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小说】意外
她个儿不高,不胖不瘦,长发飘然,神色悲怆地站在三层楼顶上。风呼呼地吹着,她的身体似乎要随风飘落,让围观的人们阵阵惊呼。怎么没有人救呢?报警了没,打110、119、120啊!有人拨出电话,有人招呼别人。人群里嘈杂着各种声音。没有知道她是谁,为什么上到楼上去,为什么这么不珍惜年轻的性命。
通向楼顶的梯口上,是老文经常上去的地方。住在三楼通向楼顶的梯子边,是分房时他特别挑选的地方。开始老婆不同意:住二楼多好,不冷不热,不高不矮,干干净净的。三楼夏天烤得慌,一楼冬天风灌得慌,再说,你也不是没资格先挑选房子啊。老文很严肃,而且不容老婆提出异议:正因为我可以先挑选,才选了这一处,要是没有这个资格,那里容得我选到这里?让我住到楼下二楼别的地方,我那一群鸽子往哪儿放?那能方便地喂水添食看着他们?这多好,有空了到楼上看看风景,再看看鸽子,还说不好,老娘们见识,啥也不懂。老婆听着老文的说词知道拗不过,便不再言声。多少年来,这早成习惯的情景,家里大事,都是老文做主。老文家的民主,仅限于部分语言,不见于生活实际,集中到是比较好的得到贯彻,这跟中国国情小城的社情比较适应。这也是老文老婆的好,耳朵有些背,有些话说过也不在意答复的是什么,眼不见心不烦,耳不听心不想。所谓意见,也只是习惯性地叨叨几句,表明家里还有这样一个重要成员的意思。姑娘到是可能影响爸爸的,但是姑娘的意见基本倾向跟爸爸一样,而且现在有了自己的家也很少回来。所以,她说是说,老文该做啥还是一点儿不耽误。
现在,老文刚好在家里弄好食物水桶上楼,觉得有些异样。平时不打开的天窗盖儿不知道被谁掀开了,正簌簌地往下灌风呢。正在嘀咕着前后瞅着爬上去看个究竟呢,从楼下慌慌张张跑上来几个年轻人,打头的一个说,楼上有人要跳楼,得赶快想办法去救下来。老文心里跟着紧了一下:电视上刚刚看过跳楼的跳桥的,怎么现在真跳到自己家楼上了?那还不赶快通知警察,我们上去出了意外可怎么处置。那几个吵吵:警察没来前我们得想想办法,总不能看着叫人跳下去。老文想到也是,说,那好,我带你们上去看看情形,再慢慢做工作。可别让人家跳下去。剩下半截话他没往下说:如果让人跳下去,这楼不成了凶宅,以后可怎么住。
现在,老文的鸽子食和水都顾不得提了。他让大家安静些,慢慢地往上爬。好在上去的人没把盖儿推住,不然,那沉重的盖儿一开就是咣当一下,还不把人家吓一跳。
老文先探出头看了看楼上的形势:平整的楼顶上被几个通风管口、太阳能架还有老文的3个鸽子笼遮挡了一下。果然,他看到一个穿白色衬衫牛仔裤的女子披头散发地站在楼边沿儿上,声音凄切地哭诉着什么。看到她的注意力不在这边,他慢慢攀爬出天窗,悄悄地蹲在鸽笼边,后边几个人也像他的样子爬了上来。老文看看地形,利用几处遮蔽物,做了个分散接近的手势,于是几个人半蹲着往那女子身边靠近。
老文听到了楼下逐渐隆重的喧闹声。远处,警笛也响起来。楼边那女子一头黄发被风吹散着,没人能看清她的神情,但老文看清她手里拿一张纸还是一本书,念念有词,似诉似泣。跳楼还拿着遗书?在没有万全保险的情况下,老文也不敢贸然惊动。他蹲在鸽子笼后大气不敢出,鸽子笼里空空的,早晨放出去的鸽子应当快回来了。幸好,如果它们都在,老文一出现就会是一片咕咕的鸽叫,还不早让那女子发现了?这是怎么回事呢,为什么选择在这个楼上轻生?这一片不是闹市,仅仅对过楼下有一处什么艺考培训中心,还有几家小超市,小药店,一处洗脚房。到是,前边不远处有一家劳务市场,拐角又是个建筑工地。据说那里出现过上塔吊顶上讨薪的事情,市委领导都出面了。最后还是,市里先垫支民工工资,然后由城建部门跟建设单位算账。这消息在春节前传的纷纷扬扬,说老板是书记家的堂兄还是表弟,政府垫的钱啥时候能要回来还是个传说。老文想,管谁的不谁的,干活的先把血汗钱拿上,总是好的。还有人说,现在的事情都是不闹不解决,小闹小解决,大闹大解决。老文想,如果能好好解决的事情,谁愿意闹啊!伤人一千,自损八百,哪有那么爱找事的人呢。上塔吊,上楼顶,生命风险都搭上了,不是特别委曲特别没道理可讲的事,谁吃饱了撑的!
