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真实，就是这样令人无可奈何的庸俗。——题记。
　　
　　 秋天深了，南方的天空高阔明净。
　　 秋天深了，草婴行走在这高阔明净中。
　　 我在写草婴的故事时，她就像一尊中华白海豚，悠游在梦幻般海水里，整个精神状貌一如浅蓝色的海。但这尊海豚在这蓝色的海中游走得并不一样快。你可以想象她是六七岁的稚童，抑或八十二岁的老妪，在这天高气爽的叫做自然的地方，保不准会见一枝红叶摸一把，临一阵大雁瞻一目，满怀的童趣曳着她走走停停，东瞅西望。此时如我写这故事的开头一样，就很缓慢，仿如这调皮的白海豚，在近海处浅游，间或晒晒太阳。也不知写到什么地方它就会突然快起来，然后又慢下去，临了压根撂笔了。这是我难能掌控的。因为不但是草婴，连我自己也是一只柔曼的海豚，指不定什么时候快游，什么时候漫游，什么时候会搁浅。
　　 如你所知，草婴不像六七岁或八十二岁的童稚老妪，更像一位年岁老大不小但仍显年轻的妇人，在这秋深的南方空明天地里，发簪雉尾，身披霞帔，手拈桂枝，想入非非地行走着。开化的蛮人会觉得此妇很好玩，经验是，五迷三道的女人都很好玩。颟顸的南方人呢，把她当做一个古怪婆娘，像猪八戒妈一样好笑。只有她自己认为她不是五迷三道没正经，也不是古怪，而是有趣。在这蓝天白云下，她心情好极了，见野鸡荒雉便与它套近乎，拾一支雉毛别在发际便视之为同志。她感觉以云霞为衣，以丹桂为伴的自己，简直就是行吟诗人。我和草婴一样，喜欢诗人，最崇敬的也是诗人，因为诗人不管哭还是笑，都很有趣。
　　 在我心目中，草婴就是一位诗人。诗人的表现在于有一颗心灵，它就像鸟的翅膀一样，有了这翅膀就能在蓝天翱翔，就能像海鸥一样在大海的上空向千奇百怪的鱼儿作态。草婴走在南方的平冈，远有如水洗过的高空，近有澄澈的泛着亮光的风，至于脚下身边的草木，已是一片萧疏，这时她不能免俗，心中充满孤独。因为诗人有一颗能飞翔的心灵，越是孤独，心灵越是飞得高，草婴愿意成为不同凡响的诗人，她知道她能面对孤独，正如海明威所说，必须天天面对永恒的东西，或者面对缺乏永恒的状况。怎么让草婴身处孤独飞翔起心灵呢，我早在她的行囊中放置了一些小玩艺（对子、谜语、典故什么的玩艺儿），让她在寂寞孤独的小虫涌上心头时，探囊取物把心情放飞。比如，她从囊中掏出一张纸片，纸片正面是“色难”（康熙），背面是纪晓岚答的对句“容易”（这就像鲁迅先生的老师出上句“独角兽”，让学生去对“比目鱼”一样），这样她一边行走，一边自考，可平添出许多乐趣来，这时候她感受的已不是旷如远古的孤独，而是她把康熙皇帝老儿连带才子纪晓岚也拉到自己身边，她和他们在这空寂处作伴游戏，也若身处师生互动其乐融融的课堂上，古今人等一起，享受着孤独。一会，她又掏出一张纸片：“这面墙对那面墙说什么了？”然后她代替爱斯美大声答道：“墙角见！”这样，她恍如漂洋过海到了美利坚，见到了小男孩查尔斯，也享受了爱和凄美。我也想和草婴一样获得这种享受，可我却不能。如果能够，哪怕是成了分成两半的子爵，承善也好受恶也罢，我也愿获得那样的爱和凄美。可我不能够，我只能打开《铃兰空地》，再给我的诗人草婴多塞进一张纸片：“铃兰空地上的少女是怎么死的？”“（梅拉尼）笑死的”（这样简答也算对，得满分。标准答案是：“她好像在不再活下去的欢乐中翱翔，在那种不需要任何粗暴的方法就能实现的死亡中翱翔。”这样把外延也答出来了，满分后，再加二分——这是一道高分值综合题，满分十二分，再加外延分，总共得分十四。）
