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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专栏*空庭』镜写影(散文)


作者:葛芳 秀才,2305.54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3579发表时间:2013-04-05 19:17:55

『流年专栏*空庭』镜写影(散文) 1、恍惚之境
   病房里空无一人。只我。望着生理盐水一滴滴注入我的身体,我的灵魂飘飞起来,像根羽毛,落在一片浩淼空旷之处。床单黄渍渍的,偶见隐约的血渍,不知道曾经发生过什么。困顿之极,我无力挑剔,靠下来,闭目。
   房间里还残留着另外两个人的气味。那个女人,丰满的大脸盘,因为刚刚生育,走过我身边时,荡漾着一股奶水的乳味,有点腥气。她的丈夫,貌相极平常,言语间露着生活的平实,他在被单的遮掩下,很顺利地,帮助他的妻子挤奶,动作上下起伏着。女人发烧,脸红扑扑的,但心情很愉快,她属于人高马大的那种。他们谈话粗声大气,整个房间充溢着他们的精神、意念、和对生活细密点滴的安排。他们笑。上厕所。丈夫殷勤地高举盐水瓶,她是功臣,牙齿白净,每抬一脚,就是一个日子。他们当然不写诗,他们只谈论母亲做的红烧肉,入味。还有他们小孩的脚板,厚嘟嘟,完全遗传了父亲的秉性。那男人的发音,很憨,有点大舌头,像重重敲击在金属上反馈出来的声音。
   偶尔,他们也斜睨一下缩在角落里的我,我是谁?我是一个憔悴、乏力、精神游荡、完全可以忽略的女子。我手里还捏着《洛丽塔》。书的扉页上留有朋友的签名,他是纳博科夫忠实的追随者。那次在书房里,昏暗的光线穿过窗棂带着阴湿粘稠的氛围,有种荒芜的寂寞在涌动。
   他突然若有所思地说,这本书就送给你吧。他的姓名签在洛丽塔光洁的下巴上,像某种隐喻,女孩的眼神飘着茉莉色,缓缓地,让中年男性有喘不过气的慌张。我翻开第一页,指尖随着阅读颤抖:洛丽塔,我生命之光,我欲念之火。我的罪恶,我的灵魂。
   我的阅读揉杂在女人和他丈夫的言谈里。跳跃式的,火光一片,我甚至有种恶俗的想法,如果那个男人是我的丈夫,我会如何?跳起来撕碎一些东西,不着边际地捣乱,神经质地嚎叫,抑或很宁谧地享受他递上来的一汤一勺?其实,我就是这样走过来的,生育。脸色红润。喂奶。换尿布。送儿子上学。按部就班,没有一丝折扣。然而,在今天,在社区一个不够洁净的诊所里,我的逻辑出现了混乱,如同在深山密林的裸足而奔,我闻到了脚踝上血汁流淌的腥味。
   隔壁是个简陋的卫生间,臭味飘进来,一个女人张头探脑,估算着里面没人,随即推门而入。小便的声音很清晰,那是种不可控制的生理反应,撺掇着人的心灵。
   床上还散乱着隔夜的报纸,头条是英国女作家多丽丝莱辛获得本年度诺贝尔文学奖的新闻。看上去,是一个极普通臃肿的老妇女,从出租车上下来,拎着满带子从超市里购买的物品。她一屁股坐在自家院子口的台阶上,气喘吁吁,那里聚满了媒体记者。她并不知晓发生了什么。
   发生了什么?文学的恍惚。又具有不容分辩的力量。不断地推搡外在的琐碎,而向着最深最秘密的地方挖掘,带着痛楚的欢乐。我抬头看她苍老的脸,在那片皱褶中我很有肆意泪流的快感。墙壁上的钟在嘀嗒嘀嗒快走,我没有忘记,我是在诊所,医生的白大褂也有些肮脏,这并不影响他行医高明,他摸了摸那女人的额头。转身看了我一眼,没有停步。
   一个写作的朋友,在喝酒,近年他一直沉迷于酒精的状态,很让人担心他的身体,那么单薄,有种不堪承担的恐慌。他在纷扰喧嚣的氛围中,发了我一条短信:突然十分想你。那“突然”的字样,像一片洪荒大水,瞬时淹没了我。
