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家园】我的母亲(编辑推荐)
[1]
我比弟弟长三岁,可是从小到大,弟弟却从来没叫过我一句哥,他喊我时常直接喊我的名字。
可以说,今天,当我提笔准备要写下有关弟弟的一篇文章时,我内心所汹涌澎湃的感情比在写我的父亲时都还要复杂,是的,父亲死的早,母亲没有再嫁,爷爷奶奶又不管我们家的事,所以,从小到大,漫长的时光里,相依为命的只是,我,弟弟,还有我们的母亲。
我跟弟弟虽然是亲兄弟,可是,这么多年来感情一直不是很好,我知道这或许归结于童年的历史原因,没了父亲后,我与弟弟所遭受的磨难,我们受人欺负,还有我们彼此厮打,诸多原因酿成了这最终的淡薄。
我从来不怪弟弟,只是对于他,始终有的却是愧疚与不安。
我四岁的时候,发生了两件大事,第一件,父亲离世,第二件,便是弟弟的出生。
弟弟比我还要不幸,至少我还叫过那个男人爸爸,而弟弟,他从出生时就不知道所谓的爸爸究竟是怎样的一个概念,他面对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我,另一个便是我的母亲。
弟弟的名字也是母亲给取的,南南,说实话连母亲都不知道为什么会给弟弟取了这么一个名字。
直至取了之后母亲才知道从生这个孩子到养这个孩子究竟有多么的难了。我想,或许这就是天意吧,一些东西就是如此的巧合,从生下弟弟开始母亲就没有任何信心再去抚养他,因为那时家里的负担实在是太重了,父亲刚死,别人赔的钱还被爷爷奶奶拿去了大半,所以家中的积蓄所剩无比,用母亲的话说就是都不够开锅了,为了节约钱,母亲只得省吃俭用,营养跟不上,这可苦了还在母亲腹中的弟弟。
我出生的时候是个大胖小子,而弟弟出生的时候却瘦得可怜,连皮肤的颜色都是黯淡无色的。
用母亲的话说就是弟弟出生时身体虚弱,连哭的力气都没有。
小眼睛,小鼻子,小嘴巴,瘦得皮包骨,从刚生下来起就饿得不行,俗话说,孩子不能在娘肚里饿着了,不然出生下来的时候吃饭就会像饿狼一样,弟弟就是这样,母亲怀他的时候营养极度跟不上,那时父亲刚死,母亲依旧陷在深深的悲伤之中无法自拔,是泪水也哭干了,只是半个月的时间里整个人便消瘦了很大一圈,因为没钱,母亲连鸡蛋都吃不上,每天我和母亲围着烧柴的锅,我们喝的是生水,吃得是死面馍,光吃馍没盐没味的,可是家里又买不起菜,有时实在想吃盐了,母亲才从外面买些咸菜回来。
[2]
时为一九九零年,父亲死后已一个月,而且天气也凉了下来,落叶纷纷,万物萧条,一切都暗示着秋天的到来,只是,这一年的秋天比往年来得更早也变得更寒冷了些。
母亲的肚子越来越大,躺在她腹中的弟弟是一个调皮鬼,母亲时常不由自主地就用手按住了她隆起的腹部,那是她的孩子在动。哎,你弟啊,打在娘胎里就不是一个安分的娃。母亲常常如此感慨。
我想那时的自己一定也对这个弟弟特别感兴趣吧,或者我曾隔着母亲的肚皮感受到他有力的挣扎,或者我用耳朵听到他急促的喘息,只是,曾经的一举一动都消失在了记忆最模糊的地方。
你手里拿着又焦又硬的饼。母亲说,然后她忽然再也说不下去,她哽咽住了,她俯下身子低下脑袋,那是一种掩饰痛苦的姿势,直过了许久,她才抬起头,接着说,你咬一口便晕在了妈妈怀里。
暗淡的烛光下,我与母亲围在锅边,我们就像是被整个世界遗弃了一般,母亲不说话,父亲死之后的一个月里,她已经彻底老掉了,从来没有这么一个时刻,她是如此的疲惫与失落。
我偎依在母亲身旁,用母亲的话说我也瘦的不成样子,正是发育的阶段又断了营养,整个人瘦得可怜,随便来阵风就能把我吹走,有时连拿馍的力气都没有。
可我却很懂事,母亲说,我不吵不闹,再饿也不吵不闹。
屋外,西北风呼呼地刮着,那凛冽的气势暗示着冬天越来越近,我趴在母亲怀里睡得很香,母亲抱着我,她摸着她的肚子,一遍又一遍,不说话,就只是那么摸着。
良久之后,她抱起我站起来,走进里屋将我放在床上,她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是的,在某一个时刻里,一个念头已经从她的脑海里一闪即过,这样的一个念头在消失之后又逐渐变得清晰深刻起来,最后像是一块烙印,深深地烙在了她的脑海中。
她想到了死,与其过现在这样的日子,没有人管,没有人问,家里连锅都开不起,一个孩子躺在床上,另一个孩子又快要出生了,没有一个顶梁的男人,孤儿寡母的,如何能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
