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日的夜尘阙不同于那日内息竭尽，温热的气息在体内不断流转，虽然外伤颇重，却也不碍大事，于是这鬼泣山谷的风雪便似乎没有那样凌厉。伤口已然为冰雪冻结，此刻并不疼痛，夜尘阙的脚步快了很多，不时便走出山谷。方欲前行，突然有两个千裳门弟子打扮的人出现。夜尘阙一惊，佩剑已然跃入手中。那两个人却似乎没有敌意，只是笑道：“夜姑娘莫恼，属下奉尚衣之命特来送夜姑娘出谷。这鬼泣山谷入时无事出时却有极重的瘴气，须绕道而行，请夜姑娘跟我们来。”夜尘阙收剑，沉默地跟在二人身后，手却是半刻不离剑柄，若是二人有任何异常举动，她便立即杀人。然而二人十分泰然，将背后空门留给夜尘阙，自己丝毫不设防，直到夜尘阙看到山谷外等候已久的师父和师兄姊。
　　
　　 多日不见了阳光，这样温煦柔和的光线，竟让夜尘阙觉得昏眩。身子稍微摇晃，便有人将她扶牢，交给她的师父莫言归。原来引路的二人尚未离去。他们恭敬地道：“夜姑娘，尚衣令属下给姑娘传话，请姑娘闲时来看看他，尚衣很喜欢姑娘的作风。”夜尘阙呆住，喃喃道：“你们……胡说……他想要我死呢……”二人笑笑，道：“尚衣还说，姑娘的衣服他是赔不起了，只好请人再做，将来还请姑娘过目。属下谢姑娘赏脸。”他们句句“姑娘”，态度恭敬，却是丝毫不提同场的莫言归。
　　
　　 夜尘阙正待解释，只觉得白光一闪，其中一人的人头已然落地。血从腔子中喷涌而出，好久好久那无头的身躯才倒下。又见白光闪耀，夜尘阙瞬间出手，封住莫言归的剑招。莫言归大怒不止，喝道：“阙儿，你要造反吗？”又是一招出手。夜尘阙怔住，茫然道：“师父……我没有……”然而手上却是再次拦下莫言归的招式。莫言归怒极反笑，冷笑道：“阙儿，你是怎么了？难道你和这魔门有了什么联系？”夜尘阙立刻跪下，垂首道：“师父请原谅，徒儿绝对没有背叛的意思，只是……他二人虽是魔门中人，却只是看守门户，没有为过恶，还请师父手下留情，放他们一条生路。”莫言归冷冷道：“魔门妖人，见而必诛，本派派规，你全然忘记了吗？”夜尘阙脸色苍白，呼吸也开始紊乱，她明白重伤后与师父动手牵动伤势，必是加重了。然而她依然长跪不起，道：“师父教诲弟子不敢有片刻忘记，但师父也教导弟子要怜悯众生，今日为何不怜悯这无罪的人呢？”
　　
　　 莫言归冷冷地看着这个小弟子，眼中闪过一丝雪芒。不一样了，她的这次历练，彻底改变了她。那个乖巧听话的小小女子已经消失了，剩下的……是会威胁到他的……陌生人……必……除之……
　　
　　 僵冷中，尚且活着的千裳门弟子突然仰天长笑，道：“夜姑娘，承蒙求情，属下感激不尽。临死了能得到夜姑娘关怀，属下此生无悔。姑娘，珍重！”言罢抽到回手，凌厉的动作后，同样刚直的腔子与头颅分离，空余灵魂轮转的叹息。夜尘阙眼眸含泪，突然喷出一口鲜血，随即昏倒。莫言归走上前去，手指连点，只是片刻，夜尘阙便醒了过来。她看着莫言归冷漠的脸，突然痛哭不已。莫言归硬声道：“哭什么？不过是两个喽啰，再说我派为江湖除害，你该欣慰。”夜尘阙轻轻点头，强自忍住抽噎。然而，那一刻，她突然发现，原以为亲近得可以知心的师父，竟然那么陌生。
　　
　　 沉默片刻，莫言归突然温和一笑，道：“阙儿，你辛苦了。为师交待的任务你可曾完成？”夜尘阙突然一颤，立刻强自控制，默默点头，自怀中拿出几乎用性命换得的泊月之萌。小巧的蓝色玉石，在冬日温煦阳光下隐隐透明，折射出亮丽的光泽。然而毕竟只像个小物件，无法配上它泊月之萌的名号。
　　
