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蝴蝶和猪(第一章)

作品名称:蝴蝶和猪      作者:柳村暮羊      发布时间:2013-03-11 23:58:52      字数:5411

塘堰湖,当地人习惯叫它堰塘水库,蓄水抗旱是这湖的主要功能,确为水库。三十六年后,它易名为天鹅湖,并且在桑树园一带建有旅游度假村,那片水域竟成为游乐公园了。当年,在我面对那块高岗洼水的时候,可能未曾想到那里也可称为人杰地灵,未曾想到日后政府会选择这块地势只是稍有那么一点起伏的丘陵地段,把它打造得如此风光。现如今认真回想起来,倒是田奶奶曾屡屡夸过他们家乡的好夸得对。
  乡村的秋天才叫秋天,尤其是一场转季的秋雨下得天昏地暗的时候,我们才真切地领教到乡下秋天的味道。那是我到堰稍下的第一场大雨吧。那天适逢我身体不适,下午没出工窝在我的那个低矮的茅屋里,不经意间下起了雨。我看着门外雨水不断线的下着,心里空空像是被什么蛀了个洞。就在我看着屋外的雨水寂寞无聊的时候,田奶奶弓着背用手扶着她的破斗笠站在我的小茅屋的门口。我和田奶奶在屋里聊呀聊呀,田奶奶用她那不无夸张的语气说他们老塘梢这里风水好,她说他们北堰稍桑树园像两只眼睛(她好像在形容什么),老天下起雨来,白花花的水从卢岗那边流下,装满了堰塘,水漫到小尤郢那棵老柳树下就再也不会涨高了,再涨的话,南去百里的你们那个城市就要飘起来啦。她说这里出人才,曾从这块地方出去多少文的武的人才。她说他们老田家的毅爷爷可了不得啦,守过国门的将帅,跟卫立煌一起打过大仗,在云南那边打死过多少日本鬼子。可是说到他们家毅爷爷的时候,我分明看到田奶奶眼睛却望着屋外的雨水发怔。我想她是想起了很遥远的事了吧,抑或心里别有隐秘?
  打那次听过田奶奶讲的毅爷爷的故事,我慢慢就大致了解了一点这一家的过去和现在。毅爷爷名叫田章毅,是卫立煌的随身副官,在云南松山战役阵亡。他家原来就住在老塘梢大队后面的田老圩(就是位于大队最北面的那个生产队)。田家是当地一个不大不小的地主。田章毅死后留有几十亩土地和一个儿子。这个独苗儿子叫田经纯,日伪时期当过伪保长,解放后在堰塘小学任教师,五九年饿饭流到城里被拉游民糟蹋死了。姜玉贞是田经纯的遗孀,她家还有婆婆毅老太及儿子小旺子,这家人住在村东头。
  北堰稍生产队不规则的坐落在堰塘湖的西北角。这个生产队有近四十户人家,田姓占有半数之多。整个村庄根据南向坡地的地形呈成东西条状。我这个知青点的两间小草房在顶西边紧靠侯婶田奶奶他们家。往东不成规则的十来户人家过去就是姜玉贞家了。不过和别的人家还有两块地的疏远,实际上这户人家被甩在村子的东后角,好像是这个村庄的尾巴。我在这儿生活几个月下来,听到人们提到这一户大都叫“东头的”。“东头的”就是姜玉贞家的指称,姜玉贞是户主。秋收季节,生产队大场地只要是响晴天总是在晾晒谷物或秸秆牛粪什么的。我的工作大多是被分配看场,听到队里每每分粮分柴火时,会听到队里的保管员喊道“姜玉贞米豇豆三斤”(今天队里每人分一斤豆,一家一份堆在场地上,会计用粉笔在这堆豆边写上姜玉贞),然后会有人喊:“带信叫东头的来收豆!”
