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浦散文】依旧绽放宋朝梨花的村庄
依旧绽放宋朝梨花的村庄
文/阮德胜
1
他来了,在宋朝的某个春天的午后。
他终于来了,他的枣红色“淘气巴子”和他一样终于来了。他们一百次地来过,尽管九十九次都在梦里。无须抖缰,无须策鞭,这个季节里,有梨花的芳香便有了奔驰的目的。
三天三夜,他从梦里出发。当他双脚落到双河口地上,当他掬起一捧清泉喝进肚里,当他抬眼看到梨花缤纷如雪,他才相信,他到了!他放下与他同年同日出生的马驹,沿着东河疾步而上,一口气奔到河的中部,站立于横立在河上的石桥中,他热泪盈眶。
“小伙子,太阳下西了,快点赶路吧?”络绎在商道上的“挑子”们热心地招呼着他,以为少年贪恋春光会误了路程。
“您慢走!”他仿佛与曾任池州教谕官的祖父章文凤在家门送亲别友。
他的心就是与“挑子”的对话中,平静了下来。
他不用着急,这个温和的下午和有着明月的夜晚,还有明天的朝阳,都会是他的。他不再是个过客。
七年前,他和他的父亲章仕儒在这里狩猎,他吃饱了梨花的馨香,他对“淘气巴子”说:“长大了,我们就来这里吧?”“淘气巴子”答应了。
一个少年和一匹马的诺言,成熟了一季的梨子。
目送这批“挑子”在东河溪流的伴唱中,远走着生活的希望。他开始生活。
他依然生活在梦里。那年,他狩猎回家,跟母亲说,城南有个梨岭,梨岭上有条龙。母亲浅笑着儿子的想象。他第二次又跟母亲说,山上有条龙,还有第三次,第四次,直到他读了书,长了身子,他还在说,最终他说他要梨岭娶妻生子。母亲相信了儿子,答应了儿子。
他便来了,把整个少年的记忆都带来了,他要和梨树一样绽放自己的春天,成就着梦想。
2
明清的河风,是东河的也好,是西河的也罢,每天早晨都雷打不动地掀起着他那一袭长衫,蓝色的,竹布。
他是梨村第一个醒来的人,“成功莫过于立早,章氏之章,立早也!”他对每个初长的子孙都要这般教导。
他把书读在了路上,他把路走在了山外,他把山外当成回家的起点……
他和他的老祖一样,热爱梨花,不同的是老祖在芬芳时前来,他却选择离开,离开父母,离开妻子,离开儿女。离开,是为了族人的坚守和自己不再离开,他做到了。他短衫草鞋而出,身着长衫、胸怀感恩而归。
一树梨花一季香。
他放下书箱,他搁起族亲,他爬上了梨岭的最高点。他这一回真正看清了梨村,不仅仅是因为来龙山驮起了他,他是个挺拔的汉子。
梨村,大了,大得东西两条河流得像母亲一样伸出两只长长臂膀才能搂住。穿村而过的商道,比老祖时宽了三尺,鞋底打光的鹅卵石珍珠般地装饰着家族的丰足。一路上的凉亭,歇住了上百年来徽商的艰辛,养足了每一个行者的步伐;溪河上的石桥,又多了数座,它接弄通门、融亲合情。小时候,他就到过的卢公塔,遂了族人的心愿被翻盖一新,清幽于淹鹿山峰之中。村子无人不知的神鹿为唐朝面壁高僧背水止渴的故事,那天流传在僧尼的梵音里。
他说,祠是屋,屋是祖,只有记往了祖,人才是有孝,无孝何为人?他要修祠,在来龙山上分毫不差地看准了梨村的中轴线,一年后,十年后,百年后,无论是风雨,无论是枪炮,这条成长在家族血脉的中轴线上永远地耸立着一前一后两座祠堂:孝友堂、敦睦堂。
应该是清朝,应该是那个皇帝,不知他是为了朝代还是为了他自己,但他来过,真的来了,而那个时候,暂时放下了搂得温热的梅小姐,山高路远,不能不佐证两座祠堂的名声在外。他可是吃住在宫廷的金壁辉煌里,什么样的秦砖汉瓦他没有见过?什么的雕梁画栋他没有住过?然而,眼前的一切,让他为有这样的子民而兴奋件,禁不住叹曰:江南第一祠!
皇帝走了,皇帝带着风流走了!
他终究也走了!他却什么也没有带,留下了族风祖训,护荫着一个姓氏的福祉。
3
他是梨岭上的一棵松,淋第一滴雨,接第一片霜,之后,化为水,附于叶,进于体,给根以滋养,成长着一棵树与天对话的理想。
他洞看到朝代的走向,立议会、秉章程,抗黎军、做议员……他踌躇满志、意气风发,一个个大有作为的想法勾画在宽大的胸怀之间。然而,那个叫民国的北平城,生发的依然是前朝的气息,生硬而腐浊;那个要做大总统的袁世凯,里面穿的依然是龙袍。
他将何去何从?顺世还是顺志,他选择了后者。他的智慧成就了一段佳话,同时也成就了一个士者的风骨。在选举大总统时,他将“袁”写成了“哀”,既让选票成了一张废纸,更清晰地昭示了那个人和那个权位的历史悲剧。
是他不适应时代,还有时代不适应他?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他是一脚一个声响地走出国会的,他是一步一印迹地走出北平城的,他走出了民国,走回了梨村,走回了自己。
梨村还是他的梨村,尽管他没有八抬大轿,尽管他没有金银细软,他只有几箱又几箱的藏书,但东西河的溪水还是为他欢唱,梨岭上的梨花还是为他绽放。此时的他,日后有诗可鉴其心志:“世局沧桑变,村墟岂偶然。游人不解事,犹自说樊川。”此“村墟”杏花村能不是彼梨树,此刺史杜牧(樊川)能不是此地的他?不好说,真的不好说。
他信奉着他的信奉。孙中山先生也说:“欲兴民族,先从团结宗族入手。”他经世致用,著有《启蒙四十法》,传为教科;他寻根溯源,主修《章氏(梨村)宗谱》,过世时,族为其作的挽联可见其功:“屈指数兄弟朋友存亡,东溪去,西萍归。那堪枕被春寒,棠棣又摧花一树;以身负文献纲常责任,邑志修,族谱理。惟涌池塘梦冷,梨树独对月三更。”
他与宗谱同在,他便与文化同在。
4
他是谁?对一个依然吐放着宋朝梨花芬芳的村庄,也许不重要,但对一个宗族,至关重要,他是力量。
他可能是章正一,他可能是章千八,他可能是章兆鸿,他可能是章新景……他可能谁也不是,他只是章姓子孙。一个姓氏有一两个这样的人物,便是祖德功满,而章氏却有一个群体。
我说的梨村,正是安徽池州的元四章,不信你去看看,听听双河口的水流,看看来龙山的紫气,不需要运气你都能在村头巷尾遇上跟一个粑托子托出来一样的双胞胎,老者古稀,幼者汲乳。即使你赶不上梨花绽放,也有一树春绿或青黄硕果,在那时,你诵一阕元代吴澄的《木兰花慢?和杨司业梨花》:“是谁家庭院,寒食后,好花稠。况墙外秋千,书喧风管,夜灿星球。萧然独醒骚客,只江蓠汀若当肴羞。冰玉相看一笑,今年三月皇州。底须歌舞最高楼。兴味尽悠悠。有白雪精神,春风颜貌,绝世英游。从教对花无酒,这双眉、应不惹闲愁。那夏关西夫子,许来同醉香篘。”那是何等况味,在哪里你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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