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死亡的面子(小说)
1
一大早,办公室就传开了,退休的宋副处长死了。死在家里的书桌上,死的时候正在阅读单位的发展规划。处里很快成立宋副处长逝世善后处理工作小组。由处里的雷连云副处长任组长,处里的办公室主任任副组长,另抽调了处里的三位年轻人小董、小丁和一位司机组成这个善后小组。小组在家属的配合下,做好相关工作,开追悼会,遗体火化,各种善后工作进行得有条不紊,深得方方面面的好评。当死者的遗属听到处长亲自念到悼词“宋怀德同志临死前都还在挂念着处里的工作,他的这种忘我的精神值得今天到场的每一位同志学习”时,他们心里踏实了。
雷连云副处长终于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了,他那稍胖的老婆迎了上来,责备道:“再这样累,难道你担心宋副处长在那边孤独吗?”雷连云没有回答她的话,把手里的提包递给她,就进卫生间浴盆里泡热水澡了。还在路上时,他就打电话给他老婆放好热水。
他躺在热水里,让热水尽量地漫过他的全身。他感到舒服极了,他把头靠在浴盆一端的真皮头靠垫上,点燃一根烟,吐出一串串烟圈,灰色的烟圈逐渐扩大。望着飘忽不定的烟圈,他的眼睛眯笼着罩在烟雾里。雷连云在浴盆里伸了一个懒腰,然后把双手也伸入热水里,以便让身心得到放松。
这几天为这个死了的人把他累得够呛,谁叫他是接替宋怀德的位置上来当副处长的呢?处长亲自点将,要他操办此事。今天终于办完了,与宋怀德的老婆黄姨告别时,这个女人脸上的表情告诉他,她家还是满意。他当时心情极为复杂,心虚地握了握手,然后钻进车子里,掏出车钥匙的手还在颤抖着。
这事,咋就让他给撞上了呢?
他在浴盆里把右腿弯曲了起来,左腿伸直,然后左腿弯曲,右腿伸直。宋怀德死前的一幕又浮现在他眼前。
2
已经发福的雷连云还未走出办公室,就接到他非常熟悉的一个号码。这个号码几年前他随时在拨打着,如果电话响了,一看是这个号码,心情就极为激动。可是现在,他几乎不打了,即使接到,他极为不情愿,脸上露出不耐烦的神色。但他不得不接,否则他会在背后说他忘恩负义,过河撤桥。“是老领导啊!我是连云,你好,你有事吗?”雷连云才说完就听到电话那头传来前副处长宋怀德的声音:“连云啊,今天晚上继续玩啊,地点在我家,你叫上小丁、小董,七点半准时开始。”关了电话的雷连云一脸无奈,这个人啊,退休后不好好陪家人安度晚年,却总是喜欢叫上他打麻将。原来就劝过他,多学几样业余活动,多培养几种兴趣爱好,退休好玩。可是宋怀德听不进去,就喜欢玩麻将。自称自己是有十多年麻龄的将军级别的麻将高手,多年来胜多输少。呸!还将军级别的麻将高手呢!那不是都看在他是副处长的位子上吗?谁的麻将胡了都不推倒让他胡,可现在他不是副处长了,喊来的人一胡牌就推倒。已经倒回来了,说输多胜少还差不多。上一个礼拜天晚上他就输了八百多元,脸色极为不好看。今天又喊了,到时输了让他自认倒霉。
雷连云想到这里感到好笑,自从自己当上副处长后,也不会输牌了。
当雷连云跨进宋怀德家时,小丁、小董已经到了。这两人都是他的心腹干将,所以到哪里都是他们跟着,他刚打电话给他们时,他们非常高兴,说是激动更为准确些,就像几年前宋怀德打给他一样。
找庄,落座,摸牌。
宋怀德满面红光,身体臃肿,中等个子,头发剃成一个平头。他对她老婆黄姨说,剃成平头显年轻,看不出两鬓的白发。今年六十四岁的他,没有其他爱好。与他同时退休的人,好多人喜欢钓鱼,或打太极拳,或去吹拉弹唱,或玩电脑写作。可他只喜欢一样:打麻将。上一个周末的两个晚上,他输了近两千元,他心里很窝火。难道是自己最近手气不行?他请人算了一卦,说这个周末他时来运转,运气好。他一听,心里暗暗喜欢。看看今天是星期六了,他拿出手机,拨出了那个他闭上眼睛也能拨的号码,一直紧跟他的雷连云。这小子,还是他退了让位给他的,他又极力向组织推荐,不然新来的处长是不会让他干的,他都不认识他嘛,这年头,哪个领导会推荐不认识的人啊,人家不了解啊!这小子,级别上去了,打麻将的水平也提高了,最近一两年好像输得少了,想想以前跟自己那会,水平臭到极点了,总是输。最近很不主动约自己了,是不是觉得赢了不好意思呢?