[3]
夜深人静,我躺在被窝里睡得格外香,我什么都不想,世界带给我太多的寒冷,而被窝却给了我最最真切的温暖,母亲坐在我的身边,她望着我,用手一遍又一遍地拂拭着我的脸。
很久之后,她忽然站起来,她走到堂屋里,俯下身子在一个角落里开始翻来翻去。
最后一个落满了灰尘的塑料袋出现在她手中,打开那个塑料袋,一个棕色的玻璃瓶便出现了,也许是放置的时间太久,瓶身周围贴着的白条都被腐蚀的残缺不全了,不过借着微弱的光线依旧能够看清上面醒目的字体,杀虫剂。有机农药,她当然知道自己手里拿得是什么东西。
只要喝下它,闭上眼睛一口气全喝下,那么只是片刻的工夫她便可以忘却一切的痛苦了,从此之后,这个世界再也与她没有任何瓜葛,从此之后,她再也不需要忍受人世的这些痛苦。
暗淡的烛光下一个瘦削的身影一直拉进了卧室,我还躺在木床上甜甜地睡着。
母亲一个人站在堂屋,她揭开那瓶农药的瓶盖,然后一股刺激的气味挥发了出来,很快,那挥发性的刺激气体窜进了她的五脏六腑,弄得她感到恶心,几乎都要晕厥了。
喝还是不喝。她心里依旧做着激烈的斗争,可是她又情不自禁地缓缓举起了瓶子,死还是占了上风。
因为除了死她实在是不知道还能再做些什么了,一个家,两个孩子,没有了男人,又没有人问,如果再来点天灾,自己和孩子生了病,家里一点积蓄都没有,该怎么办。
这样想,她便坚定了要死的念头,与此同时,那个瓶子也已经到了嘴边。
她刚要仰起脑袋喝下去,啊,她痛苦地呻吟了一声,瞬间那个瓶子脱离手心,坠到了地板上,嘭的一声,四分五裂,黑色的液体流得到处都是,一阵阵刺激的气味几乎让人窒息。
在要喝下农药的最后一刹那,她肚中的孩子狠狠地动了一下,然后她立刻感到了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这种疼痛促使她弯下腰,丢掉手中的瓶子去摸肚子。
许久,孩子不再动了,她也感到身体舒服了一些,她站起来,愣愣地看着满地的碎片,忽然,泪水就落了下来。她想,也许这就是天意,想死都死不了,再怎么痛苦,可孩子是无辜的,孩子无罪,不能因为自己的痛苦而遗弃了两个孩子,这不是做母亲的。
于是她最终放弃了自杀的念头,她拿起扫帚将地上的玻璃片扫走,关上门回屋躺在床上,她抱着我,紧紧地抱着,从此之后,我们娘仨要相依为命,妈再不胡思乱想了。她说。
[4]
母亲决定坚强地活下去,为了我和弟弟,她要把弟弟生下来,哪怕没有了一个男人,她也一定要把家撑起来,可是怎么撑,要知道这不是一天两天的事,那是要过十年二十年甚至更漫长时间的事。
母亲自然也想到了这些,虽然她是迷惘的,但她也相信事在人为,天无绝人之路,只要坚持,就不信没有活下去的路子,这样想,母亲便更加坚定了,是的,她要活着,好好活着,活给所有人看。
不能干坐着,干坐着只会饿死,母亲决定重拾旧业,去卖烤红薯。
父亲活着的时候,母亲自从怀了第二个孩子有了身孕后父亲便再也不许母亲去做生意了。
现在,父亲死了,母亲没办法,她只能再次推起她的煤火炉,哪怕她挺着个大肚子。
母亲常说,我可是全县第一个卖烤红薯的女人,现在,她又是第一个挺着大肚子卖烤红薯的女人,她说得很自豪,可是我却感到心被用钉子狠狠地钉了一遍又一遍。
我的母亲为什么会这么苦?我的爷爷奶奶呢?父亲死后,母亲为守贞洁没有再出嫁,在她怀着身孕,在她绝望不知所措的时候我的亲人们呢?他们都不在了。
人死了,随之死去的还有感情,就像我父亲的亲兄弟们,就像他生前的朋友们,曾经多么的同甘苦共患难,可是他死后,我们又成了被整个世界遗忘的孤家寡人。甚至于他们在大街上见到卖考红薯的我母亲时都会故意扭过头去装做没看见,然后像作贼一般的急匆匆离去。
不愿意理就不理,母亲没觉得什么,她早已看透了这个冰凉透顶的人世,站在街道旁,凛冽的寒风吹在脸上,她强忍着痛苦,举起一个烤好的红薯大声吆喝起来,新鲜的烤红薯呦……
整个世界一片萧条,到处是潮水一般的人流,却没有一个人朝我母亲走去。
[5]
母亲出门做生意,我尚小,呆在家里没人照顾,母亲没办法,因为她出生意要从早上一直出到晚上,中午是不回来的,这漫长的时间里谁来照顾我,母亲想来想去,最后还是去找了我的爷爷奶奶,她其实不想去找他们,她不愿自己像一个卑微低贱的乞讨者一般去求任何人。