  我到堰稍数月过去,这里降下了第一场小雪,冬天到来冬藏开始。社员们一个时期忙碌下来使田地裸露出来了,该收的收该种的也种下了。田地里只有雪后的东岗傍整片的棉花地里的秸秆仍遗留在野外。那些秸秆在野地里沉寂落寞,好像早就在等候农人们来收藏。雪后的土地松软,正是拔棉秸的好时机。那天早晨郑队长敲过上工铃之后,侯婶就喊上我去拔棉秸。队里几十号人一起出工,先从姜玉贞家屋后的靠近村子的几块田拔起。就是那天,我好像才真正上心打量过“东头的”。
  “东头的”其实和整个村子的居住格式没有二致,三间破旧的矮矮的草房子,后门口横搭一个草棚当做锅间。紧贴正房西头搭建一个很简陋的厕所,不过这家不像别的农户,厕所没有连带建有猪圈,一眼看去就知道这户人家没有喂养猪这一种牲畜的。再有一个与别的人家明显不同的是房屋前后有许多果树。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果树连在一起。远远的果树外围隐约有篱笆园格子的模样,像篱笆墙,但太矮又不像,也不是人为插的什么篱笆。谁家的院落也不会有这么大。这仿佛是篱笆墙的地方,有一节一节的地段栽有枸橘刺,有的一段就是长着灌木棵小刺槐林或一蓬蓬柳条枝,想来这些人植土生的植物就是有意用来防止人进入果树间采摘。干活时我跟在孝存姐后面,一边帮她把拔出的棉秸收拾聚拢到一起(我干的是这样一种较为轻松的活),一边得空就问她那些果树的名字。孝存姐说这一方圆有的果树老太家都有,早季有桃杏李子,紧接着有小白稻梨子,往下有石榴柿子(只是我现在所见差不多都是裸枝光干)。卢孝存大姐说,这里春花秋果是北堰稍伢们眼馋心闹的地方。
  存姐所说的和我眼里所见的,甚至使我怀疑它的真实性,但事实又说明它的无可置疑。眼前的不说,就说孝存姐吧,她是个随时随刻都表情严肃深沉得像个老人似的,她是个比她妈妈侯婶还要谨言慎行的人。它的话使我不得不信。我想我这几个月来怎么没到这边看一看,郑队长只叫我在村南的场地上看场,我有闲时就去西边的湖边看芦苇花飘扬,看湖面的野鸭飞翔,怎么就没过来哪怕就是来看一看这些果树黄叶飘飞,也比眼下看到的尽是光秃的枯枝强些。我对这户人家心存疑惑又好像有些许神往。一垄棉畦拔完,我提出要存姐带我到“东头的”那里去上个厕所,存姐说:“她家有狗你不怕吗?”我听得出,存姐是不愿意带我去那里的。
  进入冬季乡里农活已轻,天也黑得早。那天我早早烧了一点吃的,就结束了一天的生活。我差不多已经适应了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农人生活。平时当我躺到床上常能很快的就睡着了,可今晚怎么也睡不着,我爬起来点亮煤油灯,像往常那样打开我心爱的《小银和我》。这本小书给过我多少慰藉,我寂寞的时候她像一盏灯陪着我使我不觉得孤单,当我心烦意乱的时候,打开它读上一段就能抚平心中的愁肠百结。可今晚对着昏昏灯盏唤不起我对小银的兴趣。我眼前还在闪现“东头的”景象,心里存有关于这一家的许多疑云。我感觉到这个村子里的人对这一家有着说不出来的微妙的东西,具体是什么我也说不上来。凭直觉我能感知人们对这个地主家庭没有什么仇恨,起码没有那种阶级仇的大冤大恨,村邻们只是和这一家隔膜着或是保持着一种距离。人们好像怕影响什么,怕被像感冒那种病菌什么的传染给自己。我的心里产生一种较强的探秘愿望,我想走出我的小屋。
