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和猪（第三章）

　　我回到北堰稍，还能看到村庄留有一丝新正的意味，见到村子里人的脸上好像还挂着没有褪尽的喜兴的颜色。到了我的小屋，看见门上贴上了门对。对联是：“站在家门口，放眼全世界。”横批是：“红心向党。”我问站在那边草垛边玩耍的小到子，是谁给贴的对联，他说是大队长带人来贴的。我进了屋稍事收拾一下屋子，就过去给田奶奶拜年。我给田奶奶带去一斤红糖，给田叔两包香烟，又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把糖果，笑着递给侯婶说，带几个糖果给小到小珍吃吧。我亲热的拿着侯婶的手，把水果糖放到她手心里。田奶奶一家人都很高兴，侯婶说中午就在这边随便吃个饭吧。我谢过侯婶，就和存姐大荣小珍一起说说笑笑一番。他们三姐妹过年穿的新衣服还没舍得脱下，新衣在身，大荣小珍显得格外精神，只有存姐脸色不好，像是有点怏怏的神情，因为她一贯老成持重我也就没往心里去。
　　下午队里出工也很轻松，社员们到田里翻翻土整整畦垄说说笑笑也就早早散了。放工后我烧了一点开水，马虎地就下早上带来的油饼。我在小屋里坐不多会，看看天色尚敞亮，就揣上香烟像串门模样来到郑队长家。郑传财一家也刚丢晚饭碗，队长老婆包彩菊正在收拾饭桌，队长坐在桌边抽烟，我进门喊声队长问新年好，包彩菊一回头我也顺口喊了声包婶。他家高高矮矮几个小孩冲着我看新鲜，郑队长以威严的家长口气喝令他们出去玩，然后一边问吃过晚饭没有，一边让座。我显得不好意思略显迟疑，然后一激灵两只手从两边口袋里掏出香烟并到一起，红着脸递给队长，说我爸爸向郑伯伯对我的关照表示感谢。我嘴巴嗫嗫嚅嚅表达不畅。郑队长道声谢就接过去放到桌边，也寒暄两句。我正为刚才口拙感到有点不自在时，大平子站在里屋门里对着我微笑，我顺口说大平子上高中了。郑队长说我们村子二憨四宝他们都上了，就小旺一个没上上。我假装糊涂，问为什么？他略一停顿答非所问地说，其实小旺父亲爷爷都是有文化人——这事，不好说的。我不知那来一股勇气，说，听人讲他爸不是坏人。郑队长看了我一眼，笑了笑说，我们这里有句顺口溜，叫做田经纯当保长倒陪田，说着张口像是要往下说的样子，但马上又闭了口不说了。这时郑传财老婆在灶边收拾锅台，听到这话转过身来提溜一下我的衣袖。我转身靠近灶台，包彩菊贴着我的耳边说，下句是老母猪卖？子倒贴钱。我并未全听懂语义，但也能听得出是一句粗俗的话，便脸一红说，队长我回去了，说着就跨出了门槛。
　　我出了队长家的门，心里像刚吃了一颗苍蝇似的，低着头不觉走向姜长根家这边，一抬头发觉天色已暗下来，方知自己已经走到村东的空旷处，再过去就是“东头的”那一家了。我看到那边模糊的矮小的草屋，心里也像这天色一样灰不灰暗不暗的，讲不出是什么滋味。
　　我在这村头呆相片刻，自己也好生奇怪怎么会站在这里，是想去看一看那户人家是什么样子，还是想见一见小旺，也没有明确的想法。这时我想到今晚是十六的月望日，不多会月亮就会升起来，心里模模糊糊觉得还有什么事情要去做，于是又折回头回到自己的小屋里。
　　我打开门坐到床沿上，灯没有点门也没有关。我看着屋里寥寥的几样生活用品，好像都不是我的似的。我看着隐约模糊的门上帖着的对联，感觉这不是我的家不知自己身处何方。我对这小屋产生一种莫名的陌生感。但很快又自我否定，觉得这想法有点可笑。这里现在就是我的家啊！
　　本来我想哪天抽个机会，或者等新春尤厚道给我们开会时，把那两包香烟送给他。可今晚坐在屋里五不是六不是，看看屋外月色渐亮，便揣上那两包香烟决意要到尤小郢去。
　　尤小郢不远，过了村南的大场地再转过几个田头就是了。尤厚道家住在郢子西头离塘堰湖很近，我曾经到二福子李喜寿那里去玩时，到过他家。我还没到村里，早听见村前儿童们的嬉闹声。走进了村口，尤厚道那一排的房屋前大大小小有六七个孩子，迎着月光在玩老鹰捉小鸡的游戏。我经过两户人家门口，便看见大队长家的门大开着，屋内彻亮的灯光交映在门前的月光里。我还没走近，他正好前脚一蹭站到门外。尤厚道的眼真尖，隔老远他就发现了我，喊道，小柳好早倒回来了。他在门前撑仰着身体把我让进屋里。他家点的是一盏汽灯，这是大队晚上搞演出时挂在戏台前照明用的灯，龛柜上的灯光把中堂主席象两边的对子照得就像白天看到的一样清晰，能看出是手写的迹象。