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小说】伤别离
我下放所在的兵团,是个劳动强度超负荷的变相劳改集中营。
我私下常在我那帮好弟兄们面前发牢骚说:“什么他妈的建设兵团,简直就是个人间地狱!”
举一个实例:上级规定我们这些知青,不论男女强弱,插秧每人每天必须要完成一亩,包括拔秧洗秧和运秧。
没有机械运输工具,运秧全是用扁担肩膀挑,秧苗拖泥带水,十分沉重。而培育秧苗的秧母地,离要栽秧的大田又很远。我们每个人的肩膀上,几乎都被扁担压磨的起泡出血。
连部规定的作息时间是,天不亮就要下水田拔秧,两个小时后吃早饭,中午只能在田埂上吃午饭。就这样拚命地干到晚上,也要到天漆黑才能完成这个任务。那时,才能收工回去吃晚饭。
即便是阴天,刮风下雨也是如此。
那时大家天天都是又累又困,腰酸腿疼不说,那双在水里浸泡了至少十几个小时的溃烂的脚,没人能躲过烂泥里菱角刺的侵害。许多人还得了甲沟炎,关节炎。晚上,等回到住处洗好脚,挑完刺上床,差不多就快晚十点了。第二天,又周而复始,不到五点钟就被军号催下地干活。
每天清晨,连、排长都会点名、查房,以防有人逃工。指导员尤其认真,挨门挨户查看,连男女茅房也不会疏漏,在他的眼皮底下,谁也别想玩滑头。
要是有病不舒服,对不起,发烧要不到三十九度,卫生员按照团党委的规定,是不会给你开病假条的。至于头痛、肚子痛,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症状,统统不算病。
初春的时候,大田里的水冷极了,只要不结冰,女生例假时也得隐忍痛苦,赤脚下到冰冷的凉水里干活。因此,有不少人受不了那种苦,干脆逃跑,连户口都不要,外出到处流浪去了。
就这种环境,我们每天依然要履行早请示,晚汇报,中午跳忠字舞的拜神仪式。
这三个雷打不动的神圣、严肃的活动,都是在饭前集体进行的。
大食堂旁边的稻场上有个水泥砖砌的宝像碑,造型很像个牌坊,但上面是一幅毛主席的大油画像。我们早晨一睁开眼,就要迷迷糊糊来到这里,恭恭敬敬对着画像先祝福他老人家万寿无疆,再祝福他的亲密战友身体健康,这还不行,还要有“永远健康”的程序。接下来是念一通“老三篇”,这才能结束仪式。晚上,我们这些远离家乡亲人的青年男女,收工后还要拖着疲惫的身躯,要对着他老人家的画像念若干他的语录,中午,则在田头面向他老人家住地北方,不顾劳累,可笑地疯狂地向他老人家跳忠字舞,表忠心。
日复一日的肉体奴役,再加上永无休止的精神折磨,大部分人对这种形式主义加宗教主义的强制性仪式是不满的,厌恶的,甚至是憎恨的。当然,在红色恐怖的氛围下,谁也不敢流露,这些情绪只能埋藏在心里,偶尔在密友中传递,稍微发泄一下。
有一次,我被分派的任务是跟一个姓纪的上海女知青送中饭到大田。我知道虽然她出身不好,但本人思想积极,追求进步,因此对她没什么好感。
但她的忠字舞跳得漂亮极了,就那么个神经病抽风似的舞蹈,她跳起来身段却是那么优雅,姿势是那么美妙。当然,在她来说。这是不足为奇的。她母亲是一所艺术大学的舞蹈教授,耳濡目染,兴许还专门学过。或者,她天生就有跳舞的天赋。
因为她是连队党支部发展党员对象,我心里对她十分警惕、戒备。我担心管不住自己的嘴,在她面前说出什么对现实不满的言论她会告发。须知,她跟我们那帮思想落后的铁杆弟兄,可不是一路人啊。在那帮弟兄面前,我是什么出格的话都敢说,绝对没人告密。可她是积极分子,我却偏偏爱发牢骚,我自然就得提防。提防她,也提防我自己。
一前一后,我俩挑着饭桶离开食堂上路了。
走到那个宝像碑的时候,小纪放下担子,停了下来,仔细看了一眼寂静无人的四周。
我以为她挑不动了,要歇下肩,只好停下来等她。
只见她美丽的大眼睛看着这幅近似神的宝像,眼中却忽闪着捉摸不透的目光。她一边用手轻轻擦去额上的汗水,一面轻声问我:“你说,他怎么还不死?”
