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一

　　也许是运交华盖的缘故，这几年杨梓华做事不是不顺利就是碰钉子。大学毕业时，他以优异的成绩、出众的能力，在一片羡慕的赞美声中，进入了深海市一家知名国企工作，进去之后他才知道，这家企业原来和中国的大学类似，属于很难进去但进去之后却极容易混的那种衙门。偌大的一间办公室，办公室里那么多的一群人。要说清闲吧，一个也没闲着，聊天、玩游戏、斗地主；要说繁忙吧，都养着膘，十个人里有八九个都一不小心横向发展了，嚷嚷着要减肥。愿意做事，并且想做事的就只有杨梓华一个人。做事就会犯错，做事就不得不出风头--当犯错和出风头积累到上司所不能忍受的程度时，惩罚就不可避免了：上司停发了他三个月的工资和奖金，要他面壁思过，还准备开他的批判大会，不过这个似乎是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惩罚并没有实施，因为当上司决定把他驯服得老老实实的时候杨梓华毫不配合地提出了辞职，并且在众目睽睽之下、一片惊叹之声中昂首挺胸地走出了办公室--在那几秒钟里他体会到了从所未有的快感，仿佛法国人民攻占了巴士底狱，中国人民获得了新生；他甚至能感觉到那位领导“阴谋”失败后的恼羞成怒，因为在玻璃的反光里杨梓华看到他正朝自己的背影挥舞拳头--他酣畅淋漓地大笑起来。
　　 两个月后，他进入了一家私企。在大学里他学的是计算机软件，由于家境贫寒，他在刚进入大三时就跟着老师做项目，这不仅解决了他的生计问题，更重要的是让他学到了许多书本上没有的知识，锻炼了他的动手能力，为他毕业后比较顺利地找到工作打下了基础。虽然他在国企里受尽了冷遇，但他一直是以感恩的心对待这家企业和里面的员工，甚至包括他的顶头上司--无论如何，他们从另外一面让他学会了一些做人和做事的道理，同时也给了他三年多的宝贵工作经验，让他失业后没过多久就找到了第二份工作。
　　 杨梓华吃苦耐劳的办事态度和谦虚谨慎的做人风格使他在公司里如鱼得水，虽然工作很辛苦，可是他还是做得非常开心。半年之后他就被提升为技术部经理。这时的他有些志得意满，有一次午饭后他在公司旁边的公园里散步的时候甚至天真地认为，他事业的春天已经到来了。一年后，由于公司老板的战略错误，公司将大量的资金和人力浪费在了一个过时的项目上，导致了资本的枯竭和大量客户的流失，公司最终倒闭，杨梓华也随之黯然下岗。
　　 杨梓华的第三个单位是一家外企，规模比前一家要大得多。刚开始的时候他干得还算顺利。不久他被调到一个需要经常出差的部门。杨梓华的身体不好，有点神经衰弱，每到一个新的环境便会整夜失眠；如果到一些条件非常艰苦的地方他更是吃不消。最后一次出差的地点是新疆克拉玛依油田，在那个晚上十点还能看见太阳的地方，他度日如年，十天时间里晕倒了两次。回公司后他向上司申请调换工作。外国上司对待中国员工的态度仿佛八国联军对待战败的清军一样，蛮横而傲慢；因此这个请求在上司看来完全是挑肥拣瘦，避重就轻。他无奈之下，只得辞职。在这家企业他干了八个月。
　　 杨梓华在租的房子里蒙头大睡了几天，醒的时候他就回顾自己在过去五年里的工作经历，总结失败的教训。刚开始的时候他有点后悔离开那家国企--其实他完全可以一直装孙子，在全体员工面前沉痛地检讨自己的“过失”，得到领导的训诫和原谅后痛改前非，和别人一样堂而皇之地在办公室做“朝九晚五”的小白领，浑浑噩噩地混日子。那份工作的工资虽然不高，在深海娶不起媳妇买不起房子，可是足以让他暂时衣食无忧。不过他很快就否定了这个明显带有犬儒主义的倾向。他很清楚自己的性格--长期的贫困使他的心里一直有一种很强烈的危机感，青年时代的安逸和闲适在他看来无异于慢性自杀，因此他是一个闲不住的人，即使在假期也得找本书看，找点活干。他知道这是“劳苦心”，是无福之相。虽然如此，杨梓华在事业上却没有什么大的野心，他绝不希望像美国的比尔.盖茨、中国的丁磊那样在IT行业里干出惊天动地的一番事业，也根本没把他们当成偶像。他的理想很简单：在一个能发挥他才干的地方踏踏实实地、稳定地工作下去；不一定能买得起房子，但要娶得起老婆。他没有意识到这个理想实际上是一个幻想，因为在现实中它是矛盾的，无法成立的。杨梓华坚持着他的理想，也坚持着他的矛盾。