　　 在草婴的行囊里，不仅有许多纸片，还有许多纸团，纸片和纸团的区别，就像两个难易度不同的训练梯级题组。当她犯迷糊的时候（一路上入目的尽是些地老鼠），她就在里面摸一纸团，凡纸团都是易解的题目。摸到纸团的好处是，解这样的题目，可权且消减心路上的荒漠，尽快将看到眼里的腌臜气祛除。设若她于行走之中，听到嘎嘎的阵阵雁鸣时，便是她心绪极佳之时，这时候她就从囊中捏取出一张纸片，如上所述，“……少女是怎么死的？”这个犹如一道转两道弯的数学题，是个有一定难度的纸片儿，答好它，她的内心里就会涌上一阵愉悦感。
　　 草婴边走边做着这答题游戏，见到前路有两只推屎虫趴在一团牛粪上。这时，她从囊中摸出一纸团，纸团窝着的题目是：“圆”解。这时她学着初中课堂上老师模仿他先老师朗读“铁如意，指挥倜傥，一坐皆惊呢——”的样子，摇头晃脑地背诵着纸团另一面的标准答案：“圆者——远也；不圆——不远，不远者——近；近者——非圆也——”这样朗读时她甚是得意，屎壳郎也就飞到九霄云外去了。草婴正在像海豚一样摇晃着脑袋，得意非常，像老师的老师享受着古人诵读快感的时候，前路忽横出一条狗（也像是一条狼，总之，是一个似狗非狗似狼非狼的动物）。这动物脖子上挂着一个牌子：此处是“好雉园”，如果是“好雉”，请你拿出你的证据，否则不得入内。本来草婴要摇脑袋半个时辰，一直要将诸如此类的屎壳郎们真的摇到九霄云外，她才会来精神，才能让心儿飞得很远，和南方整个澄明的空气融为一体，也就是说，她整个人在这如梦似幻的秋光里飞起，像海豚游于碧海蓝天的那种，畅快飞翔的那种飞起。可这会没到一个时辰，甚或还差很多，她的迷糊劲根本没过，此时看到那动物脖子挂的牌子，她犯了惑。这时她只知道她是草婴，这与好雉园不搭界，哪码对哪码儿？这条狗见她那未睡醒的样子，绕到她背后叫了两声。草婴侧身移目看着狗，发现它在冲着自己的头部狂吠，这狂犬吠日的样子，使她恍然大悟，原来这条狗把她当做山鸡了。当然她知道自己不是山鸡，只是头戴雉尾的草婴。她笑了，笑自己做题入迷，不觉进入了好雉园而不自知。我也好入迷，搜素古弈局入过迷，探索博尔赫斯怎么大模大样地绕过现代主义的墙，入过迷。好入迷的人，往往呆头呆脑，不合时宜，如我现在写这故事时的模样。草婴不仅容易入迷，本质上又还是一优雅从容之人。她看到那狗辨识到她不是好雉时，表现的是优雅的神态。于是，她向这条狗危立致礼，并恭敬地拔下她发际的锦毛。然后，草婴持毛在手，向狗挥毛示意，意思说，我已不是山鸡了，门神啊！只见狗呲口嚎叫，咓——！它的表达应该是这样：既然你不是山鸡，滚吧！这咓——，是在宣示动物界的游戏规则，宛如在表达它是在按照自然法则职尽自己的义务呢。是啊，丁公未尽职，所以该被刘邦杀头。狼狗尽职，草婴应给予它足够的尊敬，所以她扔掉雉尾毛，转身知趣而不无从容的离去。
