥护党中央关于开展文化大革命的决定。我作为班长，更责无旁贷带领大家投身于运动中去，在运动中去学习，去改造自己的世界观，改造自己的非无产阶级思想。我个人领会，这将是一场史无前例的运动，我们每个人将在这场运动中受到考验。”吴又说:
　　“我要更进一步学习中央关于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一系列指示，加深理解，吃透精神，争取在运动中不犯错误或者少犯错误。要开展好龙城县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希望各位和衷共济、风雨同舟……。”
　　常委会议最后决定了龙城县文化大革命领导小组成员名单：吴书生任组长，陈建国和县监委书记任副组长，县委办、宣传部、组织部政法党组、人武部等相关部门负责人为成员。县委办负责起草龙城县委贯彻中央、省、地委关于开展文化大革命指示的相关文件，经常委集体讨论后下发。常委会议还决定近期分别召开常委扩大会、机关职工大会、三级干部会，按先党内后党外的原则，把党中央开展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指示，原原本本传达下去，家喻户晓、人人皆知，尽快把运动搞起来。
　　不几天，县属机关动员大会召开，吴书生在县电影院放映厅传达了党中央、省、地委关于开展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指示精神。紧接着召开了全县三级干部会议，县、区、公社的党政主要领导干部用三天时间，学习中央和省地关于开展文化大革命的文件，纷纷表态，会后按党中央的决定，深入发动群众，开展文化大革命。
　　中共中央的指示，虽然已层层传达、学习、贯彻，但从县委领导到区、社干部对如何开展运动还是如坠云里雾里，不知如何进行。从《人民日报》、《解放军报》、《红旗》杂志发表的关于开展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社论和评论员文章，政治嗅觉稍灵敏的人都感到这不仅仅是一场文化革命，他可能有更深层的政治背景。那年头，谁有几个脑壳敢琢磨党中央的决定呢?上级说东，你不敢走西；上级喊打狗，你不能去撵鸡。县属机关各单位在继续批判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的同时，继续批判“三家村”、“四家店”。在批判“四旧”时，要联系自己的实际，联系本单位的人和事。
　　县、区、社、机关、学校、厂场还掀起学习毛主席著作的热潮，每天上午的政治学习，主要学习毛泽东的《矛盾论》、《实践论》和相关文选，通行的说法是用毛泽东思想武装自己，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在县委机关的学习会上，部分干部针对老县委的问题，联系具体的人和事进行揭发批判，有人在发言中间接点了陈建国的名，说他在农村搞“三自一包”，是货真价实地搞资本主义。
　　县委的“三秀才”等在发言中针锋相对地反驳这部分人的发言，双方都引用马克思、恩格斯的经典论述，特别是引用毛泽东的语录来证明自己的观点是正确的。这些人的能言善辩，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让其他听众佩服得五体投地。比较而言，“三秀才”不愧为“秀才”，稍比对方胜一筹。
　　在农林水系统的学习会上，民国时毕业于清华大学土建系的郭诗圣与建国后毕业于华南农学院的马文森更是唇枪舌战，就批判反动学术权威的问题接连辩了三个上午，最后，谁也不认输，其他听众对他们结论是：两个“书呆子！”
　　机关这样的学习会，仍由单位的党政领导组织，表面上是斗争激烈，实际上是务虚的多，务实的少，既没有得罪“公”，也不会得罪“婆”，一个多月来，大家相安无事。
　　
　　一九六六年六月的一天早晨，龙城中学礼堂大门旁边的墙上，贴了一张转抄的大字报，内容是北京大学聂元梓等7人质问北大党委负责人在文化大革命中究竟干些什么?这张大字报旁还贴了《人民日报》评论员文章，标题是《欢呼北大的一张大字报》。
　　两张大字报都说北京大学党委“把严肃的政治斗争引导到纯学术讨论。”说北大党委想把反击社会主义黑帮的你死我活的政治斗争引导到哪里去?说北大党委执行的是十足的反对党中央、反对毛泽东思想的修正主义路线等等。