这女子不像民工,也不像是风尘中人,她是为什么呢?风声里,又听不清她念叨的是什么,这可怎么相救呢?正琢磨呢,哗啦一声,一个红发小子不小心碰着了鸽子笼边用来盛水的铁盒子,让老文和所有在楼顶的人都一下崩紧了神经。这女子回过头来,一下发现了老文几个的身影。她停下念叨,朝老文他们厉声断喝:你们别想过来,谁往前过来半步,我就往下跳了。同时还把一只脚踩到了墙裙上。老文他们全直起腰来。老文拍了拍手上沾着的灰土,手扬得高高:别别,姑娘,不干我事,我是来看我的鸽子的。你有啥事想不开的,还跳楼。你看这天多高,树多绿啊,你这一跳,可就什么也看不到啦。他有意想把话说的轻松些。
少废话。天多高树多绿关我屁事。那个没良心的把我辛苦了好几年的钱都骗走了,我的天都塌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算了,跟你说你也不懂。别管我,让我一了百了。女子说得果断决绝。
哎哎,这同学,钱有什么?只要人还好,还有多少钱都等你挣呢。没良心的人走了,你不是可以找到有良心的人吗,这不是好事嘛,何必想不开呢。那个红发小子的话说得蛮有道理。
谁你同学,看你哪样子就不是个正经八百的人。说得到好,你辛苦的积蓄、衷情的爱人突然成了骗子,你能好受吗?说着她的呜咽又起。边痛哭边说着什么,叫老文心里也着实不是滋味。
楼下的警笛声呼啸而过,老文想,这警局也太没效率了,怎么十几分钟过去了,还没一点动静,再这样僵持下去,万一这孩子冲动一下,咕咚一声下去了,可怎么是好。现在,平静才是重要的。想到这里,他用手打个手势,让其他年轻人都蹲下先别动。
孩子,别冲动。我看你跟我的女儿差不多年龄,正是青葱岁月,遇到些困难问题确实很难一下想得开。你看看,叔叔这把年龄了,什么都经历过了,你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就跟我说说,看我能不能帮你点儿啥。
你的爸爸妈妈可能也跟我差不多。养你这么大也不容易,你如果有个三长两短的,估计最痛苦的不是你那骗子男友,而是你的爸爸妈妈。你是最痛恨骗子呢,还是最痛恨你父母呢?如果你想让你最痛恨的人痛苦,那你跳下去也行。你想想,是不是这样的。
风安静了。老文这才看清这孩子的面相。一幅清秀白净的鸭蛋脸,淡眉翘鼻,小口含英。面容上看不出有什么伤悲之色呢。
老叔你说得到是不错,可是,我实在无法跳过这个坎。几年了,我把所有的情感都交付于他,还把我做工所有的积蓄都给了他,谁知道,他竟然跟我的好友混一起了,现在,竟无影无踪。我没脸在这个世界上存在了。姑娘的声音开头像是念台词,现在,到像是进入状态,说着就抖着肩膀掩面而泣。
别别,孩子,不要这样。老文想,这算啥事啊,也要寻死觅活的。那个人一生不经历些折磨,那个人一生不被雨打风吹过好些遍?还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想想你的父母,想想你还长长的将来,怎么可以为了那最不值得的人而丢了自己宝贵的不可复制的生命?你如果今天跳下去了,最高兴的,可能就是那负心的骗子。而痛苦的当然是生你养你给你无限期待的父母。别这样,听我的话,以后的路还长,用你的努力奋斗再造一个新的你,也好让那欺骗了你的人看看,离开了他,你一样生活得更好,你的生命会更精彩!
