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娃一溜风似的走过来，嘴里莺歌小唱。
　　 高兴的事，谁都挡不住地来了。福娃结婚五年多，媳妇的肚子不争气，左看右看都是一马平川，两口子火烧火燎，今天访名医，明日走省城，来回折腾，久旱的焦土遇甘霖，这回终于生下个宝贝儿子。
　　 他一个人在滚着绿浪的麦田里锄地，干到天黑，也不觉得累。
　　 天上星光闪烁，河滩蛙声一片。
　　 福娃回到家，从媳妇怀里抱过儿子，亲了亲儿子红扑扑的小脸蛋儿。
　　 “明天的事咋办呢？”媳妇开口问。
　　 明天就是儿子满月。
　　 娃娃满月，酒席待客，在农村这可是件大事哩。提起这事，福娃就像七月天薅下的秧苗，一下子蔫了。结婚看病花光了家里钱、如今还要给娃做满月、钱呢？
　　 他坐在脚地小凳子上，一支接一支抽烟，袅袅升腾的烟雾，如同一张渔网围着他，直呛得他猛咳几声，憋出泪来。
　　 屋外传来母亲叫他的声音，他唉声叹气地出去。来到母亲屋里，母亲揭开柜盖，取出一只小包袱，慢慢解开层层包紧的布，掏出一卷零零碎碎的钱。
　　 “给，这是我卖鸡蛋攒下的，你拿着点菜，明天待承村里来的人，不能叫人看不起。”
　　 第二天清晨，街道上静静的，福娃家里冷冷清清，几只鸡跑来跑去在院子里觅食。
　　 福娃从县城买回东西，问候了媳妇娘家人，就与姐姐姐夫帮母亲忙活。
　　 见厨房插不上手，他就走到门口。
　　 半早上，太阳升起来，村街上一阵阵热闹，三五成群的人，手提烟酒毛毯，说说笑笑走过来。
　　 瞅着这些人，福娃是迎上去，还是退回来呢？
　　 这些人一看见他，说笑声嘎然而止，绕过他家门口，“嗖”地涌进村长家。
　　 嗯，村长的孙子今天也满月。
　　 福娃低着头，悄然后退，站住了发起愣。大门外的说笑声，不断从四面八方传来，近了近了，远了远了。
　　 福娃开始有点失望，他把门闭了一大半。
　　 他慌慌乱乱的头脑长满了茅草一样，怎么都拨弄不清。一边是村长的孙子，一边是我的儿子，满月咋会同一天？老天爷不公平！
　　 尴尬的事，偏偏就摊到我头上，叫我福娃难受哩！可这娃娃出生的日子，咱能选得了吗？
　　 福娃还得一趟趟往前院走，站在半闭的门后朝外观望。看着人们远去的背影，他只有往家里退。一次次升腾的希望，犹如美丽的彩球被无情的现实击得粉碎。
　　 来到后院，假装上厕所，却只是站上好大一阵子，又挪着脚步行走，漫无目的，在前院与后院之间徘徊。
　　 临近午饭的时候，还是没有一个村里人来，福娃盼望有一个人走进来，那怕人家手里不拿任何东西，说一声啥也好。
　　 根才呢？昨晚说得好好的，今天一个早过来，都啥时候了，还不见他的人影。
　　 福娃小声嘀咕：人家不来，你呢！？
　　 当他远远瞅见他的铁哥们根才也夹在送礼的人之中，走过他家门口，竟然扭过脸，看都不看一眼，狼撵着一样逃离。
　　 福娃心里说，我门上又没拴老虎，你们怕什么？走吧走吧，我又不能用绳绑着把谁拉进来。
　　 福娃彻底失望了，他仿佛一个不会游泳的人沉没于深水中，挣扎着呼喊；他又像田野上疯跑的小孩，被人拉住，猛地从后背塞进一大把雪，激灵灵透心凉。
　　 村长家，猜拳喝酒声，一浪高过一浪。
　　 福娃入地无缝，上天没梯。
　　 他干脆闭上大门，不知不觉游荡到后院。站在那棵桐树下，他抬起头，强忍着眼泪，蛮牛一般喘着粗气。他慢慢攥紧手，举起拳头，恨恨地朝树上打去，砸掉一片树皮，刺目的树干上顿时淌下斑斑点点褐色的汁液。
　　 今儿母亲也不像往日利索，锅里的菜焦了都不知道，望了望后院的儿子，她大声说“开席”！仅有几个客人，简单的几个菜，福娃逐个敬酒劝人吃菜，他只喝了几口酒，就呆坐一旁。
　　 突然，外面传来几声炮响，接下来就是噼里啪啦的鞭炮响，福娃为之一振，这声音太近了，分明就在他家门口。他“腾”地跑出来，打开门，弥漫着火药味的烟雾里，站着一个高大的身影，那不是六爷嘛。福娃不知所措，他的眼泪雨一样流淌。
　　 激烈欢快的鞭炮声，传遍小村的角角落落，吸引的男女老少跑过来，惊讶的朝这儿看。
　　 “福娃，六爷给你贺喜了！”六爷大声喊。福娃嗓子哽咽：
　　 “六爷，你还······”
　　 老人激动地说：好我的瓜娃呢，咱这村上，只有你还把我跟你六婆看在眼里，记到心上。今天我哪都没去，要到你这儿放炮，喝喜酒哩！
　　 福娃的脑海里出现了几年前的一幕。
　　 那一天早上，他卖完菜回来，在村口碰见六爷和六婆。他们七十多了，六爷腿脚不灵便，六婆眼睛不好，看着六爷引着六婆，一前一后，跌跌撞撞的样子。福娃耳边响起了母亲常说的话，你六爷跟你六婆与儿子闹了些矛盾，同儿子分开住，两个人不论是到女儿家，还是去县城，都得步行着，经常是天亮走，天黑才回家。他们辛苦一辈子，老了却没人管，老人难啊！
　　 想到这里，福娃迅速调转车头，赶到老人前头停下来，搀扶着他们坐上三轮车，还撒了一个善意的谎言，我到县城买化肥，顺路拉上你俩······
　　 从此以后，福娃经常给老人挑水，帮老人拉柴火，闲的时候，坐下来陪老人聊天宽宽心······
　　 六爷扯着痴想的福娃，走进院子，颤巍巍从怀里掏出一件叠着的东西，展开来是一只碎娃裹肚，吸引得几桌人朝这边看。
　　 一块桃心状的红布上面，用七彩的花线绣着图案，上方是两只飞鸟，下方是几簇花草，中间是一只憨态十足的虎头。
　　 六爷说：看，你六婆眼不行，做的这活水都拿不到人面前。
　　 红裹肚，针脚粗粗慥慥，绣的笨笨拙拙。
　　 红裹肚，艳若红霞，如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福娃紧紧地抱着它，满含泪光，默默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