我惊呆了!
她仇视地又看了一眼画像,挑起担子,若无其事地对我说:“走吧。”
惊讶之余,我也只好挑起担子,追上她。
我边走边好奇地小声问:“你就不怕我告发、检举你?”
“你不会。”
她说话时连头都没回。
“即便是我不会,可你又何苦?我落后,可你是积极分子啊。”
“咒骂他两句,心里痛快。”
我无语。
以后,我和小纪偶尔也能碰面,但我们就像是陌生人一样,至多相互淡淡看一眼,连招呼都没打过。
一年后,小纪被幸运调进城市工作,好叫人羡慕、妒嫉。
临行前一天,她约我晚上到大堤上见面,我知道她是因为我对她那天的事一直守口如瓶,心存感激。
我猜想这次约会一定很浪漫,没准还会有什么激动人心的温馨,会意外发生。
说实话,有意隐瞒这件事,我以为这是应该的。一句愤怒的牢骚,并不能印证她就是坏人。精神高度紧张的政治环境,再加上不堪忍受的超强体力劳动,日子实在难熬。人需要释放、宣泄一下。就是有点过激,也可以理解、原谅。
但她那天说的话一旦要是被别人知道,特别是被党组织知道,那就会葬送她一生。重则死刑,轻也无期,何必呢?道义和良知都促使我暗暗保护着她。
毕竟,她还是个小姑娘,况且,还是个美丽的小姑娘。
高邮湖的浩瀚春水,在月色下烟波缥缈,晶莹的微波,似梦似幻。大堤围湖而建,身躯像条巨龙。堤外芦苇丛生,堤内良田无垠,荷花莲叶,举目可见。
我突然感到,我一直为之厌恶的地方,今天是如此美丽。
远远地,小纪走过来。
我俩默默走在大堤上,微风撩起她的秀发,她羞涩地对我一笑。
我等待着美女的感恩。
长时间的默默散步,我终于沉不住气,故作大度地问:“明天你就要离开这个鬼地方了,还找我有什么事?”
“唉,我是想告诉你,他们整了你很多材料,都是你平时发的牢骚,而且都有证人。”
“他们抓不住我什么把柄,我不怕。”
我有点恼火,这恼火不是对那些整我黑材料的人,是对她。
“不是怕不怕的事,是不值得。牢骚有什么用?只能叫他们对你产生反感和敌意。你虽然成分好,不像我家是资本家,可你知道吗,你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有人监视。”
“我知道,破罐子破摔,我又不想入党,怕什么?”
我的口吻和目光都带着对她的讥讽。
她停下脚步,眼里突然涌出泪花:“你还是注意点,谨慎点好。我还要收拾行李,再见,我走了。”
我冷冰冰地说:“再见!”
她艰难地走出几步,回头看着我,含泪轻声说:“我恨这个地方!”
我礼节性地劝慰她说:“算啦,你已经脱离苦海了,你马上就要回城工作了。对你来说,这里的一切都过去了。”
她痛苦地说:“不,痛苦永远都不会过去!我恨指导员。”
我说:“指导员恨我,可他对你不错啊?”
她的泪水夺眶而出:“他对我不错?哼,他就是个畜生!不,他连畜生都不如!天哪!连我来例假的时候,他都不放过我啊!我,我比她的女儿还小啊!我恨这个社会!”
我又一次惊呆了!
“我知道你是好人,你保重。再见!”
她走了。
我孤独地站在清冷冷的大堤上,傻傻站了很久,任凭深夜冰冷的湖风直刺我的心扉,我一动也不动。
我没去为她送行,她叫别人送给我一个小礼物,是她自己的煤油炉。这种煤油炉很实用,在我们那算是奢侈品。她后来给我写过两封,我也没回。
我私下安排了几个弟兄,要他们轮流严密监视指导员的一举一动。我知道狗离不开吃屎,我耐心等待着。
终于,在小纪调走的第五个月,指导员强奸另一名女知青被我的弟兄们当场活捉。
按当时破坏上山下乡的罪名,那是要量刑重判的。
可惜,不知道指导员使了什么高招,最后只摘了领章,仅仅得了个开除军籍的处分。
据说,他回到老家还给他安排了个很惬意的工作。
这个人面兽心的恶狼回连队搬行李那天,我当时真想一刀宰了他。
可是,我又不想,也不愿意犯罪。于是,我的这一杀人动机至今没能实现。也许,我当时要是喝个半醉,兴许能以酒壮胆,冲冠一怒宰了他!
可那时没酒,遗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