   这似乎是写作者的感应。我们在俗世生活里荒漠太久了,不约而同,从迷雾中抬起了头颅,顽强地呼吸,企图从卑微中挣扎出一抔净土。他纯洁的“想”字,又让我心存温暖。无瑕如婴儿般,像云端里的微笑,闪耀着洁净的光芒。
   那片发毛的玻璃窗上,贴着医疗改革的规章制度。
   面前,站立着一个女人,忧郁着脸,她年龄并不算大,可能三十还未到,几个月前和丈夫离婚了。本来她就是少言寡语的人,没办法,又承担了班主任的职务,批评了学生几句,学生就回敬她,说她是更年期到了。她看着玻璃上自己的面容,苍白,静止,孱弱,无任何血丝。医生带着听诊器,迈着大步而出时,她凄厉地尖叫一声,在混沌的夜色里开始奔跑,如一只失魂的麋鹿。灰黑的天,翻动着一层酱紫色暧昧的浪潮,不断铺开。
  
   2、身体里的哀歌
   雾霭很大,仿佛梦还没醒,一场鸭蛋清颜料撒泼过来的梦,怯弱而悲戚。身体泄密了灵魂,在洪荒之处,奔东跑西,不知疲倦,极尽欢颜。
   同一个身体的下葬和做爱。
   基斯洛夫斯基采取交互主体的视角,来做电影叙事。下葬泥土时干涩的沙沙声,和与肌肤之欢中性感滋润的呻吟声,准时切换。身体在死,影子在生。或者说,身体在生,影子在死。幻境重叠,分不清彼此。像中国戏曲中的杜丽娘,也像白蛇娘娘,忧伤中偷窃了性感,欲念里消亡了活着的例证。
   身处烦躁,我听见他的脚步声。这是种前兆,秘密捅破前的暗示。并非猝不及防,脚步还磕在门槛上,仿佛他也是在无限推延时间。门环扣牵拉了一下,冰冷。他,面色俊秀,我熟悉了多年的容貌。他手中有根竹鞭,一挑,就将我命运中生命细线轻捻而出。
   背叛。允诺。欢爱。承应。重压。出窍。缤纷的词组,沉重的肉身,还有旺盛的生命力的影像,在一个个空房间里叠加、拼拆、重组。我闭上双眼,黑暗处,我听见他的脚步声。
   特丽莎,那个昆德拉笔下的女子,走在苏黎世毫无生气的大街上,任身体里的哀歌远扬:我已经被抛掷出很长的时间了,偱一条直线飞过了时间的虚空。在什么深层的地方,还有一根细细的绳子缚着我,另一条连向身后远处云遮雾绕的天堂。
   歌声寂寞忧愁。她瘦削,茕茕独立,纯洁,易碎。电影中的主题曲《独自在花叶丛生的小路上》的旋律也显得那么单纯、干净。
   肉身于她的情敌萨宾娜而言,是欢愉、轻盈,而沉醉。萨宾娜的床很大,如同舞台敞开,这让昆德拉也禁不住吓了一跳。
   特丽莎却疑惑了,必死的肉身和灵魂究竟谁为先导?生命中不可承受的轻与重,谁能辨识得那般清晰?她在乡村游荡,天色渐白,鸭蛋清的颜色铺排开来,她脸色看上去很不好,这是一种智性的迷乱,集中在一时。
   我听见他的脚步声,他的喘息,他的意念,都像从软管中挤出来的颜料,滴落在他的脚步声中,摊成彷徨踟蹰皱巴巴的一张油画,看不出大意,只有焦虑、挣扎。万籁俱寂。他在使劲挥舞着手臂。
   薇娥丽卡开始唱歌,每当唱到恍兮惚兮的境界,她就感到性感的欲望在膨胀。她本不适合唱歌的职业,但,唱哀歌成了她生命热情本身,唱到高音时,歌声发颤,生命的细线也在风中飘摇。为了那几个要命的高音符,薇娥丽卡耗尽了身体的心力。她的身体在下葬,她的另一个自我在做爱,棺木入土的沙沙声是一种陪衬,烘托了她于性爱中的酣畅——“我的身体正在进入生机的高潮。”
   我一次次转身,想在他的到来时迅速逃离。还有几步之遥。
   房间空且大,是为他而设置的一个气场?弥漫着虚无的体征。我摸不到墙壁,一步,二步,走了十几步,依然不到边。像是一个装在瓶子里的寓言。我的轻叹如片片羽毛,而那一场渴望已久的洪荒对峙,分明具有山崩地裂一般的震撼!