　　转抄大字报的字迹虽然歪歪扭扭，但因是新闻，围看的学生不少，也有一些老师站在学生背后观看，上课的钟声响了，一些人还是不愿离开。对这两张大字报的背景，莫说学生，就是老师看了，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学校领导也不知是何人张贴?究竟是意味着什么?不管三七二十一，叫学校工友把大字报撕了，以免引响学校正常的教学秩序。
　　第二天，龙城大街百货公司的墙上、县委大院的墙上也贴出了同样的大字报，观看的干部群众络绎不绝，但也只是看看热闹而已，谁也没有在意远在天边的“皇城”到底发生了什么?机关的文化大革命还是在单位党组织的领导下按部就班地进行。
　　县委书记吴书生近来在收音机里听到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新闻和相关文章的报道，也详细阅读了两报一刊的报道和评论员文章，诸如“修正主义路线”、“黑帮黑店”、“意识形态斗争”“压制革命群众运动，害怕大字报，害怕开声讨大会是错误的……”等措辞，他深感到暴风雨即将来临。但凭现在看到的党内文件他也说不清楚县的文化大革命应如何进行才符合中央的指示精神。吴书生一如既往地组织常委学习党中央下达的每一个文件，并要求大家深刻领会，紧跟党中央、毛主席的战略部署，把本县的文化大革命运动发动起来。陈建国在学习中发言积极，表态坚决站在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一边，站在革命群众一边，把文化革命进行到底。其他常委也如法效仿，话都是这样说，但怎样才符合毛主席的革命路线?谁心中都无底，包括读过马列主义理论班的吴书生。
　　
　　8月上旬的一天早晨，不知是谁又在龙城中学礼堂前大门墙上贴出了一张转抄的大字报，题目是：《毛主席给红卫兵同志们的一封信》，全文如下：“清华大学附属中学红卫兵同志们：
　　你们在七月二十八日寄给我的两张大字报以及转给我的要我回答的信，都收到了。你们在六月二十四日和七月四日的两张大字报，说明对一切剥削压迫工人、农民、革命知识分子和革命党派的地主阶级、资产阶级、帝国主义、修正主义和它们的走狗，表示愤怒的声讨。说明对反动派造反有理，我向你们表示热烈的支持。同时我对北京大学附属中学红旗战斗小组说明对反动派造反有理的大字报和彭小蒙同志于七月二十五日在北京大学全体师生员工大会上，代表他们红旗战斗小组所说的很好的革命演说表示热烈支持，在这里，我要说，我和我的革命战友，都是采取同样的态度。不论在北京，在全国，在文化大革命运动中，凡是同你们采取同样革命态度的人们，我们一律给予热烈的支持。还有，我们支持你们，我们又要求你们注意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人们。对于犯有严重错误的人们，在指出他们的错误以后，也要给予工作和改正错误，重新做人的出路。马克思说：‘无产阶级不但要解放自己，而且要解放全人类。如果不能解放全人类，无产阶级自己就不能最后地得到解放。’这个道理也请同志们予以注意。
　　毛泽东
　　一九六六年八月一日
　　大字报前又一次站满了师生。不懂事的学生看了大字报，不解其中意，只晓得是毛主席写给中学红卫兵的信。老师们看了，觉得此大字报非同小可，因为署名毛泽东，虽不是中央红头文件，但深信哪个生9个脑壳的人也不敢在此刻假传“圣旨”。看了大字报的老师也说不准将要发生哪样事，只能静观世态。因有毛泽东的署名，学校领导人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也不敢再叫人撕大字报。
　　当天中午，龙城中学的学生把毛泽东给红卫兵的信抄写贴到中大街和县委机关的院墙上，观看大字报的机关干部和群众不少，因为是写给学生的，大家也只是看一下新闻，对将要发生的事，也不太留意。县委书记吴书生下班时也到大字报前详细读了这封信，因未接到中央红头文件，也不好表什么态，但对机关工勤人员来说，这张大字报不能撕。
　　8月中旬的清晨，县委机关大院的外墙上有人贴出了转抄的大字报。题目是：《炮打司令部——我的第一张大字报》，全文如下：
　　“全国第一张马列主义的大字报和人民日报评论员的评论，写得何等好啊!请同志们重读这张大字报和这个评论。可是在50多天里，从中央到地方的某些领导同志，却反其道而行之，站在反动的资产阶级立场上实行了资产阶级专政，将无产阶级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运动打下去，颠倒是非，混淆黑白，围剿革命群众，压制不同意见，实行白色恐怖，自以为得意，长资产阶级威风，灭无产阶级志气，又何其毒也!联系到一九六二年的右倾和一九六四年的形“左”实右的错误倾向岂不给人深省吗?”
