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缘春天散文】姐姐
母亲生下我四十天的时候因病离去。那时姐姐才五岁,上有两个哥哥,大哥十四岁,二哥九岁。赶上三年自然灾害末期,清苦的日子还没熬出头,父亲又常年在外工作,母亲是带着一颗破碎的心悲伤离去的。听大哥说,母亲停止呼吸后,眼睛一直睁着看他们,两边很深的鱼尾纹上,挂着两滴苦涩的泪。
母亲逝世后,仿佛家中的天塌了下来,面对嗷嗷待哺的我和幼小的姐姐,父亲变得六神无主。望着满天飞舞的雪花,满屋转悠,百般无奈。最后只得忍痛将我和姐姐送到山区农户家抚养。好在两位哥哥与我们年龄差距较大,生活都能自理了,又正在上学,勉强留在父亲身边相依为命。直到两年后继母跨进我家门槛,一家人的日子才有了转机。
继母先是把我接回家中,本想再去接姐姐回来,正巧抚养姐姐的那家五保户的老爹爹不幸过世,撇下老奶奶一人,无依无靠,孤苦伶仃的,继母实在不忍心开口,便和父亲斟酌再三还是决定暂时不接姐姐回来。
姐姐是父亲的掌上明珠,把她一个人留在山区农家,父亲如同割肉般难受。家里好吃的便攒下来,逢到学校放假时,就差使两个哥哥带上好吃的去看妹妹,临走时再三叮嘱他们别在路上偷吃。姐姐很小就会做家务,先是干些拾柴、烧锅、扫地等轻微劳动,后来随着年龄增长,能担水、挖地、种菜,一担柴火能挑着翻山越岭。每当听到哥哥回来讲述姐姐的情况时,继母流着眼泪,父亲总是默不出声,一支烟接着一支烟地抽着,夹烟的手指在不停地颤抖。
在我的记忆中,姐姐给我印象最深的是那次来看我。当时,继母在公社担任妇联主任,我随继母生活在一起。姐姐穿着红底白花的褂子,蓝布裤子,脚上是一双黑色布鞋,扎着羊角辫,皮肤白白的,高挑而又瘦弱的身材。姐姐话语不多,继母问一句,她答一句,闪着大大的眼睛,一副胆怯的表情,满口山里音。继母问话有趣时,姐姐偶尔也会笑一下,脸上像朵花似的,一颗虎牙恰到好处地露在嘴角边。晚上我和姐姐睡在一头,我嚷着姐姐给我讲故事。姐姐就将山里的见闻讲给我听,讲山里有狼,晚上叫起来一声紧似一声,很瘆人的;有漫山遍野五颜六色的花儿;有许许多多可以吃的野果子……姐姐说山里离公社有几十里距离,她是步行来的,下山后走在平坦的公路上,脚步有种说不出的轻快。
记得有天晚上,继母独自举着火把,把姐姐从山里接回家中,发了狠心地对姐姐说,今后别再惦念那户人家。父亲是隔天回家才知道的,原来那户人家正在忙着给姐姐找婆家。父亲也很生气,说老奶奶真是老糊涂了,谁给她权力把我闺女嫁出去?再说,闺女才多大年龄啊!
过了不久,姐姐招工了。姐姐单位在县城,是一家国有轴承厂。姐姐工作后,和我接触机会多了起来,节假日都到家中帮着干家务。那时,两位哥哥都在部队,一个在山东,一个在四川。每次姐姐回来,家中气氛便热烈起来,继母都要烧上好菜,父亲乐呵呵地拿出酒来喝几杯。边喝边教育我要向姐姐学习,吃苦耐劳,埋头苦干,深得厂里领导和职工的好评!有天,姐姐回家猛然在我面前举起一双崭新的白色运动鞋,着实令我兴奋不已!那是我央求父母好多日子都舍不得花钱买的鞋啊!继母看着一身工作服的姐姐,责怪她别把我娇惯成花花公子,也要给自己添置几件像样的衣服了。
尽管姐姐从山里回来时,继母发狠心地叫姐姐别惦记那户人家了。姐姐每月领到工资后,总是不忘去看望那位老奶奶,年复一年,直到老人去世。姐姐成家后,逢到清明时,始终坚持与姐夫一道乘车去山里,在老人的坟前烧上几刀纸,燃上几株香。姐姐说,老人一生无儿无女,我就是她的闺女。
说到姐姐的婚事,实在把继母气得不轻。我的两个哥哥的婚姻都是父母先物色,然后促成双方见面,一切非常顺利。轮到姐姐谈婚论嫁时,继母相中了她的单位一位年轻干部,说那小伙子不但人长得精神,而且很有才,将来前途无量。可姐姐见面后,一百个不同意,只管说她没感觉,继母问不出所以然来,直骂姐姐没眼光。事情过去一段日子,继母听说姐姐正在谈对象,打听到姐夫情况后,暴跳如雷,一百个不答应,说了姐夫不少坏话。姐姐不管这些,依然我行我素。在与家庭的抗争中,姐姐一天天消瘦,看着令人心疼。在众人的劝说下,最终父母妥协了,可继母的心中那道坎却怎也没法抚平。姐姐结婚时,家里的嫁妆很简单,姐姐不计较这些,脸上的花朵绽放的还是那样艳丽动人。
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姐姐婚后便带着姐夫经常回家看望父母。在与姐夫的交往中发现,姐姐还是很有眼光的,姐夫能说会道,处事很干练,心胸也很宽广,遇到继母脸色不好时,仿佛没看见似的,依旧笑呵呵地妈妈长妈妈短的,直到云开雾散,阳光透出来。有次,继母生病住院,姐姐和姐夫轮换照顾,忙里忙外,体贴入微。身边病友羡慕地对继母说,你家闺女和儿子真孝顺!继母哈哈笑,说那不是儿子是女婿。说完这话时,我看见继母的眼睛里忽闪忽闪着波光。
姐姐本来有一个更好的前程。那年,县里抽调青年干部到乡镇任职,姐姐考虑到孩子小,家中老人需要照顾,就放弃了。没想到,一念之差决定了姐姐一生的工人身份。特别是企业改制时,姐姐含着眼泪离开了与她朝夕相处二十多年的工厂,听从组织安排去接管另一家濒临倒闭的国有企业。面对一堆烂摊子,姐姐带领职工走南闯北清理债务,硬是把外面的欠债如数地讨了回来,一下子解决了职工的养老保险问题。那段日子,不少私营企业高薪聘请姐姐去担任副总,姐姐没有动心。她说,看到那些奋斗一辈子的职工,到老时还为生活担忧,我的心里很不是滋味。如果我走了,对不住他们。
姐姐有两个孩子,一个在外地工作,一个在身边工作,如今都已成家生子。姐姐退休后,带外孙成了她的第一要务。每次到她家,总听她滔滔不绝地说孩子如何如何,说的手舞足蹈,脸上的花朵又绽开了,尽管失去了往日艳丽的色彩,我想,那是一朵饱经风霜、永不凋谢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