她望着我,望着瘦得可怜的我,用她的话说那时的我来一阵风就可以将我刮跑,面色幽暗,像是得了肺结核的孩子一般,可即便这样,哪怕再饿再吃不上,我都还是安静的。
我不哭不闹,虽然我记不得事,可是我却比任何人都要懂事。
再苦不能苦孩子,母亲实在想不出别的好办法,她只能去求我爷爷奶奶,毕竟我可是他们的亲孙子,血缘关系在那搁着呢,爷爷奶奶就住在我家屋后,距离近的只是隔了一堵墙。
幼年的我常常去爷爷奶奶那里去玩,可在那里我却吃不上任何东西,这给我的印象很深刻,我记得有很多次很多次,我特别想喝奶奶烧得花生稀饭,红扑扑的稠稠的,看着就忍不住流口水,所以我每一次跑总往奶奶家的厨房跑,我站在门边,望着奶奶用勺子舀一碗又一碗的稀饭,那时,很多人都与爷爷奶奶住在一块,辈分都和我差不多,可我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奶奶只疼他们却不疼我?
他们可以大口大口喝奶奶烧得花生稀饭,可是我不能,我只能站在厨房瞅着那被端走的一碗一碗稀饭直流口水,我很饿,我知道,可是母亲说,做人要有骨气,我听母亲的话,我知道奶奶讨厌我们,她把我们视为累赘,所以当她问我要不要喝的时候我狠劲地摇起了脑袋。
我不喝她的花生稀饭,我不想我喝的时候看到无数白眼,我受不了那种歧视的眼光,尤其是亲人们的。
[6]
为了我,母亲跑到爷爷奶奶家,她去求他们,求他们能够给我一碗饭吃,而且就是一顿饭,中饭,其余的两餐早餐和晚餐都是母亲管我,即便这样爷爷奶奶似乎仍然不是很愿意。
他们提这样那样的理由,比如已经管那么多人吃饭了每个月要吃多少袋多少袋米,母亲知道他们的意思,所以她说,只要你照顾我的孩子,我每个月给你们买一袋面一袋米。
母亲说了这样的交换条件,爷爷奶奶这才答应,于是我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去奶奶家吃饭了,我可以喝花生稀饭,他们吃的东西我都可以吃,我很高兴,可是当吃中饭当兴冲冲地跑过去的时候我却发现什么都不是我想象那样的,我看到每个人都板着脸,我知道我抢他们的饭碗了,他们很不高兴。
我很害怕,可是我又不敢说,我把所有的话都憋在肚子里,吃饭的时候我的心是慌的,我不敢抬头看人,我怕我一抬头就会遭他们的吼,所以我装做的很委琐很委琐。
我吃得很慢,我不敢吃快,怕他们说我多吃了东西。
等我吃完一个馒头的时候他们每个人都大口大口吃掉了好多,所以我再想去拿的时候馍筐里已经什么都没有了,这时奶奶还会象征性地问我一句,吃饱了没啊?
我用力点着脑袋,可是我的肚子却很难受,因为它的确没饱。
只有母亲回来了,我才能稍微吃得饱一点,因为母亲赚到了钱收生意出来就会给我买好吃的,油酥烧饼或着是小笼包,这是幼年的我觉得全世界最好吃的东西。
我接过母亲递来的塑料袋,我像是得到了宝贝一般迫不及待地打开。
我闻到了香味,就像饿狼捕捉到了猎物一般,我迫不及待狼吞虎咽地吃,母亲看着我,她的目光让我觉得特伤心,我便停下来问母亲,妈,你也吃吧。
母亲摇了摇头,然后她忽然冲上来抱住了我,滨儿,告诉妈,你奶奶是不是没让你吃饱。
我吃饱了我吃饱了。我很坚定地说,我真得吃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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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当我躺在被窝里的时候母亲出门了,她到屋后找爷爷奶奶理论,他们大吵了一架,隔着窗户,我能听得到,听到了,我就躲在被窝里哭,我小心翼翼地挤出着眼泪,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
屋外西北风依旧呼呼地刮着,我不知道自己究竟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可是我真得很想长大。
但,那似乎是很漫长很漫长的事情,以至于我看不到一丁儿的希望。
第二天,母亲依旧将我交给爷爷奶奶,我自然知道母亲昨天与他们吵架了,我也看到了他们发青的脸。
我不说话,暗地里我给自己订下了一个规矩,再饿也要忍,不能让人看瘪了,不能让母亲伤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