黄姨给他们泡好茶,就退了出去。宋怀德说:“几个男人在这儿玩,你就不要再进来了,反正我们自己会去饮水机那儿倒水。”黄姨巴不得他这样说。她才懒得来服侍他们几个呢!个个抽烟,一屋子的烟鬼,宋怀德还吸烟筒,“呱嗒呱嗒”的,烟筒里的水响个不停,烟雾弥漫,呛得她想呕吐,要是天天这样,不知要少活多少年。
3
打了一会儿,宋怀德摸到一副好牌(麻将),他心跳加速,面红耳赤,嘴里还在不停地念叨:“摸个好牌!摸个好牌就胡!”他右手抓了一张牌后,用左手烘住右手,把牌放到鼻子底下,慢慢打开。然后把右手高高举起,“啪”得一声,把牌重重地放在桌子上,高声喊道:“我胡了,杠上花,翻一番,上菜(拿钱来)!哈哈哈哈!”那声音,那架势,与拣着一个金元宝没两样。雷连云等三人的眼光也被吸引了过来,嘟哝着:“不得了,这牌可要赢不少呀!”宋怀德更得意了,摇头晃脑地炫耀着:“我一直不换牌,就连字也不吊,就吊小鸡(一条),看我吊得多准呀!先掰回点损失嘛!”他得意地扫了那三位一眼。宋怀德这一局,赢了六百元钱。雷连云脸上堆满笑容地说:“处座善于钓小鸡啊!”说得众人哄笑起来,宋怀德也笑了。
他们打的是“包一张”,一张就是一百元:小胡赢一百元,放炮者就给赢家一百元;如果不吃上家的牌,也不碰桌上任何一家的牌,叫“门前清”,有一翻,每人给赢家两百元;只有字和某一花色的牌,叫凑一色,比如只有字和万字牌,翻一番,每人给赢家两百元;“清一色”(要么全是筒字牌,要么全是条字牌,要么全是万字牌)、两杠上花、同色同数同字的七对牌“小七对”是满牌,赢者,每人给他四百元;如果是“五梅花”,也是满牌,是最高翻,每人给四百元。但是如果是清一色两杠以上“五梅花”,则要在此基础上奖励一翻,就是每人给赢家八百元。当然,几乎没有人胡过这种牌。八百元也是封顶了。
看到小丁手机又响了,正玩到兴头上的宋怀德提议每人都把手机关了,看到他们有些为难的神色,又改口说:“调在震动上总可以吧?”雷连云笑了笑,说:“对,调在震动上好。”小丁、小董连忙把手机调成震动了。
宋怀德摸到一张二筒,不是自己需要的牌,就说:“不要,二奶。”雷连云一看,心里大喜,自己早已在叫牌了,小七对,叫的就是这二筒。高兴得大喊:“我要二奶!小七对,胡了!”小丁、小董瞟了一眼宋怀德,脸色不好看了。这一炮,放的扎实:他要给雷连云四百。宋怀德倒吸一口气,自嘲地说:“连云,二奶你都敢要啊!小心大奶不得啊,哈哈哈!”雷连云说:“只要给她钱,她啥都得。”小丁、小董听了暗笑,却没有笑出声来,这雷连云可是他们的顶头上司啊!
