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你们嘲笑别人的缺陷，却不知道这些缺陷也在你们内心嘲笑着你们自己。
　　 在父亲死后的漫长时间里，我开始更喜欢寂寞，我不喜欢与就住在附近的小伙伴玩，我就喜欢一个人呆着，手里拿半块发干的馒头，可以不说话，可以不吃，就那么拿着，然后趁母亲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溜开。
　　 我不会走远，我是个听话的孩子，因为母亲说，妈叫你的时候你一定要应我，所以不能跑太远。
　　 我就在家附近玩，我清晰地记得幼年时代，很少看到林立的高楼，路上的轿车很少见，我家屋前则是一片又一片的田，再之外，便是密密麻麻的林子。
　　 林子之外是护城河，在当时的我看来，那几乎是整个世界的尽头，因为我每一次走到那河边都再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过不去也找不到桥，只是听着河对岸的鸟儿叫心里微微发痒。
　　 我真得很想知道河对岸有什么，从大人的谈论中，我知道河对岸也有一个村庄，村庄的名字叫东园。
　　 那里面一定长满了葡萄吧，我想。在编制的钢丝网上爬满了密密麻麻的蔓藤，茂盛的枝叶当中缀下来的是一串又一串的葡萄，我想得真美好，然后口水就会落下来。
　　 幼年的我，梦就如此的简单，因为充满向往，所以我时常久久地坐在河边望对岸，透过一排树木，我望到了一闪而过的人影，透过一排树木，我望到了望不到边的葡萄藤。
　　 我一直发呆很久，直至一群孩子从我身边经过，这些孩子我是认识的，他们就住在我家附近，和我是一个村庄的人，他们长得很壮，并且每个人都是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他们拿着木棒啊柳条啊玩具枪啊弹弓啊从我身边经过，望着傻啦吧唧的我他们总会交头接耳一阵大笑，他可是个没爸爸的野孩子，哈哈哈哈……
　　 他们的笑声很刺耳，像是一根根钢针刺痛了我的心，刺通了我的五脏六腑。
　　 我耷拉着脑袋，却不说话，他们说的是事实，那我又有什么可狡辩的呢？
　　 于是，第一次，我终于知道被人嘲笑后是怎样的一种味道，那种味道是没有滋味的，却可以萦绕在人的心头，像是乌云一样久久也不散去，一遍又一遍地折腾着心脏，很痛很痛。
　　 [2]
　　 我把他们嘲笑我的话掩藏在内心深处，我知道，一些东西我是不可能去遗忘的，所以我选择了承受，我将它们放在我的身体里，时时再拿出来去卧薪尝胆，时间一长，我便固执而自卑，习惯而麻木了。
　　 我变得越来越没自信，每每和同龄人站在一起，我就有一种自卑感，因为他们总会向我炫耀他们各式各样的宝贝东西，比如新衣服，比如电子手表，比如一把仿真式的AK47，他们一边炫耀一边告诉我，这是我爸爸给我买的。声音震耳欲聋，生怕我听不到。说完后，他们又大叫，每个人都拍着胸脯，我爸爸可厉害了，我爸爸是干什么干什么的。他们越说越得意。可我的脸却灼热起来。
　　 我知道他们又要嘲笑我，嘲笑我单亲，嘲笑我是个野孩子，嘲笑我的贫穷与懦弱。
　　 时为一九九一年，我五岁，印象最深刻的事情就是别人没有的我没有，别人有的我还是没有。
　　 他们摆弄各式各样的新式玩具，我却只能站在邻居家看屠户如何将杀死的牛分割成一块又一块的牛肉，我看得聚精会神惊心动魄，看完了我就踩着那些由牛身上流到地上凝固的血往里走，那里面是个绝胡同，可是往右再一拐又是一个胡同，那里便是我的天地了。
　　 我捡了许许多多的小砖块放在里面，我到处捡垃圾，什么破瓷碗了，破铁条了，破塑料袋了。总之，我将我的小天地堆得满满的，然后我就坐在里面玩让我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的游戏。
　　 把土放在瓷碗里，再把碗放在砖头上，再用铁条绑着砖头，最后找根木棍，把塑料袋对木棍上一拴，再插在胡同前面，就像是国旗一样迎风招展，我觉得很快乐，因为我有自己的国家了。
　　 胡同就是我的国家，砖头，瓷碗，铁条，塑料袋都是我的子民，而我，则是至高无上的国王。
　　 我躲在死胡同里常常一玩就是半天，我甚至在里面拉屎撒尿，所以我每次站起来拍拍屁股离开的时候地上总是湿漉漉的一片，我说，再见了，我的朋友们，我吃完饭就来看你们。
　　 我像个傻子一样笑呵呵地说，可是没人理我，我只是自娱自乐。
　　 [3]