   空房间,空,房间。薇娥丽卡的死感与性感交缠。她体知着自己的己死。而我也在这样的辗转与逆向中,伸出双手,仰面而歌,不知不觉中,我的身体也寸寸老去。
  
   3、镜头前的面孔
   一组摄影照片。一张张女人面孔,不同城市,不同国界,这都没有太大的关系。关键是,都是女人。女人,随心所欲的女人,孤苦哀绝的女人,陌生、神秘、媚惑、却又哲学、虚幻、宿命、脆弱、昙花一现而绚丽灿烂。
   她,身材高挑,手持粗大的球棒一路上不停地敲击停在路边汽车的挡风玻璃,她是那样漫不经心、玩世不恭,有时还露出幸灾乐祸、怨愤满腹的表情。行人与警察,有的疑惑,有的同情,但都没有阻止她。
   另一个她。她拎着一把伞,啪嗒啪嗒,她的走步极其缓慢,似乎踩着时间的长短针。手里是包塞得鼓鼓囊囊的垃圾,一天下来要废除的残存物:牙膏皮、烟盒、腐烂的西红柿、儿子断头的蜡笔、她变形了的乳罩、几张揉皱的旧报纸——上面沾满了鱼腥气。她探下身子,掀开垃圾箱盖头,里面满满当当,散发着腐臭、熏人、懊闷的气味。一天的气味。时间的气味。情绪的气味。都闷在这个墨绿色长方形塑料桶里。她走得没头没脑,她甚至没有跟家里人打一声招呼。她拎着垃圾袋,门“卡啦”一声重重落锁,谁都没有在意——她到楼下去扔垃圾了,三五分钟后就会回来。家里的光线很黯淡,丈夫在沙发上眼皮肿胀,已经入睡,小孩蹲在马桶上拉屎,哼哧哼哧。“卡啦”一声落锁,每天都要听到,听好几遍,听得恍惚麻痹了。
   白色的路。叶子落尽,一片一片,如同漂浮在河中的死鱼,漫涣着衰亡。她她一只手腾空出来,斜插在口袋里,她穿着一件针织毛衣,风从毛线的罅隙里阴湿挤进来,她下意识地将身体像球一样蜷缩,然后,这就样,一去便消失了,再没有回到日常的生活中。
   她和她交错而行,如舞台剧上安排的实验剧。灯光如白昼刺目,她们的表情隐藏着无限种解读的可能性。她和她之间没有对话,语言是累赘、繁复,是创造出来被男性奴役的工具。
   她们停顿、弯腰、蹙眉、惊慌,伴有尖叫声。对,尖叫是女人的特权,像蝴蝶一样惊悚而飞,或像一把刀,轻而易举地进入一个人的心脏。尖叫缓解了即将要催化的心灵暴力,如一根细线,打了个结,又回环过去。生命的细线。我姑且再这样定义。
   我的眼睛酸疼,因为观望太久,她们从苏珊贝宁的摄影镜头里走出,是那般真实、亲切。是的,潜意识、潜欲望代表的是女人自己。它是种感性,敏感、细腻,根本不依赖外场宏大的背景。但只要有一个出口,身体里的出口,它便如山洪爆发,势不可挡。
   我的文稿还在电脑里。朋友催我上路。手机铃骤响。我胡乱塞两口面包,上洗手间,镜子锃亮,抬头,镜中闪现的是另一个女人的脸。变形的脸颊,模糊、迷乱,盛满乖戾和飘忽不定的忧伤。——是我,如影随形多年的面孔,突然间,定格在方框之间,宿命一样,等待审判。
   人是生而自由,但无往不在枷锁之中。
  
   4、影子人
   深夜醒来,虚汗一场。月光半明半魅,永远不解春愁的样子,窗帘后的兰花吐出浅紫色的气息,颠摇不已。睡不着了。像一场战争,无论采取何种姿势,都不能将自身驶进那条宁静的港湾。偶尔合上眼,也是零碎、恍惚的片段。仿佛耳边敲着锣鼓,锵锵锵锵,哪一位又要上场,眼角眉梢,无限情愁旧恨。
   忽然,想到郁达夫,《沉沦》里那个多余——放逐的人,“想到这里,他的眼泪就连连续续的滴了下来。他那灰白的面色,竟同死人没有分别了。他也不举起手来揩揩眼泪,月光射到他的面上,两条泪线,倒变了叶上的朝露一样放起光来。他回转头来看看他自家的又瘦又长的影子,就觉得心痛起来:
   ‘可怜你这清影,跟了我二十一年,如今这大海就是你的葬身地了,我的身子,虽然被人家欺辱,我可不该累你也瘦弱到这步田地的。影子呀影子,你饶了我罢!’”