　　大字报的署名是毛泽东，落款是一九六六年八月五日。
　　看过龙城出现的第一张大字报的人都知道，毛主席讲的全国第一张马列主义的大字报，就是聂元梓质问北大党委负责人在文化大革命竟究干些什么的那张大字报。现在大家才知道这张大字报的来头，结合毛主席的《炮打司令部》大字报的内涵，明眼人一看，就是号召大家把斗争予头对准各级领导。上至党中央，下至各级党委、政府，也包括毛泽东本人。但人们又想，毛泽东会号召大家向他开炮吗?回答是否定的。那么，他号召炮打谁呢?有点政治常识的人都猜出了毛主席要炮打的是另一个司令部，这个司令部在哪里?何许人组成?善良的人们无从知晓。
　　《炮打司令部》这张大字报象冬天里的一把火，从京城很快烧遍大江南北。关心国家大事的人从报纸上看到，从收音机里收听到，以毛主席为首的党中央在北京天安门接见红卫兵号召学生全国大串联。从收音里和县广播站的播音里播出一首歌曲，歌中唱道：
　　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
　　雨露滋润禾苗壮，干革命靠的是毛泽东思想。
　　鱼儿离不开水，花儿离不阳。
　　革命群众离不开共产党，毛泽东思想是不落的太阳。
　　就从那时起，这首歌在大江南北上空飘荡，逐渐家喻产晓，妇孺皆会唱。在今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官方开会或是公众活动必首唱这首歌曲。它几乎代替了解放初期唱的《东方红》和《义勇军进行曲》。
　　
　　毛泽东炮打司令部的大字报在龙城中学贴出后，学生们响应毛主席的号召，开始组织红卫兵，不久便停课闹革命了。8月中旬，龙城中学各班级的红卫兵组织推选的自己的代表准备外出串联，这些人在学校品学兼优，家庭出身好，经学校党支部报县委批准，一行30余人，陈龙、陈风也在其中。在县委派出的宣传部干事李保红率领下，先乘汽车到省城，然后坐火车直赴北京。
　　一路上，他们看见各地红卫兵大串联的生动场景，倍受鼓舞。八月十八日，他们与上百万红卫兵在天安门广场受到毛主席等中央首长检阅，他们见到伟大领袖毛主席了。他们与其他红卫兵一样雀跃；一样热泪盈眶；一样高喊“毛主席万岁!万万岁!!”一样高喊“革命无罪，造反有理!”、“誓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8月下旬，这批红卫兵代表回到龙城县，在龙城中学成立了全校性红卫兵组织，取名就叫“8．18”兵团。兵团选出了正副团长等7人的领导班子，印发了声明与宣誓词，印制了红袖套和兵团的旗帜。
　　8月31日清晨，龙城中学“8．18”兵团的红卫兵，身着黄军装，头戴军帽，腰束皮带，一幅军人打扮，人手一本毛主席语录。为首的扛着鲜红色印有“龙城中学‘8．18’兵团”的大旗，从城东出发，穿过大街，边走边喊“革命无罪，造反有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岁!”等革命口号，向龙城县委驻地进发，沿途站满了看热闹的龙城人，大多数人只是看看热闹而已，不知道是怎样一回事。
　　游行队伍来到县委门前，一些红卫兵在院墙上刷贴巨幅标语：“万炮齐轰县委会!”“造反有理，革命无罪!”“打倒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伟大领袖毛主席!万万岁!!”
　　红卫兵高唱《大海航行靠舵手》歌曲，齐步进人县委大院，正在开常委会的吴书生率领诸常委走出县委大楼迎接。
　　“稍息，立正!”红卫兵团长口令之后，近百人的红卫兵整齐队列面向横排的常委们。兵团领导人之一的陈龙宣读了严正声明：
　　“为了捍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我们响应毛主席的伟大号召，组织起来造党内一小撮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的反，造修正主义的反，把党内一小撮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修正主义分子揪出来，打翻在地，踏上一只脚，让他们永世不得翻身!……。”另一位学生领导人还宣读了兵团的《宣誓词》，内容和声明差不多。吴书生接过兵团递交的声明和宣誓词后说：
　　“我代表县委同意同学们成立的革命组织，今后按党中央和毛主席的指示支持你们的革命行动，拥护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同大家一道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吴书生讲完话，随着向左转，齐步走的口令，兵团战土边唱着革命歌曲，喊着革命口号，振臂挥舞《毛主席语录》，浩浩荡荡回到龙城中学，在大街行进时，自然又引来不少夹道看热闹的人。其间有人议论，这世道怎么啦?毛孩子们也敢喊革命无罪，造反有理，到底革谁的命?造谁的反?一时谁也说不清。
　　当天，陈龙、陈风从龙城中学回家，参与接见“8．18”红卫兵团的陈建国在吃饭时问陈龙：“你们知道哪样叫革命?哪样叫造反?你们要革谁的命?造谁的反?”
　　陈龙说：“我讲不清楚，我们是看到外地红卫兵散发的传单，号召红卫兵起来革命，起来造反，造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的反，革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的命。”陈建国说：
　　“哪个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
　　陈龙说：“我咋个知道?”陈建国说：
　　“你不知道跟倒瞎闹个什么?”陈龙无言以对，陈凤在一旁开了腔：
　　“爸!毛主席接见红卫兵时的讲话和炮打司令部的大字报，就是号召红卫兵起来造反，起来革命，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陈建国有点火了：“你们乳毛未干，懂得哪样?给我老老实实读书，学点真本事将来才有出息！”
　　丁学敏见两个孩子哭丧着脸，便安慰说：“别听你爸的，他也不懂哪样，你们在学校和同学们一起讨论吧，妈希望你们不办坏事就行了。”丁学敏又对陈建国说：
　　“建国呀!说来你不要多心，目前这个形势，莫说我们这点水平，就像吴书记这样进过马列主义学校的人，他也难说清楚将要发生什么?如何应对。我认为，现在是走一步看一步，说不定哪天祸会从天降，你信不信?你不信，我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