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秋后算账 残酷打击

　　北大《井岗山》兵团刚走，不几天，清大《指点江山》兵团、北航《星星之火》兵团的红卫兵小将们也徒步沿着红军长征路串联到龙城县。龙城在省城各大专院校就读的部分学生，在省城各工厂和公路工程队、煤矿当工人的部分龙城人，杀回故乡闹革命。
　　龙城大街小巷贴满了各种《严正声明》、《宣言》和各式造反的标语口号。有的组织公然打出“中国工农红军”的旗号，在“声明”和《宣言》上还盖上“中国工农红军”的大印。龙城解放路从东到西的大字报栏上全是各造反组织转抄中央和省造反组织的小报、传单、消息，其中不少是伟大领袖毛主席关于文化大革命的讲话、指示。
　　最让龙城人震惊的是国家主席刘少奇被称之为“中国最大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不久，邓小平被称为第二号、陶铸被称为第三号。这些传单、小报和消息很快被中央和省的各大报刊发表的新闻、社论、评论员文章所证实。进而，中央和省级报刊登载红卫兵揪斗中央、省地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的新闻，并配发漫画进行渲染。“斗倒斗臭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揪出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打翻在地，踏上千万只脚，让他们永世不得翻身!”
　　这类口号让一些当权派忐忑不安，让造反派兴奋不已。杀回龙城闹革命的称之为《红卫军》的造反组织成员绝大部分是这些年来进厂的工人，家居城关镇。他们中有的是地、富、反、坏、右子女；有的是被关管杀者的子女，被统称“黑五类”。这些人因前述原因辍学，或受所谓政治原因上不了初、高中或大学而被迫进厂当工人。
　　他们曾怨恨自己为什么会出身在这样的家庭？进而怨恨把他们打成另类的共产党，对现实极端不满。多年来，他们在政治环境高压下生存、挣扎，但他们敢想而不敢言。文化大革命号召起来造反，这是他们多年想说而不敢说的话，想做而不敢做的事。
　　他们在省城曾经参与揪斗“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的革命行动，他们亲眼看见原道貌岸然的共产党高官原来是不堪一击的“熊包”，这些人在造反派面前的那一副狼狈相让他们暗然失笑。他们在省城经风雨、见世面，拿下小小龙城的共产党官员对他们来说是小菜一碟。
　　“红卫兵”从省城乘座两辆大货车威风凛凛来到龙城县城不几天，他们四处串联，煽风点火。经过策划，城关镇党委书记王和光是他们揪斗的首选，因为他们的家庭和他们自己吃过这位被称之为“土皇帝”的亏。他们心中多年的积怨，他们满腔的怒火，像火山一样进发出来。
　　一天傍晚，一伙戴着《红卫兵》袖套的青壮年来到王家巷子王和光的住宅，王和光及其家人不敢怠慢，急忙倒水装烟，招呼上座。一个五大三粗者拿出一张事先写好文书照念：“勒令城关镇党委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王和光，于今晚8时半到城关镇群众批斗会场，听取革命造反派及革命群众的揭发批判，如不按时到会，后果自负!”
　　这伙人读完“勒令”书，二话没说，扬长而去。这突如其来“勒令，犹如晴天霹雳，王和光及其家人的不知所措，还是夫人老练，她对王和光说：
　　“你是县委任命的干部，要批斗你，必须经县委同意，叫他们拿县委的批复来。”王和光觉得夫人讲的是理，作好思想准备，等那伙人再来，就这样回答，看他们把我怎样办。
　　8点半已到，《红卫军》未见王和光到批斗会场，负责人令一小头目带领几个人再次来到王和光的住宅，王和光仍以礼相见。那小头目问：“你为哪样不按时到会接受革命群众批判?”
　　王说:“我是龙城县委任命的干部，你们要批斗我，拿县委的批复来，你们代表谁?还有没有王法？”
　　小头目说：“要什么县委批复?你祖师爷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你还指望他们救你！”那人又说:
　　“王法?现在革命造反派讲的就是毛主席的造反有理、革命无罪的路线，这难道不是王法?你敢反对毛主席的革命路线?”
　　来人中有人说：“你到底去不去?如再顽抗，我们就要采取革命行动了！”又有人说：
　　“你是坐11车号去?还是坐喷气式飞机去?”王和光听不懂这些黑话，没法回答。小头目说：
　　“王书记难请，面子大，让他坐喷气式!”这话一出，只见三个彪形大汉，两个上前将王和光两手反扭左背，一人按王的头低下，不容分说，以小跑步的速度把王和光押到批斗会场。
　　批斗会场在城关镇党委的大院坝内，会场正面挂有一盏汽灯，发出刺眼的白光，主持人宣布批斗大会开始，那3个彪形大汉把王和光押上台来，顿时千余人的会场鸦雀无声。突然有人喊：
　　“王和光，低下狗头!”