　　 找不到工作的大学生通常都会报考硕士研究生，读完之后如果还找不到合适的工作那就继续读博，大有活到老学到老的架势。深海是个人才济济的地方，本科文凭在这里根本没有竞争的优势。《围城》里说，文凭就好像亚当、夏娃身下的那片树叶一样，有遮羞的功用。也可以说像一件华丽的衣裳，使本来俗不可耐的人变得气质高雅；不过时间久了衣服会褪色，衣服主人的原型又立刻显露出来了。在这几年里杨梓华亲身体会到了职场的冷酷和善变，他也想给自己找一件“华丽的衣裳”，不管是遮羞，还是忽悠，至少有用；于是他加入到了考研的大部队里。不论这个决定是否有些盲目，至少有点随主流的味道。但是他的内心深处仍然有股坚强的意志，那就是要实现他的理想！命运之神会青睐于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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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大学是深海市内一所不错的大学，在国内享有较高的声誉，是“985”院校之一。校内绿树丛生，环境优雅，是个做学问的好地方；而且L大学坐落在郊区，与市中心的大学相比，消费标准低了很多，这对囊中羞涩的学生来说是个好消息。因此杨梓华决定报考这所大学的硕士研究生。八月份他在学校附近租了一间比较便宜和安静的房子。从八月份到来年元月份考试，总共的复习时间只有五个月，是非常紧张的，所以自从他搬家的第二天起，他就全身心地投入到复习中去，日子过得忙碌却很充实。每天就在寝室和学校两边跑，间或去一下书店。
　　 在他寝室的附近有一个不大不小的“群益”书店，环境舒适清静，杨梓华在复习的空余时间一般都到那里去看书。九月初的一个午后，天气不是太热，还有一点宝贵的凉风。杨梓华被长篇大论的时事政治弄得头昏脑胀，烦闷不已，于是收起书本，骑车离开了学校，来到“群益”书店。这家书店有一本《西方艺术史》非常不错，可是价格不菲，买不起只好经常跑来看，居然被他看了一大部分，也用不着买了。书店员工的态度也很好，只看不买他们照样热烈欢迎，他想如果他是老板一定给他们多发奖金。
　　 他把那本书从书架上抽出来，准备朝那个一直被他占用的位置走去的时候，却发现那个位置上已经有人了。他当时有一种绿林好汉被占了窝的感受，不过当他看到那是一个长得十分清秀的女孩时那种感受立刻飞到九霄云外了。他在她斜对面的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假借看书细细地打量她。
　　 这个女孩有一种悠然、清爽和高雅的气质，如古典美人一般，摄人心魂。她端坐在角落的椅子上，一头飘逸的秀发像瀑布一般倾泻而下，遮住了从窗帘缝隙处偷跑进来的太阳光，而她整个人仿佛沉浸在一片柔和的光中；淡淡的娥眉下一对清似秋水的眸子正凝视着书本，微微撅起的嘴唇似喜非喜，似嗔非嗔，正轻轻嗫嚅着--她已沉迷于书本而忘情。
　　 杨梓华坐下后哪里有心思去看书，心早被这个女孩给吸引过去了。L大学里美女很多，看得时候感觉养眼，看过也很快释怀，很少有像现在这般心猿意马。周围的暑热虽然没有消退，可她身上那种清凉的气息似乎早已感染了他，使他身处清凉国了；一丝兰香若隐若现，让他有些迷醉，他想起了王绩的诗：“幽兰独夜清琴曲，桂树凌云浊酒杯。”许久，她看书好像看累了，缓缓放下书，抬起头，用手轻轻捋了捋长发和刘海，午后的阳光这时正好照在她右边的脸上，--而她的左脸则在暗处--轮廓便一下子被勾勒出来了：那是一张美丽的鹅蛋脸；皮肤很白皙，如月亮一般光洁，在阳光的映衬下似乎有点苍白。也许她察觉到了他一直盯着她的目光，她清澈而冷漠的眸子略带不满地扫了扫杨梓华，在四目相对的瞬间，杨梓华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微微震颤了一下--这时他才看清楚了她的脸，以前的各种感觉刹那间立刻加强了--他从没见过这么美的女孩！在那悠然、娴雅和清冷的气质下还藏着一丝让人不易察觉的坚毅，一种让人不敢亵渎的端庄和刚烈，使杨梓华欲罢不能。美丽的光环在他的眼前扩大，他自惭形秽，低下头，不敢再看她。他知道他的心已不属于自己，飘向何处，已不知晓。
　　 而她似乎并没有意识到杨梓华的存在，将目光移向窗外，静默了半晌，随后轻轻地起身，拿着刚才翻看的书走向收银台，他的头不由自主地抬起来，随着她的身影移动。她的身材修长，婀娜多姿。身穿一件淡绿色的连衣裙，脚着一双白色的平底凉鞋--一身素色，一身清凉。款款而行，真乃“娴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如弱柳扶风”。他如痴如醉……虽然她出门好一阵子了，可他的目光还停在她的背影消失的地方，久久不能收回。离开书店的时候他怅然若失，同时又有点酸楚。回去之后他闷闷不乐了好几天。
　　 后来的一个月他几乎天天都去“群益”，可自从那天之后他就再也没有见到过她。他想她大概是一个下凡的仙女，难觅芳踪吧；不过他不是一个沉湎于琼瑶爱情小说的梦想家，他深知现实的残酷和生活的压力。随着时间的流逝和考试的临近，他的心慢慢趋向平静--他将她的影子深埋于心底，偶尔在读书的间隙中突然想起她，便将这段小小的往事作为忙碌之余的回忆罢了，就像在午后品味一杯清淡的香茗。
　　 杨梓华相信不会再见到她。
　　
　　你的美貌与青春仍然使我忧伤但是
　　我的爱与你何干?
　　--蒋勋《烛泪流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