叔叔,你说的是不错,可是,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难道,我就这样算了,什么也不做,便宜了他?!
这时候,一声凌厉的警笛声在楼下戛然而止。随即,传来喊话声:楼上的女子听着,请你回到安全地方,有什么事情可以商量,不要冲动。你这样做是对自己不负责,也是对你的亲人不负责。老文听到嗡嗡的一片议论声。不用看,一定是有许多人都围来看热闹了。不大的小城,平时没什么热闹可看,现在好不容易逮住个机会,好事的生怕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随着楼下的喊话声,从天窗上爬上来几个全副武装的特警,一上来,一个领头的就向老文他们询问情况。老文说,看上来这孩子不像那种非得寻死的人,我看她不会往下跳,但要注意,别把她激急了,本来没这想法的,让人看着逼下去了。
老文本来想说,让公安控制一下楼下看客们的行为。别像那儿出现的事件一样,人们看着还喊:跳啊跳啊,别耽误我们的时间。这些人也太没人性了。
领头的公安对女子说,请你慢慢回过身来,有任何问题都可以商量,千万别做傻事,更别做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你现在要是不能悔悟,那可就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了。
老文听说公安的喊话打心里敬佩。自己前边说了一大篓子,也是想说这几个意思的,可是罗嗦了半天,也没说到要害处。专业的就是专业,可不是谁想做就能做到的。这女子似乎在沉思,又像是在等待,她没有回头,也没有动作。但见她一只脚又往墙裙上一踩,身子往前一倾,就要往下去的样子。就在老文惊诧的一瞬间,一只绳圈忽啦一下套到了她身上,随即她就被几个特警拉在了身边。
你们干什么干什么,你们要干什么。被一下惊着倒地的女子从绳套里挣出来,一脸的愤怒:谁让你们管闲事的。我这只是排练一下艺考情景,谁要跳楼?真是多管闲事。
老文一听是这么回事,唉哟一声跌坐在地上。几个警察还有那两个小伙子一下围到他身边:咋回事咋回事?
我能咋回事。现在还有这样的事情,真让人大跌眼镜呢!说着他扶了扶架要鼻梁上的眼镜。
警察还是把注意力集中在女子身上。
不对,你排练也不能上到这里。你的行为已经触犯了法律,制造了公众恐慌,扰乱了社会秩序,我们要按规定带你到警局,根据情节对你处理。
这女子这回可是真哭了:我那儿想这么多,他们设计了,安排我做这样一个排演,找来找去的,只有这里上楼方便,上来我就往逼真了演,谁知道会引起这么大动静。师兄,要去,还是你去。我可不去,我回家的票是下午的,我还要回家过年呢。
女子向刚刚随老文上到楼顶的那几个年轻小伙子求救,原来,他们还真是一伙儿的。
警察同志,我们确实没有恶意,只是根据这几年社会上发生的现实事件,想用这样的情节重现一下生活。没想到会成这样。我们向你道歉,请放我们一马,以后我们会注意的。
老文看着这样的纠纷出现在自家的地盘上,又听这几个跟自己孩子差不多大的青年的理由,也参加到向警察说情的行列里。警察同志,这几个都是孩子,他们这事儿是有些意外有些大,但是,毕竟没有酿成什么恶果,再说,艺术这东西本来就是容许虚构的。看在他们今后生活的路还长的份儿上,绕他们一次,教育他们一次。这样,我们都下吧,再别在这上边磨牙了。下去请示一下你们领导,好吗。
领头的公安在用步话机向下边报告了情况后,听老文这样说,也没再多言语,领头往下走。老文到楼下才知道有多么热闹,围观者不下几百人,把老文他们这个楼围了个水泄不通。他们跟着警察拨开人群走到警戒线里。那头儿向现场指挥的领导汇报了情况。那领导又向正往现场赶来的市领导打了平安电话。丢下一句:那就先让媒体澄清一下,然后到派出所做个笔录吧。又向那几个青年人狠狠瞪了一眼。
谢谢领导,谢谢领导。看着收兵回营的警察队伍,老文站在跟警察离开的几个青年后边,跟他们一样齐声喊道。
2013年3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