　　 一向温文尔雅的莫言归突然暴怒，厉声喝道：“夜尘阙，我将你养大授你武功你竟如此回报于我吗？！”他愤怒地挥剑，冷芒瞬间移到夜尘阙颈项处。夜尘阙觉得皮肤立刻颤抖起来，同时手上扬，瞬间止住剑刃。一缕鲜血沿着剑锋蜿蜒而下，反射出夜尘阙的眸子，冷冷淡淡毫无愧意。是的，她在害怕。她怕师父的剑真的一下削断她的喉咙。她挣扎了那么久才从紫千翔手中逃脱，勉强保全性命。她不想死。即使她是师父收养的，生命是师父救的，她已然长大，她不想死。她知道此时的状态绝对不是师父和众多师兄姊的对手，所有的骄傲倔强，竟然一瞬间消失。她低声哀求道：“师父，我错了，请你原谅。”顿了一顿，她低声道，“紫千翔说，强行用泊月之萌，会……没命……”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震慑全场，所有弟子目瞪口呆地看着师父教训他一向引以为傲的弟子。莫言归冷冷道：“你带假萌回来，又说出这等忤逆的话，难道为师老了，说的话反倒不如一个魔门贼子的话有用？”也不再听夜尘阙解释，挥手道：“子言子凉，你们把她带下去看押，她若敢逃，直接击毙。”畏于师父强硬冰冷的口气，弟子领命退下。莫言归看着不远处鬼泣山谷门口，那倒地的腔子中已然有鲜血缓缓流出，温热的气息，将人心底的软弱全部召回。夜尘阙……变了。她一直是个骄傲的人，即使练功不努力被罚，也是倔强地昂着头，拼命练习好，绝不道歉或是求情。同时她也是一个听话的孩子，从不质疑师父的任何决定。可是现在，她在哀求，她在认错。她也在反抗，在争夺，她不再是那个骄傲倔强又乖巧伶俐的小弟子……不，她依然骄傲，只是去千裳门的这次行动，将她从未有过的对死亡的恐惧唤醒，她并不是真的认错，她只是想要保命。她变的太快了，无论在鬼泣山谷那一边经历了什么，她的改变，都太快了。
　　
　　 看着手中莹亮的泊月之萌，莫言归微微冷笑。这当然是真的，可是，无论它真假，莫言归需要的，只是一个借口，惩罚，或是杀了夜尘阙的借口。
　　
　　
　　 花圃中一时寥然寂静，只有几许耐寒的花在孤独地开放。虽然依然洁净，但银装素裹的花圃显得格外冷清。外沿冰凌晶莹，倒映着来去匆匆的弟子们的背影。子言手中提着卷起的皮鞭，清秀的脸上掩饰不住得意与激动。从听到师父要他出手教训夜尘阙的一刻起，他兴奋的心情就一直持续着。多少年了，那个小小的女子始终是师父身边的影子，无论何处，总能看见师父慈爱地抱着小小的她。于是，他的最强弟子位置被取代，他的受宠权力被剥夺，他怎能不恨呢？好容易得来的机会，一定要好好利用。
　　
　　 回到刑讯室时，夜尘阙已经倒在地上昏睡过去。看着昏睡中的小师妹微微苦闷的表情，子言没来由一阵恼怒，手一抖，鞭子已经落在夜尘阙的身上，却没有发出令人胆寒的鞭响。昏迷的夜尘阙突然出手，隔袖掣住鞭梢，借力腾空，另一只手已经飞快点出，指风点向子言印堂，招式狠辣，分明是要一招毙命！虽然雀栖山门下武艺高强，然而除却几名行走江湖的弟子，年幼的门人均只在门下历练，从未真枪实弹博杀过。因此此时的子言只是惊呆，平日所学全然忘记，只看见那带有伤痕的手飞速点向自己。
　　
　　 千钧一发的瞬间，夜尘阙突然手指上扬，掌心打在子言额头上，子言一个趔趄后退三步，惊诧地发现头骨没有被劈碎。夜尘阙反扑的一招竟然没有丝毫内力！夜尘阙及时收手后表情冷淡，一双黑瞳看定子言。子言这时才反应过来，大怒道：“夜尘阙，师父要我来教训你，你要造反吗？”夜尘阙怔了怔，顺从地跪下，背对着子言。子言咬紧牙，手腕再次抖动，狠戾的表情近乎狰狞。鞭梢呼啸，雪白的大氅立刻裂开，露出青色缎衣，然而那缎衣上满是血迹，颜色暗红，显然有旧伤。子言愣了一下，看到夜尘阙笔直的脊背时无端恼火，手上再不留情。一时间只看见皮鞭在空中飞舞，每一声呼哨，跪着的夜尘阙都会不自觉地颤抖一下。鲜血自唇角流出，一双眸子冰冷，却依稀有哀恸隐藏着。不知挨了多少，夜尘阙只觉得眼前一黑，向前栽去。子言微微喘息，恶意地看着背后皮开肉绽的夜尘阙，示意子凉去拿盐。
