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黑子的城市生活(散文)
黑子刚上高中不久,因为父亲生病,欠下了债务,不得已只好辍学在家劳作。十九岁那年,黑子对爹说想进城务工,挣钱还债。于是,爹就拜托大憨带他去城里。大憨与黑子是远房亲戚,住同一个村,他已经进城七八年了,交给他,黑子爹放心。
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黑子并没有觉得累,他很兴奋,为他即将开始的新生活。踏入这座城市时,已经是第二天的黄昏了。火车站外车水马龙。黑子上高中是在县城,虽然他从未逛过,但听过同学谈论县城,说县城是热闹、繁华的,他想这座城市不会比县城差。如果一辈子呆在农村,也许永远都无法领略城市的风光。
大憨带黑子坐了四站公交,又向西走了十多分钟,一排活动板房便出现在他们面前了。黑子,这就是我们的家。黑子站在外面,很仔细地瞅了瞅。大憨推开门,屋里正在打扑克。听见门响,他们抬起了头。
大憨回来了,家里可好?
一切都好!黑子,进来吧。听见大憨喊,打扑克的人直起了身,将扑克扔到了桌上。黑子在众人的注视下慢慢进了屋。
哟,怎么还带了一孩子?
黑子,我表弟,快二十了。
嫩芽似的孩子,在上学吧?是来耍的吧?
没有了,他来城里是找工作的,今后请大家多关照。
大憨给黑子介绍了屋里的人。村长,我们这的最高长官,没进城前在村里当村长,理论水平高着呢,对中央精神吃得很透。眼镜,大伙公认的秀才,有啥难事跟他讨主意准没错。吴胖子,力气大得赛过大象。瘦猴,一张嘴厉害着呢,能说,最难得的是吃多少都不长肉。小四川,两个孩子的爹了。麻豆,老光棍一条。黑子一一鞠躬致敬。甭管老的少的,今后都是你哥,黑子,叫哥。黑子便甜甜地叫上了。
这孩子,哪来的这么多礼数,过来坐吧。村长对黑子招了招手,他就坐到了村长身边的一只小马扎上。
村长,我想让黑子留在工程队,你跟工头说得上话,黑子的事就拜托你了。
没问题,明天我就给工头去说。我说哥们,今晚就别吵吵了,人家孩子大老远来,让他好好休息休息。那群人便安静地回到自己的床上。
大憨帮黑子铺好了床,这是一个工友的,老婆生孩子回去了,以后你就睡这吧。
黑子并不想家,这天夜里他却失眠了。对铺的吴胖子鼾声如雷,紧挨着他铺位的大憨也发出了均匀的呼吸。房间里的味道很熏人,他能分辨出那是臭袜子的味道,他觉得这股味道快要让他透不过气来。风吹在活动板房上,发出呼啦啦的声响,隔壁房间传来一声脆响,黑子听得很清楚,那是塑料杯子碰地的声音。他心里瘆得慌,这房子会不会被风刮跑?他用力地抱紧了双臂,等待天明。
第二天早上起来,黑子眼圈发黑,大憨见了问他,是想家了还是不习惯?
那风刮得太大。
放心,房子不会刮走的,所有的工地都有活动板房。见被大憨说穿了心事,黑子不好意思地红了脸,他们一定笑话自己是杞人忧天。
第三天,黑子就上工了。村长给他领了安全帽,帮他戴上,还特别给他交代了注意事项。孩子,安全第一,一定要遵守规则,认真作业。黑子很认真地说记住了。
这是一支比较正规的工程队,操作规范,使用了机械作业,比如搅拌机、升降机等等。虽则如此,但建筑与其他工作相比,还应该算是重体力的活儿,所以第一天下来,黑子还是觉得有点吃不消。胳膊、腿酸胀得厉害,腰也直不起来,连晚饭也懒得吃,就躺在了床上。
在工程队呆了没多久,黑子发现这群人很有意思。说话南腔北调,性格迥异却又相处融洽。村长老成,不轻易说话。瘦猴油滑,能言善辩。小四川无原则的一边倒。麻豆呢,有点孩子似的调皮。吴胖子是粗鲁的,甚至有几分痞气,说话大嗓门,经常带着脏话。眼镜呢,外表斯文,却有着男人的野心,他说过几年要开一家书画店。这群人精力旺盛得吓人。工地上,他们干活很卖力,胳膊与小腿的肌腱鼓得很饱满。一旦手脚闲下来了,他们的嘴巴是决不肯闲着的。