　　王和光说：“我是一个人，我不是狗，哪个是狗哪个低。”
　　又有人喊：他还狡辩，给他坐喷气式!那3个彪形大汉，两人扭手，一个按头，这时王和光心里明白，再反抗是吃眼前亏的，忍气吞声，无可奈何低下头去。
　　批斗会主持人宣读毛主席语录：“人民靠我们去组织，中国的反动分子，靠我们组织人民去把他打倒。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这也和扫地一样，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
　　读完最高指示，主持人要王和光向革命群众作检查认罪。王和光说：“解放这十多年来，我跟共产党打土豪分田地，入朝打美帝国主义，如果说这些是罪，我认罪。”
　　会场中有人喊：“他是在表功，不是检讨认罪。”
　　又有人说：“这些年来，他做官当老爷，骑在老百姓头上拉屎拉尿、作威作福，欺压百姓的事他为何不检查?”
　　有人振臂高呼：“打倒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王和光!”“打倒土皇帝王和光!”会场上的人也随之呐喊。
　　“土地改革时，他瞒报缴得地主的鸦片和金银。困难时期，他父亲拿鸦片烟请人到烟馆卖，他难道不知道?”一位老汉说。
　　“他包的满口金牙，就是没收得地主的金片包的。”另一个老妇人说。
　　“他是国民党部队的一个连长，是解放军用大炮把他轰过来的。”一个中年男子说。
　　“困难时期，他分得公共食堂的粮食、物资，他家吃饱饭，我们穷苦百姓饿得前胸巴后背。”一个中年妇女说。
　　“我们摆摊子做点小生意维持生活，被他带领人撵得我们鸡飞狗跳，说我们是搞资本主义。他舅子家杀黑市猪卖，谁都不敢管！”另一个中年男子说。
　　王和光弯腰低头时间长了，实在支持不住，抬起头伸了一下腰，又有人说他不老实，一阵口号声，他只好再次弯腰低头。
　　此时一个手里正在打鞋底的中年妇女走近王和光面前，左右开弓，王和光脸上打了两鞋底板说：
　　“你这个流氓，你到我家玩，我好情好义招待你，你却不怀好意‘，想占我的便宜，我打了一耳光，你怀恨在心，设法说我家开地下工厂，把我男人整去判了三年劳改，害得我家破人亡。你想不到你会有今天吧?”
　　这妇人下手太狠，两鞋底板打倒王和光两眼冒金星，他的金牙也被打掉了。这时，不知是谁从后面用锥子刺了他两下，他痛得喊妈叫娘。会场一阵骚动，主持人怕弄出大问题来，赶紧宣布批斗会到此结束，并叫那个彪形大汉送王和光回家。临走前，《红卫军》的负责人对王和光说：
　　“从今天晚上起，随时听候造反派的‘勒令’，分别到10条街去作检查，接受革命群众的批判斗争，如若顽抗，后果自负。”
　　王和光回到家中，伤心地痛哭，父母妻儿见此状况也随之流泪。父母及妻儿不知说了多少安慰话，他的思想疙瘩就是解不开。洗漱上床后，翻来复去睡不着，他想到土地改革时斗地主，想到入朝作战在上甘岭的日日夜夜……他扪心自问，对党对毛主席是忠诚的；对工作他是认真负责的；对社会主义、共产主义他是真心拥护的；对阶级敌人他是恨得起来的；对抓阶级斗争他从不手软的。
　　他万万没想到，这些年在党中央毛主席领导下去走的是资本主义道路。他稀里糊涂地成了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他做梦也绝不会想到党中央毛主席发动的文化大革命放任这些造反者以如此手段对待他，他一千个想不通，一万个想不通!最后决定去找县委诉说冤屈。
　　王和光一大早来到县委书记吴书生家。一进门，王还未开口就泪流满面地哭了起来，吴书生安慰他坐下，拿烟给他，他表示不吸，书记夫人急忙给他倒茶。王和光伤心地说：
　　“吴书记，我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误?我就是犯罪，也应该是党纪国法来处理。这些人不分青红皂白，不许人分说，如此羞辱我，我实在想不通。我真不理解，党中央、毛主席为哪样让这些人打着造反旗号来迫害干部?”