　　
　　 鞭梢沾上白色的细小晶体，再次扬起，重重落下。“啊——”夜尘阙叫了一声，从黑暗中惊醒。破裂的伤口泛出粉红色的嫩肉和鲜红的血液，白色颗粒立刻融在其中。伤口上撒盐，肌肉无法控制地战栗。那一刻，夜尘阙忘记骄傲忘记倔强，只是惨痛地叫出声来，她无力地在潮湿冰冷的地上滚来滚去，躲避呼啸而来的鞭子。然而重伤的身体无法接受，下意识的躲避动作召来更多鞭打。于是身上脸上，刚刚结痂的伤口撕裂，再次疼痛。一阵一阵痛意侵袭而来，任是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了，更何况这只是个小小的女子。一日拼杀的倦意终于涌起，夜尘阙把身体缩在角落里，头颅轻轻垂下，昏死过去。
　　
　　
　　 再次醒来时，莫言归冷厉的面孔映入眼帘。夜尘阙直视那张熟悉而又陌生的脸，突然微微冷笑，慢慢起身，跪拜在他面前，道：“弟子问师父安。”莫言归冷冷地看着她，眼神没有半分怜惜，淡淡道：“你长大了，翅膀硬了，开始和我对抗是吗？”夜尘阙依然保持那微微的冷笑，道：“师父，你即使冒走火入魔的险，也不敢用泊月之萌震刃练功吧？”听到小弟子几近威胁的话语，莫言归瞳孔蓦然收紧，沉声道：“即使不用，我一样可以杀了你。”夜尘阙道：“你不想知道使用泊月之萌的心法吗？我们交换，你放我走。到了山下我自然告诉你。”莫言归冷冷道：“如果我用刑，你能不能坚持闭紧嘴巴？”夜尘阙冷笑道：“师父，你也不必用刑，使出你的绝招拆了我的筋骨废去我一身武功一切便解决。”莫言归眼中闪过雪亮的光芒，道：“阙儿，你当我不敢？”夜尘阙不语，半晌低声道：“你不敢。”声音笃定而平静，莫言归扬眉。只听夜尘阙道：“你集合几大门派，宣布要我去拿泊月之萌，而如今大家均知我已回来。你若杀我，难免有灭口的嫌疑。”莫言归沉默良久，终于做出决定，道：“我可以放你走。但是，你必须废去一身武功！”那样酷厉的声音骇人，话音未落已经一掌沉下，拍向夜尘阙肩头，分明是要用内力震断她浑身筋脉。
　　
　　 然而夜尘阙只是冷笑，双手瞬间抬起，将破碎的雪氅拉起挡在身前。莫言归那一掌方触到大氅，只觉掌心一痛，这才知中了计，慌忙撤掌，勉强没有被刺穿手掌。他冷然看着微笑的夜尘阙，眼中的冰冷将人冻结。而夜尘阙慢慢道：“大氅是千裳门尚衣的，有些暗器也不算什么，有毒更不算什么。”她缓缓站起，道，“现在，跟我一起下山，到山下我给你解药与心法，我们师徒关系断绝。”掌心开始麻木，那种麻木如同小蛇一般迅速向上游走，莫言归知道夜尘阙所言不虚，只得命弟子开门，同她一起下山。
　　
　　 到山脚时，夜尘阙缓缓回头，凝视莫言归，突然笑了，道：“师父，你带我长大授我武艺，其实只是为了把我培养成一流的杀手吧。密室单独授教，绝门杀招，特殊宠爱，你希望我在这里没有任何朋友吧？那样，没有人可以唆使我，只有你能利用我。故意当着别人的面说我的优秀，也是为了挑起他们的嫉妒吧。师父啊师父，你要我如何谢你？”莫言归竟笑了，道：“阙儿，你十七年如一的单纯呢？为何此刻明白了这些？”夜尘阙也笑道：“因为师父你要杀我。我稍稍有一点自己的想法，你就要杀我。如果你真的疼惜我，绝对不会为这样的事情杀我，更何况陷害我，说我拿回的泊月之萌是假的。师父，紫千翔说的不错，我不该回来。这里，容不下我。”随着话音出口，夜尘阙突然抬手，剑光掠起，雪白的剑光依然华美，却满是凄厉与冷艳，仿佛世间的怨灵缠绕剑锋四周，悲恸怨怒的叫嚣着，呼喊着。体内的毒依然令莫言归微微麻木，竟然无法躲开这凄厉的一剑。待得众位弟子有所反应时，一柄短剑已然架在莫言归颈部。握着剑柄的手苍白小巧，却纵横着浅浅伤疤，犹如死神降临。