食堂是一个热闹的所在。吃午饭的时候,他们喜欢海聊。从食堂的饭菜,聊到食品添加剂、地沟油、注水猪肉,再聊到转基因食品。麻豆说小心病从口入,要管好自己的嘴。小四川笑,这群人就瘦猴能吃,这话送给他最合适。
人生在世,男人靠吃,哪管得住啊。你看看咱食堂的大师傅,一个个敦实得像铁塔,你说他们能管住嘴,打死我都不信。瘦猴一边扒拉着米饭一边说。他娘的,那食堂的谁谁一定偷吃了,肚子里油水一准少不了,单是那脸上的膘就够厚实的。瘦猴的话是令人信服的,瘦猴在这家工程队干了两三年,吃饭从不挑拣,食量也不算小,可依旧是那么一副瘦排骨。
看瘦猴那一副嫉恶如仇的表情,大憨给笑翻了,哈哈,羡慕了吧。
走路费劲不说,要是哪天突发疾病了,都没人搬得动,说不定就一命呜呼了,有啥好羡慕的。麻豆挑了挑眉毛,有点幸灾乐祸。
吴胖子呵呵一笑。我说哥们,你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吧。吴胖子体胖腰圆,很有蛮力,一二百斤的东西扛起来毫不费力,吴胖子一向觉得这就是男人的资本。麻豆的体重只占吴胖子的三分之二,如果说要扛东西,他是决不敢与吴胖子相抗衡的。
村长闷着头吃饭,丝毫也不理会他们的谈论。眼镜呢,透过厚厚的镜片瞟一眼他们,再瞟一眼村长,也安静地吃着饭。
他们的话题转得很快,黑子还没反应过来,他们又聊到了城里生活的诸多不便,比如,出行的时候车多人多,走路都不敢掉以轻心。对于农民工来说,不方便的远不止这些呢。夏天洗澡还好解决,用凉水冲洗就算了事了;冬天呢,洗澡就成了问题,室外的水管结了冰,天寒地冻的,谁敢往身上浇凉水呢。感冒了,身体难受还不说,弄不好就得停工歇息。浴池也是有的,最便宜的也得二十元一人次,比一天的生活费用还高,太不划算。
洗澡还好将就,就当是生活在人家缺水地区了,少洗几次也能过。理发才难呢。头发长了总不能不理吧,不男不女像什么样子。满大街找找,都看不见一家理发店。
黑子有点不明白,忍不住问,没有理发店,城里男人不剃头吗?
哈哈,眼镜笑了,黑子,你可真逗。又不是大清朝,男人要留辫子。没有理发店,上美发厅呀,只是美发厅的价格太高。一次的花销比洗澡还多,太吓人了。有些地方价格贵还是其次,穿戴不齐整人家还爱理不理呢。在村里,有剃头挑子、理发店,一两元钱管头光脸光。黑子想起小时候的情形,爹的脸上被涂满了肥皂泡,仰面躺在自家的藤椅上,剃头师傅用刮刀慢慢给他刮脸,爹闭着眼很享受的样子。
工地对面有一小超市,超市左边有一卖水果的小店。黑子,你以后要理发,就上那。
卖水果跟理发有什么关系?
是没关系呀,可女老板从前干过理发,这不就有关系了吗?
哦,现在是重操旧业呀。
对呀,前后两间屋子,前面卖水果、后面理发。
午饭后有短暂的休息时间,一张简易的小方桌,几个小马扎,工友们就开始了他们的娱乐。娱乐的时候,隔壁的工友也过来凑热闹。他们有时是打扑克,有时是下象棋。围观的人群,从不想要做什么君子。因此,他们不单要口头参与,激动的时候还要越疽代庖呢。这样的时候,他们很享受。大声说话,大声发笑,大声骂娘,全然不用管什么礼仪。唾沫横飞、骂骂咧咧,也无须担心有辱斯文。如果谁这时候来点书生气的话,反而是要遭到围攻的。他娘的,猪鼻子插根葱,你装哪门子的大象啊。为了一张牌、一步棋,争得脸红脖子粗,甚至是出口伤人。不过,你不用担心会伤了和气。这样的战争虽然经常上演,但他们不记仇。第二天,照样玩在一处、笑在一处、骂在一处。
黑子最初是不习惯这样的,他出门在外的日子尚浅,思想还停留在过去在家的日子。更何况他是那群人里最小的,村长的年纪比他父亲还大,其他的也年长他十多岁。每天这样的时候,他就歪在一旁看书。那群人笑过了,骂过了,有时也拿黑子取乐。
一天午后,吴胖子挨着黑子坐下,一把扯过他手里的书,这书管什么用,擦屁股人都不要。黑子生气地从吴胖子手里夺回书,拿眼睛瞪着吴胖子。那群人就都笑了。
哟哟哟,还知道生气了,你去废旧市场打听打听,我这话对不对?过去一斤书还能卖个七八毛,现在呀,行情跌了,卖三四毛就不错了。你一天能读几斤书?一天的工钱得多少斤书来换?