  乡村冬日的夜晚是我们难以想象的宁静,星空下的乡村本就存在着原始的神秘。隔壁侯婶那象一个洞孔一样的窗户还泛着亮光,我知道她还在灯盏下纳鞋底做针线活,我在窗户外招呼侯婶。她只要听到我这边有什么声响总是很快就会出来。她确实像妈妈那样时时常常在关怀着我,也像妈妈那样出自本能。侯婶已打开门问暮羊怎么没睡有事吗,说着就走过来。我支吾着,她陪我来到我的屋里。她手里拿着已纳到一半的鞋底,坐到我的小床边说,小鬼丫头,想家了?我撒娇似的低着头说,睡不着,想你了婶婶!想什么跟婶说,侯婶的脸在微弱的灯光下泛着一丝亮光。我问侯婶,存姐怎么喊毅奶奶老太呢?侯婶说本应喊太太的,她老人家是太祖辈。他们老田家辈谱是——文,章,经,国,家,道,永,昌——小到子爸是家字辈,小存不应喊毅奶叫太太吗?其实还是太祖,喊不过来就喊太太了。侯婶说,该大还大该小还小,农村是讲究这个的,不能乱了辈分,没大没小的。
  我知道了,却原来“小到子”应是“小道子”,“章”字辈是“道”字辈的太祖,我爸懂这个,他教过我们的。
  后来我又问侯婶为什么村子里只有“东头的”养着狗,侯婶没有回答我而是给我讲了田经纯的故事。
  纯爷在十几岁读书的时候,腰间就别着他父亲给他的驳壳枪,在后来他完婚时毅太爷又给他带回一枝上好的长枪。那年月土匪强盗遍布乡野,枪是保家护院很有用的东西。有时纯爷还带着枪伏夜,在卢岗边,在去项集的那条路边隐伏着,遇到土匪从湖东哪家抢到东西往回撤,他就远远的放枪,把土匪吓得丢下东西逃走,有时土匪落荒逃走后丢下的牛啊小毛驴啊第二天早晨还能自己回到主人家里。后来这边附近的村子很少有强盗敢来行抢,乡邻都感激纯爷。时间长土匪能怀疑到是谁放的黑枪,因此后来他家也就遭到土匪的报复了。
  有一年北罗庄那边来一伙土匪,这伙土匪就是直奔他家的枪来的。那是一个漆黑的冬夜,土匪已经翻围墙进到他家的院子,后进屋子的大门被砸开,而且已经进入了后堂屋,这时被田经纯从东厢房放枪打中一个土匪的脑袋。土匪行抢最忌讳见红,有伤情后就不做大了,这样土匪就匆匆地退走。田经纯的儿子正好在断奶期跟她奶奶在前厢房睡,土匪撤退时就把他家这长头孙大兴子抱走了,原承想拿大兴子做绑票换他家两支枪的。
  毅太奶奶姓夏,娘家是路西夏横头出名的大户。当晚田经纯立马就赶到夏横头向他老舅夏八爷求救。也算土匪活该,那天晚上后半夜下起了雪,夏八爷带人过来就沿着土匪的脚印血迹向北寻去,一直找到北罗庄,发现有一个明显的血迹落在罗小郢。罗小郢被夏八爷和堰塘田姓去的一批人团团围住,搜出了那被打破脑袋的土匪,接着又从一家地窖里找到了大兴子。最后真是踏平了罗小郢。但大兴子还是婴儿,受到饥寒惊吓回家不多天就发高烧病死了。
  自这一事件以后田经纯在这一方名声大振,在当地差不多与他父亲齐名。人们说他有胆魄是仗义人。其实他是一读书人。毅太爷出外特别对他有教训,说给他枪只是防身保家,不许在乡邻跟前耀武扬威以势欺人,要求他多读书写好字,每天除了伺候母亲尽孝心以外,早晚还要写一百个大字。因此田经纯不仅肚子里有诗文还能写一手漂亮的欧体榜书。
  在抗日战争时期,老塘稍这里是三界交合处。日寇在卢岗与老郑郢两处建有碉堡(是的,遗迹还在,我刚到塘稍时的路上就见到那叫碉堡的东西)。这里是日本鬼子占领区,行政管理是伪政权,东北去六华里的项集是新四军占大势的区域,白天伪政权来课税,晚上项集苏区那边的游击队员来下达军粮军需任务。塘稍湖东北这一带属于一个保区,这个保区的保长没有人愿意担当。管辖这一方的白塔乡乡长物色上田经纯,看上他是因为他在这一片有人缘口碑好,还因他文化水平较高,再就是这一保田姓大概占有三分之一人口好开展工作,所以他被乡里给盯上了。