时针已指到夜间一点。
宋怀德已有些头昏了,毕竟年龄比这几个大好几岁。几个男人打麻将,又抽烟又说脏话,整个屋子里乌烟瘴气,氤氲浑浊。他今晚开始这几局手气顺,赢了不少。这时,坐在他上家的小董抓起一张牌一看,是幺鸡,说:“鸡鸡!”宋怀德忙说:“我要吃!”说完打出一张一筒来,说:“大奶!”小丁说:“我来吃!”说完打出一张白板来,说:“屁股!”雷连云忙说:“我碰!”大伙儿突然愣了一下,哈哈大笑不止。宋怀德笑着打出一个西风,说:“尿罐!”雷连云忙道:“我要!小胡。”宋怀德懊恼地摸了摸脑门说:“我应该单吊西风啊!连云啊,这样的小胡你都要,臭水平!”随后两局,他又连放两炮,一炮小丁胡,另一炮,小董胡。
宋怀德心里开始烦躁了。刚开始的几个小时自己已经赢了二千多元了,差不多把上次输了的拿回来了,可是后来不到两个小时的时间里,全输了。刚才又连放两炮,真他妈的倒霉!
4
时针已指到夜间三点了。
雷连云说:“老领导,该休息了,你的身体吃不消的。下回再玩也不迟。”
宋怀德说:“看今天晚上大家兴致高,我豁出这把老骨头,陪大家玩个尽兴。玩个通宵,天亮时叫你们黄姨煮早点给你们吃,然后回去睡大觉,反正明天不上班。”
雷连云一听,暗暗叫苦。
小丁、小董听了,倒也没有说啥,反正自己年轻,就陪着玩吧,别人找这种机会还找不着呢,与领导打成一片,包管不会错。就连声说:“好,好!”小丁、小董年纪轻轻倒也会来事,雷连云放炮,他们不要,不是不要,是不敢要,或者是故意不要,就像当年宋怀德放炮给雷连云一样。此时,当宋怀德放炮了,几乎没有思索,小丁就胡了,小董也胡了。宋怀德一炮两响。雷连云心里暗自好笑,这人啊,就是这么回事,难怪古话说得好,人走茶凉啊!
宋怀德脑门上不断冒汗,他撕了几张卷筒纸擦了几下,汗没有擦净,反倒把白色的纸擦破了,粘在脑门脸颊上不少,这里一点,那里一片的,白扑扑的。
又一局完了,雷连云赢。
又开始拿牌。也叫摸麻将,俗称摸牌。
宋怀德摸完牌,竖起一看,心里狂喜,全身的血液似乎在流动。自己的十三张牌居然只有一个红中,其余全是清一色的筒字,三个九筒,两个八筒,三个一筒,一个两筒,一个三筒,一对五筒。巧的是,桌上麻将后面屁股那儿翻起的两张底牌分别是五筒、一筒。他瞟了一眼那三人,他们正在理各自面前的麻将,谁也没有注意到他。
当上家小董打出一张一万时,宋怀德镇静地说:“不要。”伸手摸起一张,一看,是发财,就说:“恭喜发财。”就把发财打了出去。小丁正要去摸牌,小董说:“碰发财!”雷连云说:“老领导还会抢上水的嘛!”宋怀德也不说话,伸手摸了一张,一看,心里“砰砰”地跳,是一张九筒!他毫不犹疑地把红中丢了出去。他已经叫牌了!很大的牌!是满牌!清一色五梅花。只要摸着八筒或四筒,就是五梅花,每人将给他四百元。
雷连云摸起一张,自言自语地说:“不要筒字,却偏来。留着这个讨厌的八筒。”他听到雷连云说八筒,心里突地跳得特厉害,要是他打出来,八筒也胡了,但不是两杠五梅花,不过只要他打出来,就胡。可是他居然留着,这个杂种!他心里开始骂人了。此时的宋怀德,心里是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雷连云看他的手在抖,忙问:“老领导,是不是胡了,那就推倒吧。”宋怀德摇了摇头,忙说不要。他要搏一搏,这么好的牌,冷静,莫让他们看出破绽,这些家伙,当我不知道啊,都是人精!沉住气,一局就全赢回来了,再说了,才打了几圈,也许他们几个还没有叫牌呢!天赐良机,莫错失了这局千载难逢的好牌,也许说时来运转就是指这一局牌了。当我老糊涂了啊,不就是没有任现职了吗?退休了吗?连小胡都要我的,还一炮两响。等着瞧,这一局两杠五梅花,让你们见识我的厉害,知道姜还是老的辣!