　　 我清晰地记得有一次我躲在胡同里玩了很久很久，我甚至都玩累了，对地上一躺就呼呼的睡着了，也不知睡了多长时间，只知道睡得很舒服，甚至比睡在自己的床上都要舒服，而且我还做了一个很美很美的梦，我梦到我有了一个BP机，机子会滴滴滴的叫，我将这个机子拿给那些看不起我的调皮鬼们看，他们每个人都用惊异而羡慕的目光地望着我，他们的眼神让我兴奋，他们问我从哪里得来的，我说，我爸爸给我买的。
　　 就是这么一个简单的梦想，可是我却觉得那真得很美很美。
　　 醒来的时候我依旧是快乐的，天却黑了，我终于知道我从天亮一直睡到了天黑。
　　 我慌忙站起来，我知道我要回家了，不然母亲会担心的，我边揉眼睛边走，我踩过地面上凝固了的牛血。
　　 远方的树林，像是一座座无法翻越的山丘。
　　 我还没走到家门口，然后母亲不知从哪个角落里一下子就窜了出来，我看到她的头发是凌乱不堪的，眼睛里满是血丝，脸色变得出奇的煞白，我不知道到底怎么了，母亲就一把抱住我，她紧紧地抱着，力气很大，我都呼吸不过来，觉得快要窒息了，妈……我喊着母亲，妈，你怎么了？
　　 滨儿啊，我的滨儿，妈妈找到你了，妈妈总算找到你了。母亲说完忽然就哭了起来，她哭得很凶。
　　 母亲一哭我的心就彻底的软了，那时的我像个女孩子，怕见生人，说起话来也结结巴巴的，半天憋不出一句像样的话来，所以母亲这一哭，我也立刻跟着哭了起来。
　　 我们母子相互抱着哭，哭了很久很久，母亲又抱起我，直在我的脸上不停地亲来亲去。
　　 母亲的这些举动都令我费解不已，我不知道母亲今天到底是怎么了。
　　 可是母亲却一直不说，她不告诉我，只是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你可是妈的心肝宝贝。
　　 长大后，当我再就此事询问母亲时，才终于得知当年不为我知的内幕。
　　 原来那天我一个人在胡同里玩着玩着竟然睡着的时候母亲开始大声喊我回家吃饭，搁以往，母亲只要喝一声，我就会立刻答应哎然后屁颠屁颠地跑到母亲面前，可是那一天，我真得睡着了，以至母亲再怎么喊我我都不应，我只顾做自己的美梦去了，那是一个多好的BP机啊，戴上它又是多么的气派啊。
　　 喊我不应，母亲立刻急了，她丢掉手中的东西，四处去找我，一边喊一边问人，可是邻居们谁也没看到过我，包括那些小孩子们，他们自然不知道我躲在一个多么近在咫尺可他们又找不到我的地方。
　　 母亲以为我跑远了，所以她跑到很远的地方去找我，自然更是找不到我。
　　 最后母亲有了最坏的念头，那就是，我被坏人给拐跑了，想到这，她整个人都要疯掉，她一口气跑到大街上，她用尽浑身力气喊我的名字，她到处问人，见过我的孩子没有，一个男孩，脸白白的，大额头，走起路来总喜欢摆，哦，他今年五岁，有这么高了。母亲说着还用手比划。
　　 可是所有人都冲我母亲摇头，他们甚至不知道我母亲到底在说些什么。
　　 [4]
　　 你可是妈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所有寄托，当时妈将整个县城都跑遍了，如果地下有个洞，妈都能钻进去，非把你找出来不可。说完后母亲又感慨了一声，还算老天有眼，最后又把我的孩子给我送回来了。
　　 我揉着眼睛从胡同里走出来，几近绝望的母亲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往家走来，她面无表情，那种神情只是在父亲死后出现过，整个人巨大的落空感，就仿佛灵魂出壳了。
　　 如果我真得被坏人拐走了或是出了什么事，那母亲肯定也不会再活下去了，用她的话说，我父亲死后，她只是为两个人而活着的，一个是我，另一个是已经一岁大的弟弟，若是我与弟弟我们两个之中的任何一个出了事，那母亲都是无法原谅自己的，我们就是她的命，是她活下去的所有支撑。所以当我再次出现在母亲面前时母亲内心的兴奋可想而知，她发了疯地冲到我面前，抱住我让我喘不过气来。
　　 那天晚上，我吃了很多饭，母亲问我，一整天都去了哪里？我说一个人在胡同里做蛋炒饭，我做的蛋炒饭是沙子与土的混合。母亲说，一定不能跑远。我用力地点着脑袋。
　　 晚上，我睡床一头，母亲与弟弟睡床另一头，母亲的脚很凉，我用两只手抱着给她暖。
　　 母亲让我背阿拉伯数字，从一背到一百。我就背给她听，一，二，三，四……可是每每一背到五十的时候往下我就再也不知道该怎么背了，这时母亲就会很生气，她会用力把脚抽回，然后再用力登在我的身上。
　　 她恨我不用心，我五岁了，这一年过去，等到六岁的时候母亲就会送我进学堂，她说，进学堂老师就会考问你阿拉伯数字，你说不出来会很丢人的。