   我的背后,是一个阔实的身体。他睡他的,在微鼾,一只手,还无意识伸过来,摸着眼前圆滚的散发着团团热气的身躯。白天,纵然两人千般万好、相敬如宾,夜晚,潜行的船桅高高拉起,便自顾自地突突突突向前开去了。
   他于梦中说了一句含糊的话,辨不清词意,却是兴奋而飞扬的。一手推开被子,仿佛呼吸到清朗的空气,舒畅极了。他的意识形态,在黑暗混沌里也千娇百媚,谁也无法破译,冷暖自知,悲欢自知。他嘟囔了几句,手温温的,在空中划了几下,像是得到了心仪已久的女子或什物一般满足。
   我裹紧被子,湿湿地,笑了一声。夜的寒气甚重,远处,隐隐传来运河里的船橹声。静水深流。他便也在他的梦境里极尽他的欢腾,恣肆,狂放,童真一般,不可违逆。那天,他垂下眼睑,似乎说过这样的话,你或许不知,和你在一起……
   后半句被吞掉了。
   吞进他的肚子,也落到我的思绪中,我模棱两可摆摆手,是不想追究下面涵盖的烦恼,还是我不屑一顾这样的表白?我们盖好被子,天冷,又加了一床毛毯,关灯,睡前,他吻了我一下,像是宽慰一下因刚才那句话引起的不快。
   我并不是个在意的人。黑夜,启航,梦的开始,把自己抛到一个虚无快慰的境界里,水潺潺,云在空中曼妙着身姿。而肉身,沉淀于床褥之中,散发着一成不变的气息,和默立着床柜契合在一起,构成了一个稳固沉闷的场所。
   影子腾挪,像京剧中的鹞子翻身,半蹲,前倾,快速翻转上半身,再回复……日光漏过窗花格子,洒到我面庞上,酡红,羞答答的人,在三五米远处,轻咳……
   要上演怎样一场戏?自己也缱绻恍惚了。
   郁达夫和他的第三任夫人同床共眠,辗转反侧,在她面前,他叫赵廉,印尼一名寻常的酒厂老板。夜幕升起,黑沉沉一团,他水样的春愁旖旎而起,抑或是怀想有着“荸荠白”称号的王映霞,抑或是惦念着让他爱恨交加、在风雨中凋零的中国……
   狂风轰然,梦成拓片,影子人背对背,唏嘘一片,慨那生涯之无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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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这篇散文,从文章整体的独白、联想、跳跃的描写上来看,类似于意识流手法。从医院挂盐水开始,意识迷离恍惚,生活里的丝丝缕缕却如细雨烟云般地涌到意识的屏幕。朦胧的思绪,艺术的撰写,不循轨迹,不受情节制约,呈现中一种自由的心理活动与结构。乍一看扑朔迷离,像看一场魔幻电影,又像在看一场醉拳,然细细斟酌,却是写满了世间的悲欢与无常,人性的光明与黑暗。生在尘世,每个人都并非表面上看上去那般,就像镜中的自己和心里的自己是有差距一样。欢愉与悲戚,现实世界与心灵世界,在小小的身躯里重叠着,又分离着。一如自由着,但又无往不在枷锁之中。唯有,冷暖自知。“镜与影”,一篇值得细细品读的美文,推荐共赏!问候作者,流年愉快。【编辑:紫月清影】【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013040611】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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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紫月清影        2013-04-05 20:20:06
  很欣赏文章中许多句子,如:“我们在俗世生活里荒漠太久了,不约而同,从迷雾中抬起了头颅,顽强地呼吸,企图从卑微中挣扎出一抔净土。”还有:“黑夜,启航,梦的开始,把自己抛到一个虚无快慰的境界里,水潺潺,云在空中曼妙着身姿。而肉身,沉淀于床褥之中,散发着一成不变的气息,和默立着床柜契合在一起,构成了一个稳固沉闷的场所。”
   这些,轻易地就触动了一颗尘心。
思无邪。
2 楼        文友:紫月清影        2013-04-05 20:20:38
  问候葛芳老师,您的文章很特别。
思无邪。
3 楼        文友:逝水流年        2013-04-06 08:36:55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爱,是人世间最美好的相逢,用文字找寻红尘中相同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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