　　
　　 夜尘阙微微扬起嘴角，道：“师父呵，让他们都回去吧，我不想伤你。”莫言归震怒，他从未被人所逼到这种地步。然而眼神掠过昔日小弟子平静的面孔，莫言归轻轻一颤：她不再认这个师父，不再认这个家。此时的她，绝对会下手杀了他。莫言归忍怒命所有弟子回山，只留下他与夜尘阙。满身伤痕血迹的夜尘阙突然叹息道：“师父，你养大我，我不让你受苦，可好？”莫言归脸色大变，然而不待有任何反应，颈间一凉，利刃划过的寒意令他震惊，随即身子向后倒去，一双眼睛犹自大睁，死而不瞑目。夜尘阙阖上他的眼睛，黑瞳中终于涌出泪水，滴在尚有余温的尸身上。
　　
　　 师父啊，尚衣的毒……怎么可能有解药……而我，不能冒险允许你拼死杀我……我要活下去……请你原谅。我们以后，谁也不欠谁了……
　　
　　
　　 雪原。
　　
　　 又是难得的晴天，透过镂空的窗户看去，银色冰雪笼罩金色光辉，淡然而宁静，温柔而内敛。紫千翔懒懒地倚着窗棱，随手翻看下属送来的各样情报帖，美艳的眸子里有着深深的倦意。他阖上眼睛休息，听见下属轻声回报消息：“尚衣，夜尘阙夜姑娘求见。”紫千翔蓦然睁开眼睛，一双美目精光四溢，语气中掩藏不住的喜悦，道：“这么快？我以为至少要再过半月。果然，这样的人一旦醒悟，下手远比常人狠戾。”他迅速起身，脚步飞快地赶到正殿。
　　
　　 依然坐在侧椅上，依然手捧香茗，然而素衣女子美目间却是淡淡的肃杀。紫千翔眼神莫测地看着她，直到她抬起眼帘，才真的微微一怔。那双明澈的黑色瞳孔中，竟然有那样沉郁的冷涩。也许，变化太大了吧。紫千翔微微笑了，向她伸出手来。迟疑良久，夜尘阙终究把手放在他瘦削的手中。指尖传来他手心的温热，夜尘阙突然难以控制地战栗起来，大滴泪水沿着消瘦的脸颊滑下，滴在紫千翔的掌心。紫千翔叹息着把小小的女子揽到怀中，宛如一位宠爱妹妹的兄长，声音也是轻柔，道：“尘阙呵，我说过，我们是一样的。他们……无论如何不可能允许我们这样的人存在的……你明白吗？”夜尘阙咬紧下唇，努力点点头。此时紫千翔眼中竟然真的有些叹息，那些回忆，原来也是他一生不愿想起的噩梦啊。天地宽广，竟然只有他们两个能够懂得那样的感觉……被深爱的人遗弃，像一个破败的布偶，被丢在角落，然后被清理，被埋葬。看着怀中痛哭的女子，紫千翔轻声道：“从此，我们在一起，再不被遗弃……”痛哭的女子呜咽着点头，许下一生的承诺。
　　
　　 她也许明白紫千翔的设计，然而正如他所说，只有同样被遗弃的他们不会彼此丢弃。雪原以外天地洪荒，却再无他们的立足之地。这，也是一种鸿迹征途吧？
　　
　　
　　 几年后，雀栖山已仙逝的“神阙仙人”莫言归手下弟子全数出动，闯入鬼泣山谷，向千裳门宣战。被称作“沉夜”的女杀手漫步走来，一人一剑尽数破敌，飞舞的剑光，凌厉的招式，毒辣的出手，伴着漫天飞雪，衣袂飘飘恍如仙境。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很快便将满地尸身埋葬，只留下淡淡的红痕映衬白雪，美艳不可方物。白衣女杀手转身离去，衣发蔼然。
　　
　　 漫天劫灰扬洒而下，纷纷扬扬中，孑然而立的女子如同冰雕，一袭白衣又如玉石琢成，远远望去，竟然有种佛陀舍身渡人的惊憾。无人知晓，这里发生怎样惨烈的剧变。
　　
　　 皑皑白雪下，淡淡的红色犹如少女娇羞脸颊上一抹胭脂夕阳，令人安心。掩盖了的尸体，会在来年雪融时归去吧？
　　
　　 然而，若是雪永远不会融化呢？那浩瀚渺远的雪原，同时掩埋了什么……一辈子都无法寻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