　　 草婴被狼狗断喝的时候，她选择了从容离去，我认为她做得漂亮。我不欣赏阮籍率意独驾又辄恸哭而返的样子，尽管钱钟书有言，两种风流吾最爱，六朝人物晚唐诗，我还是不喜欢阮籍那哭样。草婴选择离去，这虽不算华丽转身，但当时南方的阳光好得没法说，于其境适时而却步，不是明智也是明智；要是你身处其境，可能也会面如静佛心如花开，不笑也要偷着笑，要不你就太没趣了。你想，其时八九点钟的太阳高挂，谁在那个时候都会感到世界就是自己的，况为诗人草婴。这时候草婴想，我也不是杀人过头喝酒过量的武二郎，会被一条狗闪下水去，上路前作俑人老柳早设想到南行会有的遭遇，她指点的好玩有趣的地方还多着呢！
　　 其实，我还没有草婴自信，因为她设身处地感受到那南方的高阔明净，相信自己不会无路可投。而我是写故事的人，这就有点困难，厥如读者你，想必会有同感。然而，你可以置这故事不顾，去点击都市抑或玄幻小说，只要眼球移动一下，你可以选择悠闲自在，干嘛都行。我却不可以，就像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这让我感到难堪。好在，那里还有唐宋风情园，就让草婴先到到那里见识去。
　　 如前所述，南行道上草婴身披霞帔，但未说明她穿什么裤子，按前文，可以顺理成章写她“集芙蓉以为裳”。可她穿什么取决于我，我从不习惯穿裙子，嫌不方便；因此草婴只能穿运动裤工装裤什么的。这次南行，草婴就是穿着工装裤，如人们常见在摄影棚里，导演们穿的那种裤子，肥肥的，连裤脚都缝上口袋的工作裤。草婴穿着这十分有内涵的裤子，要到唐宋风情园去，可见其准备工作做得还是很充分的。她左边这裤腿就是唐，右边的就是宋，至于边缘的渗透性知识，那都设计在她臀后的两面屁股上。比如，到唐园遇见颜真卿，草婴就从腿左边掏出《祭侄文稿》，到宋园遇见苏夜来（苏东坡的粉丝），就在右边掏出《寒食帖》。——我在这里叙述的慢，实际上草婴在转眼间，已经忘了未进入好雉园的不快，抬脚换个方向就到了唐宋风情园。
　　 到了风情园门前，那门楣上的五个大字，草婴看了就大失所望。字是用大号排笔写的朱红美术字，笔画很不协调，没仿宋体的样子，更没一点仿魏碑的味道，充其量只相当于她初一时班级里，一位男同学在黑板报上写的报题，用半截红粉笔扁写出的字。“唐宋风情园”只能说是那样个东西，叫“字”。
　　 好在大门是敞着的，草婴径直入了门。可园里还有许多小院落的门，那些门就像子去房空的莲蓬头，又像陈年蜂房，一个个也大开着，像悬挂在阳光下一样。草婴想进蓬洞蜂房眼里看一看，刚引首入窦，一位女孩子（脖子挂着一块工作牌“清臣”）伸出手说：“帖！”草婴问：“什么帖！”“唐门帖！”草婴想老柳真行，怎么想起的，一进这园真的就要帖？（我也这样想，不管学生还是运动员，好老师好教练是或缺不得的。）这时候，因为老柳帮草婴准备的充分，她很方便地就随手掏出《祭侄文稿》呈上。清臣问：“这是什么帖？”草婴答天下第一行书帖！清臣说蒙谁呢？草婴就按老柳教的说：“是的，鄙人不敢！——实不相瞒这是天下第二行书帖，但因第一给李皇帝带到土里了，这就是天下人见到的最好行书帖了。”“狡辩！”清臣说，“奶奶没搞错，到我唐风园要你什么行书帖？”草婴搞糊涂了，只好被动问，那要什么帖？清臣说：“跟你说门贴！没见过现在年轻人投的求职简历呀！——我问你，你是干什么的？”“问以前还是现在？——以前是做买卖的，不，是经商；现在是带孙子的。”“奶奶你来添什么乱呀！”“我不是来添乱的，我喜欢大唐风！”
　　 清臣瞅了草婴一眼说：“看你这奶奶眼神朦胧，也不像粗俗的人。那问你几个问题吧：奶奶对唐最深的印象是什么？”