黑子立时有些气馁了,但转而一想,吴胖子也太爱自以为是了,对付这样的文盲,就该好好羞羞他。于是,黑子收起满脸的怒容,换了一副哂笑的表情,书是不值钱,书上的故事值钱呀,胖哥,你要不要听?黑子立直了身体,扎好了讲故事的架势。
什么故事?总离不开贪污腐败、争遗产、养小三、明星八卦之类吧,这些跟我们有关吗?又不能当饭吃,还是不看的好。眼镜慢悠悠地说,还撇了撇嘴。
黑子知道眼镜是这群人里的文化人,他看的故事,眼镜也能看。听说眼镜当年考上了大学,只因交不起学费而错失机缘。在眼镜面前,他决不能高明到哪里去。更何况与眼镜相比,他还少了很多的阅历,因此不免有些挫败感。
夜晚,熄了灯,躺在被窝里,这群汉子还是不肯入睡,他们的聊兴正浓。黑子静静地缩在被窝里,他知道,在这群汉子眼里,他就是一见识短浅还没长大的毛孩子。虽则读过几天书,识得几个字,走在城里东南西北都是分不清的。更何况,他们谈的是女人。除了母亲和上学时见过的女教师、女学生外,黑子还真没接触过一个女人,自然是不具备谈论女人的资格了。
他们都是有女人的人,长时间没有女人在身边自然会想女人。而女人远在家乡,他们捞不着,就只能在夜晚的时候聊女人。似乎聊一聊,女人就驻在心里了。心里有了女人,日子就有奔头了,觉也能睡得香甜了。
村长到底是当过干部的人,说话总喜欢弄点理论色彩。现在政府提倡和谐,只有家庭都和谐了社会才能和谐。什么是和谐?和谐的家庭就得有男有女,男主外、女主内,男人挣钱养家天经地义,女人嘛看好家就是本分。
吴胖子问村长,大哥,你想女人吗?
黑暗中,村长沉默了半响,挣了钱回家就能过个好年了。
吴胖子准是想女人了。瘦猴打着哈哈。
你个龟儿子,分明是自己想,非要说别个。小四川跟吴胖子一向过从甚密,虽说他说话不那么露骨,但大伙都知道他是给吴胖子在帮腔。
小四川,你不说话谁拿你当哑巴了?瘦猴的情绪有些亢奋,似乎要从被窝里爬出来。
哎、唉,我说你们这是要干嘛呢,想就想呗,别端着死不承认。眼镜的话很有分量。
大家都是男人,想女人不丢脸。黑子忍不住冒出了一句,表示了男人对男人的理解。
你,黑子,你也叫男人,你懂女人吗?所有的枪口一下子就掉过来了,一起又对准了黑子。还以为你小子早睡了,没想到一直在偷听呢。
让他听吧,他终归是要风花雪月的嘛。眼镜不经意也书生气了。
眼镜啦眼镜,不就是讨老婆过日子吗,你硬要上杆子整这么个文的,累得慌。一阵爆笑后,似乎鸡血慢慢失效,大家心满意足地睡去,夜又恢复了宁静。
第二天,相同的生活又开始简单重复。久而久之,似乎这日子也不再单调。
秋天的时候,村长的女人来到了工地。她给村长带来了换季的衣服,还有家里产的柑橘、板栗。
那天,大憨拖着小车装砖,他刚直起了身体,就看见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探头探脑,女人走近了,就跟他打听村长。
大憨看看女人,看看她带的东西,心里就明白了。嫂子,你是来看村长的吧,他在那边呢,我帮你叫他去。
午饭的时候,这群男人围着女人嫂子长嫂子短的。女人拿出柑橘分给他们,自家产的,甜着呢。
麻豆吃一片柑橘,咂巴着嘴,嗯,真甜。我嫂子种出来的柑橘真好,甜到心里了,是不是,大哥。意味深长地看了村长一眼。
大哥,你好福气,嫂子特意来看你。村长的脸看不出啥表情。
女人笑,地里庄稼都收了,上城里来看看孩子,顺道来看看他。
顺道?嫂子,你这道也顺得太远了吧,大侄子的学校在城东,我们这是城西的城乡结合部,从城东到这,要转好几趟车呢,没有两三个小时是不能的哟。瘦猴的嘴快,怕是想我大哥了吧。
女人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村长用筷子打瘦猴的头,就你话多。瘦猴看着村长跟女人坏笑,大憨一伙也跟着笑了。
晚饭后,眼镜跟大伙商量给村长腾屋子。
村长说,还是让你嫂子住店吧。
嫂子来一趟不容易,哪能呢?好歹我们都是男人,上其他兄弟那挤挤不碍事。大憨、吴胖子、小四川也都说,村长,你什么也别说了,就让嫂子今晚住这吧。村长说一句好兄弟,眼睛里便冒起了一阵雾气。
晚上,眼镜带着黑子加入了隔壁的阵营。隔壁的人群,他们也是相熟的,大家都在一个工地干活,所以眼镜很快就与他们打成一片了。熄了灯,他们的夜晚也是不安静的,原来,他们也聊兴很浓,聊的话题也是五花八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