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离开惠州那天，阿勇是唯一来送行的朋友。他帮我提袋默默走着，好友即将远行，他似乎有千言万语要表达，却又惆怅难言。我倒挺乐观地说，今后肯定有机会再来惠州，也希望他去海南玩玩。汽车开动时，阿勇眼神里满是不舍，他扬手高喊：“李哥，多保重，今后常联系啊！” 我点头连声说好，热泪夺眶而出……
　　 从此杳无音讯。哎，我们都食言了。
　　 两个人在茫茫人海中相遇继而成为朋友，如同浩瀚太空里两颗流星有缘携手同行。一朝互道珍重各奔前程，但愿终有久别重逢的那一天。
　　 阿勇比我小几岁，也是个不安分的角色。他师范毕业在家乡某小学当了一年教书先生，就辞了职，南下广州谋求发展。几个月做事不顺心，在惠州的老乡叫他过来碰碰运气，他便屁颠屁颠地奔来了。
　　 我所在的公司有段时间业务不景气，迟迟不发工资。那年十月，考完律师资格考试，我眼瞅着快闹饥荒了，乘单位管理松懈之机，常到人才市场瞎转悠。见某期货公司招“投资顾问”，听说“钱景”大大的好，于是稀里糊涂混了进去。十几人同时应聘到这家公司，其中就有我和阿勇。我俩是湖南老乡，颇感亲切，很快就交上了朋友。他瘦高个儿，一身衬衫西裤稍显肥大。他蛮注重自己的光辉形象，瓜子脸上配副金丝眼镜，工作日都系领带，用啫喱水定型的小分头纹丝不乱，一双皮鞋也刷得贼亮。他左眼似乎有点斜视，笑起来，露出一对浅浅的酒窝和俏皮的虎牙，使他的面部变得格外生动而有趣。岗前业务培训结束时，我明白自己绝非干这行的材料，就鞋底抹油——遛了。阿勇倒扎扎实实做了几个月，后来还邀我参加了该公司的元旦联欢晚会。
　　 来年过完春节回惠州，再见到阿勇时，他已是惠阳某公司的业务员。一天我接受阿勇的盛情邀请，和许多人乘车去公司“基地”一日游，才了解该公司销售的产品竟然是常人平时很忌讳的东西——存放骨灰用的灵塔位！参观过程中，在阿勇及几位公司部门主管轮番劝说下，我头脑一热交了50元订金。待冷静下来，感觉这种投机买卖太不靠谱，立马找到公司某部门负责人，据理力争好歹把订金要了回来。这事闹腾得让阿勇大丢面子，不过他并没怨恨我。
　　 机遇真是无处不在。没过多久，阿勇以某报“记者”的身份笑眯眯地出现在我面前，我着实大吃一惊！嘿，这小子深藏不露啊，原来文章还写得呱呱叫！我也是文学发烧友，有此共同语言，我和阿勇的友情自然更进了一步。
　　 我当时一门心思为律师资格考试而战，希望早日跨入执业律师的行列。后来我终于死了这条心，转行做了一名新闻记者。我常想，如果多年前受阿勇的启发，应聘做报社记者，应当能胜任吧？其发展情形又会怎样？人生犹如行棋无悔的远征，你可以对前方的道路进行抉择，在当下的旅程上刻下精彩或平淡的足迹，而这“如果”呢，只能是书写在旧日历上的感慨了。
　　 阿勇的工作和收入一直不大稳定，包括他做记者，“无冕之王”，挺光彩，但起步阶段也十分艰难——单位不安排住房，跑新闻报道很辛苦，稿费、工资又少得可怜，解决温饱问题都难，能坚持下来实属不易。有段时间他甚至居无定所，在老乡、朋友圈子里打游击，也常到我的住处过夜。阿勇是性情中人，不时拎瓶白酒（两三块钱一瓶，是杂货店里最便宜的低档货，我常在一些建筑工地和廉价出租屋里见到它的身影），称几两花生米，和我喝酒聊天。他有时向我倾吐工作、生活中的烦恼和委屈；有时兴高采烈，与我分享开心乐事；有时回忆刻骨铭心的往事；有时深情表露对父母、家乡的思念……
　　 他跟吉普赛人似的经常搬家。记得有次我到他租住的地方看他。才两平米左右，没窗户，八成是杂屋间改造的，不折不扣的蜗居！一张单人床和一只小书桌就把它塞满了，人走进去再无立锥之地，只能屈尊“上床”。
　　 我们面壁而坐。阿勇说他搬来的头天晚上，关门睡觉，因严重缺氧差点闷死。没办法，以后睡前只得敞开半边“城门”，用几块大板砖夹住，保持空气流通。
　　 “睡觉不关门？你小子不怕？”
　　 “怕个鸟，我光溜溜一条小命几本破书，比露宿街头的叫花子就多这么个‘狗窝’，谁脑袋进水会来打劫我咯——”他自我解嘲，一脸坏笑。
　　 这时，他变戏法一般突然从桌子里面拽出大半瓶尖庄大曲和一袋鱼米花生。没酒杯，他把搪瓷饭碗拿出去洗洗给我倒上，自己则吹喇叭似的慢慢品咂。就着花生米，几口又苦又辣的烈酒下肚，周身血液仿佛忽地窜起了火苗。我俩海阔天空神聊一气，谈笑声震得这乌龟壳般狭小的空间嗡嗡直响。
　　 酒已经喝的差不多了，头脑和言语似脱缰野马，感觉眼前似乎变得透明和辽阔起来。那一刻我意识特别清醒又毫无顾忌：“不扯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了，谈点什么？嗯，就谈谈各自的理想吧。让我先谈……好，我其实，根本不喜欢做法律工作，烦透了，我想将来周游世界，写一本砖头那么厚的杰作。哈哈。阿勇，你呢？”
　　 阿勇满脸通红，也醉得不轻。他双肘撑在桌上，用张开的巴掌捂住面颊，仿佛正认真思考这个问题，片刻之后他脱口而出：“我现在感觉自己活得象条狗，被人呼来唤去的，毫无尊严，我想要活得像个人，当然，这只是，最起码的愿望。我将来，希望做个像范长江、斯诺、本多勝一那样的名记者……”
　　 缺乏明确的职业规划，初入职场屡遭挫败，忍受沉重的生存压力，迷惘地随波逐流，为找寻到真正适合自己的位置，付出过时间和精力的巨大代价。这就是当年的我和阿勇，恐怕也是千千万万同龄人的真实写照吧。
　　 你还在追逐自己的梦想吗？与阿勇阔别多年之后，我在问这位久违的朋友，也在问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