　　 “武周皇帝登基！”
　　 “为什么？”
　　 “因为她是我们女人呀！”
　　 清臣说：“不入调。不过也有发散思维，奶奶你智商好高啊！——不过太政治化了。我给你一点提示吧，什么叫风情啊？”
　　 “我懂了，武则天风情有说的，冯小宝薛怀义，二张还阳，她身边左边睡着一个宝宝，右边睡着……”
　　 “好奶奶，打住打住，睡什么睡，太露太直白。看你有知识不难你了，明说吧，唐风就是诗风呀，这里不要你太高的……，唐诗你印象不深啊？”
　　 草婴说：“姑娘你早这样明说，那有这番啰嗦啊，我爷爷就是拿唐诗给我启蒙的。”
　　 接下来，草婴和清臣谈唐诗，那样子，不知情的，还以为是奶奶在和孙女儿拉家常。因为草婴想入内园，又有左边裤腿的底气，她颇有卖弄之嫌地说：听说你们园里有一首名诗《蓝田日暖玉生香》，姑娘你知道吗？清臣说还真不知道。姑娘你知道李义山吟的最伤心的诗句吗？清臣说还真不知道，奶奶。草婴又问：我的小大大，你知道清人评《无题》（昨夜星辰）“了无可取”，他是谁吗？清臣说：“愿闻其详。”草婴想，不愧有主场之心理优势的清臣，这丫头脸不变色心不跳，不能小看，——于是答道：柳如蕙用唐诗作题，宣扬西蒙精神，战争没有正义邪恶分，能分的只是臭狗屎和狗屎臭；最伤心的诗句是——“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评“了无可取”的人是纪昀（见《玉溪生诗说》）。清臣说：“领教了，奶奶，算你领到入园券！不过你也不要高兴早了，明天来领券时，要交一篇文章，纯散文的那种，全用唐诗来诠释秦淮河古今风情的文，——想你奶奶这才干，也是小菜，难不倒你，——拜拜！”说完摆摆手转身走了，把草婴一个人晾在那里。草婴犹如木桩傻立，口里唠叨着：真不好玩！
　　 我的故事写到这里，自感拙劣，哪有奶孙俩玩游戏是这么散场的，——这等文字叫人怎么看，我也真不好玩。在不知不觉中我把自己当作了草婴。正是晌午时分，南国的秋日本应胜似春朝，可草婴感觉哪儿有点不对头，看到的莲蓬头蜂窝房，已不是先前的光景，简直就像秋槐枝上的蝉蛹，仿佛一气球被放了气，瘪如嚼过的口香糖渣，她觉得难看死了。这时候，我再叫她到宋园去，也就于心不忍了。尽管已给她右腿裤也装了些玩意儿，子瞻的蟾蜍山谷的死蛇，苏小妹三难新郎诸如此类的东西，我也觉出无聊。至于屁股上的牵涉，就让草婴抖出来就便一并埋了吧。只是等草婴北归，我还是要跟她一起准备二进番南的计划，那边的“南天百草园”，“越地古木园”，还有飞禽走兽等等，我不相信草婴难适其门，也不相信都是鄙狗嫩妹把门。不管怎么说，草婴是好同志，南行失意其咎在我，这是我要认真对待的，按福克纳所说，我们有权利帮助人类升华精神世界，提醒人们过去有的光荣；与此同时，我想关键是，自己有心灵，有同情心，有牺牲以及忍耐的精神吗？。到此，我们的故事也就结束了。适逢其时，三十多年前的许老师没忘学生，给我寄来他的《万古江河》，趁寒冬未至及早补课。对了，不能忘掉告诉草婴，蝉蛹含有丰富的蛋白质和多种氨基酸，是体弱、病后、老人及妇女产后的高级营养补品，请她归来之前，从南地多采集一些捎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