5
此时,已是凌晨四点了。
小丁、小董也发现了,宋怀德手里一定是一副大牌。不然他怎么看起来有些紧张,人坐得很笔直,额头在冒汗,不出声,不吸烟筒,不像刚才那么轻松,眼睛死死盯住每一个人打出来的牌。当然,雷连云是看出来的,知道宋怀德一定是五梅花叫牌了。他得想个法子阻止,最好的办法就是放一炮给小丁或小董,让他们中的一个胡了,就解除危机了。他决定了,既然自己还没有叫牌,还不如放一炮,放一炮还少出钱。他露出了不易察觉的微笑,他拆自己手中的搭子了。对,四五六万字,他打出一个六万。
小董早就在叫牌,六万一对,南字一对,是对叫。他一听雷连云打出六万,放炮了。对叫最难胡,干脆就胡了吧,这局还是五梅花呢,万一哪一个胡了,自己岂不亏大了。但又一想,这可是雷连云副处长打出的牌,要他的,以后有的是小鞋穿,自己的努力岂不白费了。小则不忍乱大谋!幸亏自己多了一个心眼儿。他想到这儿就改口说:“碰六万!”原本这句话是说:“胡六万!”
雷连云大失所望,看来小董没有叫牌。他哪里知道,他的这一张六万打得好,正是小董要的牌,可小董的心思,却在牌外啊!
小董没有摸牌,他碰了雷连云的六万,打出一张南字,没人要。
这就轮到小董的下家宋怀德摸牌了。
宋怀德伸出了手,捏住本是该小董摸的牌。他摸了一摸,感觉到了,是那张梦寐以求的牌。他全身的血液在沸腾了,他摸得清清楚楚,是一张他最想要的牌:四筒!
他的手在空间划了一个弧线,啪!他把牌翻过来放在自己面前,重重地说了一声:“四筒!牌满得淌出来了。”然后,手伸到码得齐排排的麻将后面,把翻出来的两块底牌五筒和一筒抓了过来,哗啦啦,牌推倒了。他声音有些颤抖,说:“清一色,两杠--五梅花!一人拿八百来!”说完又哈哈哈哈大笑起来。
小丁、小董和雷连云盯住这副牌左看右看,没有错,正是清一色的两杠五梅花:四个九筒、四个一筒、三个五筒、二三四筒一个搭子,八筒作将。
小董好不后悔,他应该胡了雷连云的那张六万。
正当他懊悔不已时,他突然听到雷连云在紧张地喊道:“老领导,老领导!”
宋怀德没有回答,他眼睛盯着桌上的麻将,脸上挂着笑容,嘴呲着。
雷连云站了起来,来到宋怀德身边,提高声音:“老领导!老领导!”
宋怀德再也没有回答他们,他死了。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文章用倒叙的方法说到一个退休干部的死,临死前还在阅读单位的发展规划。这确实极有尊严,让我这个读者首先就对这个死者肃然起敬起来。可后来从现任干部的回忆中,总算明白了那位退休干部的死因——系打麻将兴奋过度猝死。
其间,把上任领导与现任领导以及另外两个下属在一起打麻将的经过描写得绘声绘色,从表情到心里到语言,无不显示出写作的身后功底。
通过打麻将这件事,在任时的常胜到卸任后的常败,给作者演绎出一篇官场现形记。也难怪,许多当官的总舍不得退休,而没有当官的削尖了脑袋也想着怎样才能当官。这当官的好处,就是这样大着呢。这还仅仅是打麻将,那么一点带面,这麻将背后是不是还折射出了更多的利益?很耐读的一篇小说,欣赏!期待山哥能给我们带来更多的小说,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