　　 我知道母亲特别希望我能读书，而且能读好书，弟弟还小，她所有的希望便都寄托在我身上。
　　 给我听着，五十下面就是五十一。母亲大声呵斥着我。
　　 我被母亲吓哭了，可我还是很听话，我一边哭一边背，五十一，五十二，五十三……甚至于很多年很多年以后，当我再次站在屋里的时候都会听到曾经深夜里自己数数的声音。
　　 房子里，有我，有弟弟，还有我的母亲，我们一家三口，相依为命，彼此不离。
　　 [5]
　　 第二天，我依旧去胡同里玩，我可以不吃饭，可以不睡觉，可是我不能不去我的王国，因为，只有在那里，我才是觉得无忧无虑的，因为只有在那里，我才会感到，快乐，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味道。
　　 我从小便没有朋友，也不相信朋友，因为我知道，我对他们再好，他们所回赠于我的都还是嘲笑。
　　 他们会问许多让我痛苦的问题，比如，你爸爸是怎么死的？比如，你爸爸呢？再严重点，他们就会骂我是野孩子，说我没教养，说我又穷又臭，我不知道这些恶毒的话语他们都是跟谁学的，难道都是他们的父母教给他们的吗？我惹不起他们，所以我躲，这一躲，就躲到了我上学。
　　 时为一九九二年，我刚满六岁，母亲便将我送进了学堂，那是所坐落在我们村上的公办小学。
　　 早上天刚亮的时候，母亲就把我喊起来，吃完饭母亲便带我去学校，一路上，她不停地对我说，从今天开始你就是个大孩子了，不能老想着玩，要努力读书，只有读书才有出路。
　　 我望着母亲直点头，可我心里还是有些害怕，因为我从未去过学校这么一个地方的，那对于我来说是一个陌生而新鲜的概念，我甚至不知道到那里我到底能得到什么。
　　 九月份，新生报到的日子，母亲拿着我们家的户口薄带我去学校报名，在学校里，我第一次见到了和自己个头相当的很多孩子，天哪，好多好多的人，密密麻麻的，几乎把整个校园都蜂拥满了。
　　 我感到头脑发胀，因为，在此之前我从没和这么多人在一起过，对于习惯了一个人呆着的我，这里真让我别扭，许许多多的人，像鸟一样唧唧喳喳的叫个不停，喧哗声让我感到心烦意躁。
　　 我忽然想逃离了，是的，逃离这个喧嚣的地方，回到我的王国，在那里自由自在地做我的蛋炒饭。
　　 我想挣脱，可是母亲却紧紧地抓住了我的手，她带我挤进人群，最后到了一间屋子里。
　　 屋子很大，四周都是窗户，有太阳光从窗外爬进屋里来，使得整个屋子的光线都很充足。
　　 我又看到了很多大人们，他们手中都牵着各自的孩子，每一个孩子都穿着漂亮的衣服，唯独我一个人穿得寒蝉，我衣服上打满了补丁，我穿的袜子都是露脚丫的。
　　 那些孩子都以异样的目光上下打量着我，他们的眼神刺得我想逃避，可我又逃不了。
　　 母亲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交上钱替我报了名，这样我就算正式注册入学了，母亲送开我，对我说，滨儿，妈走了，你一个人在这可要听老师的话啊，记住了，一定要努力读书。
　　 我冲母亲使劲点着头，母亲走了，只是一瞬间的工夫，我感到了铺天盖地的轰鸣。
　　 [6]
　　 接下来我要找个位置坐下来，可是每每我要坐下去的时候总会被身边的孩子赶走，他们不欢迎我，没办法，我只得往后挪，这样几挪几不挪我便坐到了最后一排。
　　 我趴在桌子上，不说话，我有一个黄书包，母亲给我缝的，书包里塞着铅笔、橡皮擦和本子，它们全都是崭新的，母亲说要上学了，这些东西都得备齐。
　　 同学们，大家各就各位都坐好。这时一个女老师走上讲台，她拍了拍手，教室里便一瞬间鸦雀无声了。
　　 欢迎大家光临学前一班，今天我们就算正式开学了，现在请大家介绍自己。女老师发号施令后，从第一排左边开始，一个连着一个的学生便都站起来跑到讲台上介绍自己，介绍的内容有很多，首先是姓名，再是年龄，再是家庭住址，最后还要介绍爸爸妈妈，爸爸是干什么，妈妈是干什么的，都要介绍。
　　 我爸爸是工人，我爸爸是老师，我爸爸是司机，我爸爸是总经理……他们在介绍各自的爸爸的时候脸上都是无比自豪的表情，我坐在最后一排中间的一个座位上，我只是埋着脑袋，是的，听着他们的介绍，我只是感到耳朵嗡嗡嗡嗡的叫个不停，我害怕，我不知道等下轮到我的时候我要怎么介绍。
　　 我闭着眼睛，我希望轮到我的时候可以自动跳过去，可是，这一切都是不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