　　吴书生抚慰说：“老王，你不要伤心，也不要激动，你被批斗的事我都知道了。说不定等两天也会落在我的头上。本人认为这是党中央、毛主席至上而下发动的一场革命，革那些革过命的人的命。”吴又说:
　　“群众运动嘛，有点过火的地方也难避免，我们定要相信党，相信群众，要经得起这场文化大革命的考验。”王和光临走时，吴书生紧紧握住他的手，再三叮嘱：
　　“坚持到底，就是胜利!”吴书生把王和光送出县委宿舍大院方挥手告别。谁知道他俩是永别!
　　县委书记吴书生的一席话，不但对王和光起不到安慰作用，反而使王和光对前途更加失望。他想，一县之长对时局都无可奈何，他能去哪里喊冤?找谁告状?请谁评理?想到奇耻大辱，想到告状无门，不如一死了之。
　　他回到家，饭不思，茶不饮，一股劲地吸烟。王和光的夫人见他如此状况，搜肠刮肚说了很多安慰话，他还是不言不语，王夫人请老爷子来开导，其父给他讲了韩信胯下之辱的典故，讲了一些古人十磨九难成好人的故事，希望他想开点。其父走后，王和光在书桌上不知写些哪样?烟一支紧着一支吸，只见他写了又撕，撕了又写。夫人认为他是给造反派写检查，不便过去打扰。
　　与夫人分床而卧的王和光当晚根本没有睡着，激烈的思想斗争使他的头痛得快炸开了……天刚麻麻亮，他穿上抗美援朝时留下的唯一一套崭新军装，胸戴参加革命队伍后获得的7枚军功章轻脚轻手走出了家门，向城南的山坡上走去，用在朝鲜战场上的背包带系在一棵老油桐树桠上，面向北京作三躹躬后含冤自缢。
　　王夫人起床后，到王和光的卧室见没有人，心里已是一惊。到厕所看也无人，又到老爷子家，也说未去。老爷子也慌忙和儿媳到城关镇办公室去找，大家也说未见到王书记。紧接着又叫家中所有的人分别到城中亲朋家去问，人家都说未见到王和光。
　　当晚仍不见王和光踪影，这可急坏了王家一家老小。第二天一早，王家城内亲戚分头到农村的亲友家问讯，回音都说未见王和光。第三天，城南郊的一农民来报信，说老鸹洞山上旁边的一棵桐子树吊死一个人。王夫人带着儿女和城中亲友往现场一看，果真是王和光。
　　王夫人及儿女嚎啕大哭，亲友们一边上前解下王和光的尸体，一边安慰家人说：“哭也没有用，现在是料理后事为要。”王的尸体抬回停放在住宅院坝内，给其洗澡换衣装殓时，从衣兜内发现遗书：
　　最最敬爱的伟大领袖毛主席：
　　我是一个从淮海战役被您老人家解放加入中国人民解放军后入朝鲜作战，在上甘岭和美国鬼子打过七天七夜的退伍老兵，自参加革命队伍的那天起，我就誓死紧跟您革命到底，没有半点反党、反社会主义，更没有反对您老人家革命路线的心。参加社会主义建设中我有这样或那样的错误，但我绝不是想走资本主义道路。说我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至死我也想不通。
　　迫害我的所谓造反派中，相当一部分是和共产党有杀父之仇的地富反坏子女，他们是还乡团，趁机把多年对共产党无可奈何的积怨在我身上出气。我不能忍受这奇耻大辱和不白之冤，当前我知道无处喊冤，告状无门，我只能以死抗争，先到马克思那里报到。
　　我没有罪，故不是畏罪自杀!我至死还是相信党，不是叛党。恳切希望各级党组织不要因我自杀而迫害我的家属子女和老父老母。我相信总有一天党组织会给我昭雪。如有在天之灵，我在阴间还一如既往保卫党中央、保卫毛主席!
　　敬祝您老人家万寿无疆!
　　王和光
　　1967年元月7日
　　王和光的自杀在龙城城乡很快不胫而走，他遗书中骂造反派是“还乡团”也随之传播开去。“红卫军”脑羞成怒，写大字报贴于中大街，说王和光是畏罪自杀，是对革命造反派的挑衅，是对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抵触。号召革命造反派不要被走资派的这种行为吓倒，要进一步团结起来，继续造走资派的反，把龙城县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并喊出“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的口号。
　　“红卫军”按照他们口号继续在龙城县造反，他们揪斗街道干部，冲击机关学校，谁反对他们打砸抢行动，就骂谁是“保皇派”。龙城县城的机关、学校、街道、厂场中的领导、共产党员、积极分子形成了共识：“红卫军”确实像当年的“还乡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