楹联是跟共产党走听毛主席话，横批是永远革命。我上小学前向城里一位小有名气的书法家拜过师，幼时的启蒙使我热爱毛笔字。不觉又回头看了一眼大门，门联是，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和中堂是一个字体，写得非常漂亮。我看着大门对，脱口夸这字写得真漂亮。大队长一边说欧体，老师教的，一边让坐。我本来在路上还担心见到尤厚道不知道说话，可现在却不知怎么竟然表现得非常镇定。我从衣兜里拿出香烟双手捧上说，我爸叫我带两包香烟给尤伯伯抽。他说客气客气，你们都是懂事的孩子都大有作为哈。我笑着往大门边站一站，手比划着门对说，这是您老的墨宝呀？真真好看！他说字无百日功，按字帖常练就行。我说哪里能找到帖呢。他说，你们村里就有——不过你们要多学政治，读好毛主席的书。我说还望您老多指导多关心。就这样，往后没说几句话我便离开了尤厚道家。本想还去李喜寿那边看看，想到他平时都是三天两头回家，离的多待的少，恐怕这会也不会回来的，也就没往他那边的住处去了。
　　我出了尤小郢，月亮已老高的悬在了树头上。我感到有点得意，上午在火车上还曾担心不好见尤厚道，一来脸皮薄送人东西不好意思，二来送尤瘸子心里疙里疙瘩不太情愿，担心会辜负爸爸的嘱咐。然而今晚竟这般顺利，我感到自己长大了。走着走着，心里涌上一阵想唱歌的欲望，但又有点胆怯放不开声。西面不远隔一片水田就是堰塘湖，我看见远远的水面微微闪着亮光，幽静而神秘。我这时真想坐下来欣赏一番这月华满地的乡间夜景。但看看那朦胧迷离的湖面心里又不觉收紧，甚至不自觉地要不时地回头往身后张望。我知道自己虽是在离村子不远的地方行走，但到底也算是孤女夜行啊。
　　我悚然地迈着脚步不觉就到了村子打谷场的下沿边，凭着我日日看场对那环境的熟悉，紧缩的心也就放松下来，脚下也就慢了。我下意识地侧脸向湖边望去，忽然不甚分明的看到一个人立在湖边。我想喊一声是谁，但没有喊出口只是发出一声干咳。我的咳嗽声悠悠的荡过去，那边的人影未见移动却传来汪的一声凄清的狗叫，随后湖面也传来沉重的嘎嘎嘎嘎野鸭的应和声。我仿佛已猜到湖边的人是谁了，想靠近前去，但转念一想那人未必理睬我，何况我还是个小女孩，也就打消这念头回到我的小屋。在我的门前听田奶奶家那边了无声息，想他们一家人都睡下了。
　　我躺在床上想我那被侮辱为“牛鬼蛇神”的爸爸，想小妹暮梓在家可在想念姐姐我。还想到湖边的人和狗到底会是谁，在那里干什么呢？还有尤瘸子家的汽灯那样的贼亮，那灯是大队演出用的那盏汽灯吗？甚至还想到我们村谁家有字帖呢？这样想东想西的，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夜里像是乱七八糟的做了许多梦。
　　乡村正月里还是农闲的时候，一天只出两次工，也就是说可以消闲的在家吃过早饭再等侯出工的铃声。这天早上，我因为晚上睡眠不好迟迟才起床，但是煮了稀饭吃了已后，还没有听到出工铃响。侯长英婶婶是村里的妇女队长，有人便来询问上午要干什么活。她已经接到队长的通知，答复说上午政治学习，地点就在她家。于是陆续就有社员们拎着小板凳赶往这边。一会社员们到齐，郑队长逐一点名。我因为就在开会地点的隔壁，有几个女孩开会前先到我这里停一下脚说几句闲话才进入会场。名点到我时，我刚好端着方凳坐定在门口，引得大家一阵嬉笑。郑队长像是早有安排似的，顺势笑着说，社员们在欢迎柳暮枫给我们读一段报纸。我在以前村里学习时给大家读过报，自然就接过传过来的报纸读了起来。那是头版的社论什么的内容，队长圈好的题目。我读到后来，有点口干老是朝队长望去，显得心神不定的样子。一会郑队长说小柳读完这一篇，让小旺换着读。我精力好像被分散，最后结巴着终于把那篇报章读完，头上像已渗出汗来。
　　在田国旺读报的时候，我得机会好生对他端详了一番。这是一个显得有点文弱稚嫩的男孩。面皮白皙，眉眼端正，身着的衣袖虽破旧，但合身得体。他的语音清晰语速匀称，社员们好像被他的声音吸引，都在专注的听着。我不觉想到他的妈妈，这会在会场的哪个角落，仔细用眼寻去，发现就倚坐在侯婶家后门的门框边。我正在揣想她妈妈现在听他儿子读报时会是什么感受，坐在我身边的大荣用胳膊碰我一下说，旺爷读的可好？我看一看大荣，半晌没有答话，神情痴痴的不知想到哪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