  一天乡长白天雷带着两个持枪的伪军保安团的狗腿子,坐到田经纯家里摊开任命书,立马要田经纯接受委任。毅太奶跪到地上求他们饶了她儿子,遭到白乡长一顿辱骂。而那两个狗腿子上来就要捆绑田经纯,要么答应他们,要么马上把人押走。田经纯是个孝子,看到他母亲被侮辱,斥责白天雷不讲人道。但田经纯看到是祸躲不过,无赖就答应了他们。后来他说了句时隔几十年还有人传诵的话:“为乡为邻死而后已!”田经纯那天是跪在母亲的的面前,说儿不去受难谁去受难,这是天意啊,母亲大人为儿烧高香求上天保佑吧。
  侯婶说了很多,我心里很难过也有些激动。侯婶最后语调沉缓,她说太奶的香火到底没保住纯爷。我听了心里酸酸的有要哭的感觉,但想起来什么时候听人说过,田经纯是死在三年自然灾害时的,我问长英婶是不是真的。她说,那是纯爷的第二条命。
  后来侯婶说,讲多了不早了明天还要上工,快睡吧暮枫。
  侯婶过去了,我躺倒床上还想了一会东头的的狗。
  那个西梅内斯的西班牙诗人在《小银和我》里说,一经入秋,这秋季好像一只被拴住了的狗。那几天,我读希氏第八十六章《拴住的狗》,读到“这几天秋意愈来愈浓,小银,我听见这只拴住的狗总是在向着落日呜咽……”我想,毅老奶奶家的狗呢,会在这寒意深重的冬季向着落日呜咽吗?
  一天,我站在村东头姜长根家的屋墙拐向东头的的那家望去,那座茅屋显得有些可怜巴巴。冬日凝重,像含有些许水分的阳光洒在那茅屋顶上,洒在那房前的散着碎砖头破扫把什么的地面,还有房前下沿有篱笆院落意味的空场处的杂草枯枝,皆呈现一片萧瑟的模样。我看见那屋檐的墙根边一位老太太坐在矮小的板凳上,她头发苍白身体萎缩。虽然隔着一段距离也可以看出这其实是一位身段不会矮小的老人。一条狗,一条半大的黄狗,蜷伏在老人的脚前。老人和狗一起在晒太阳,或许他们在就着这还有些暖意的阳光想着心事。他们会在想什么呢?
  我在关注着这户人家,我留意着这已算都上了年纪的两个老女人的行止;除了年轻一点的姜玉贞腰板还算健硬,她们的举止差不多都是那样的迟缓拖沓,好像生活中有什么压迫着牵掣她们东西,使她们欲行难行欲止难止。老迈的有时在屋前房后缓慢地挪动着身影做一些轻微的劳作,或者站在一个地方痴痴的发呆,而姜玉贞在什么地方出现大多是低头不语。我也没有看见她们婆媳之间有什么交流,更没有看见那老婆婆像有些人家的婆婆那样对媳妇发态度,那种在媳妇面前颐指气使高声大嗓的行为。她们像是有某种默契,或是为有一个共同的什么东西在守望者。
  我不止一次在某个中午或傍晚的时分里,看到一个比我高不了多少的男孩背着一个不大的手工缝制的书包回到茅屋前,奶奶好像早就等在门前去给他取下那个在乡下才见得着的小书包,与此同时那条黄狗也围着他转上一圈,或蹭一蹭嗅一嗅他的腿脚。我知道这就是小旺子田国旺。这个侯婶也要喊他小旺叔的男孩。我其实早在或远或近的一些地方见过他,不知一次见过他,路边场地上,村口,都曾遇见过,但我好像是从未见过他似的。他好像只是这个村子里的客人,在哪里出现一会后便无声无息的隐身而去,一次是这样,二回也是这样。当我确定小旺子是这个家庭的一人份时,他好像就被我在这个村子登记注册了。我凭自我感觉想他该与我年龄相仿,都还算是未成年的孩子;只是我比他早些时候进入了社会,有一个广阔的天地在锻炼着我了。而他呢,还在奶奶的眼下妈妈的臂湾里,没有走出是温馨抑或并不温馨的家庭,或者说他还没有走出家园。他还有家里的一条狗与之朝夕厮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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