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看完《扶桑》，第二个让我想动些笔墨的人就该是大勇了。有了这个打算后，很自然地开始在脑子里构思：题目。内容。那天莫名地忽然就想到了这几个字：说恨你并不容易。
　　 我想，扶桑对大勇就该是这样一种复杂难言的心理了。爱恨纠缠本是难了。她从来没爱过大勇，无论他生着或者死去，但她最终却逃离了爱情嫁给了大勇。这般纠结着的情感，又岂是一个“恨”字所能概括和了结的。
　　 大勇，想说恨你真得不容易。
　　 严歌苓笔下的你，是一个个性太过鲜明又复杂的人，一个亦正亦邪的男人。这么多年风里雨里的闯荡，早让你练就了介于人兽之间的性情。
　　 你，绝不是简单的笔墨所能描摹的。让我试着来写出你的精彩，如蜻蜓点水。
　　
　　 【二】
　　
　　 我知道你是唐人区里最牛的霸主，是更早一些的阿丁，或许还要更早一些的阿魁，也是最初的阿泰。你曾随自己犯下的一次又一次罪恶变换过若干个名字，但你有一个身份却是自始至终的——你始终是扶桑出洋淘金的丈夫。
　　 在广东一个临水的小村子里，那时的你叫阿泰。和扶桑订婚的第二年，因为出洋淘金的诱惑，你瞒着家人独自跟叔伯一起坐船走了，去那个复杂又险恶的世界里，想要闯出一片属于你的天下。那时你才仅仅十岁，这是你不同于常人的气度和胆识。
　　 你，颠颠簸簸开始了出洋的闯荡，一路忍辱负重，一路血雨腥风。险恶的环境更锻造了你的果敢和机智。你的个性和头脑决定你不会选择像其他中国苦力们那样逆来顺受，甘愿被异族剥削和压迫，而是会抓住时机去顺应，但更多的是改变。你往往不惜一切手段。
　　 十五岁那年，你偷了两匹马从金矿逃走，来到了金山城里，成为了高大英俊的少年阿魁。
　　 此刻的你，白天在烟卷厂做工，晚上便开始混迹于妓院和赌馆。智勇双全的个性，很快又使你在金山城里展露头角。等到了十七岁的时候，你已不必做任何一分钱一分力的规矩活路。小小年纪，你就学会了在种族歧视和外族压迫的夹缝里去游刃有余。你投机钻营，不断积累着自己的资本和财富。
　　 在那样一个特殊又复杂的环境里求生存，真像身处一个奇妙又奇幻的大染缸，把一个人最美的青春韶华早已漂染的面目全非了。
　　 二十岁的你已欠下了五条人命，九条马命。为了牟取更大的利益，你又用五百钱贿赂了一个新的差事——喂养赛马。
　　 喂养赛马实际上是你动了多年的一个邪脑筋。在投机钻营上，你实在可以算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人才了。
　　 你有计划有预谋的一步步实现着自己的目标。首先你开始研究赛马，一场不落的观看每场赛马的输赢，做到心里有数。但你也清楚，要进行的这项投机毕竟风险太大，为了做到自保，也为了更好地遮人耳目，你故意出手阔绰地交往了两个白种人，一个是银行出纳，一个是股票公司的掮客。
　　 你早就知道，这两个人都迷恋赌马，而且已经输得倾家荡产，甚至连老婆都成了他们的赌资。
　　 安排好这一切后，你们三人约定好由你出资，由他们俩出面去赌马，赌资四六分成，你理所当然要的六。
　　 结果果然不出所料，你让两人下注的马每场必赢。原来，这一切都是你暗中做了手脚。你在喂赛马时，在食料里故意掺了安神草药，只留下一匹马，因此那匹马注定赢。
　　 事情很快就败露了，侦探和警察们都在追捕幕后操纵赛马舞弊案的你，而你却彻底在唐人区销声匿迹了。时隔三年，待案子完全冷却天下太平的时候，你才又重新回到唐人区，此时你不叫阿魁叫阿丁。于是唐人区里就有了个逍遥的阿丁。
　　
　　 【三】
　　
　　 严歌苓用了太多的笔墨来描写阿丁的不同。
　　 阿丁是一个俊美的男子，身材宽厚，个头高过一般中国男人；梳一根粗得像古藤一样的辫子，因为那头发是从颈后一直长到上半个脊背，如同马鬃或狮鬃。
　　 他笑嘻嘻地和周围人谈笑风生，唇枪舌剑；他放高利贷，开春药厂，也卖自己的裸体照片给窑姐们；他还运送成吨的脏衣服回大陆去洗，偶尔还会投机倒卖女色。
　　 “偷扒贩运窑姐是他的娱乐，是他玩心未泯的消遣。”
　　 机智果敢、毒辣善谋的阿丁，不惜一切手段和方式积累起越来越多的财富。他是唐人区数十位恶霸英雄的总和，手下有二十多“不好男儿”，只要阿丁一声唿哨，就会有人立刻提着板斧出来为他奔命，因此阿丁是这个地方最惹不得的人。一次次的更名异姓，让他身上也越来越多了几分传奇的色彩。
　　 他敞开的袄襟露出插在皮套中的五把飞镖，那是他在一个被他杀死的人身上劫得的。这飞镖的厉害更是被别人的嘴传得神乎其神。
　　 他的手指除拇指外全戴有戒指，上面暴突着各色宝石；如果他用拳头去揍谁，往往会把那人打得皮开肉绽血肉模糊。他最常说的一句话是：我揍出了那个人的天目。那口气里满是若无其事的自得和骄傲。
　　 他喜欢胸口挂一根金链缚住他的怀表，也喜欢在手上经常拎一只首饰匣；那金链粗壮得可以缚一只大兽，那首饰匣里装着的可以任他赌也可以供他嫖。总之，这一切异于所有人的装扮，在别人眼里早已被烙上了鲜明的阿丁特色。他浑身上上下下都张扬着霸气和财富。
　　 “一种邪恶屈服于另一种更高明更强盛的邪恶。没有正义，胜了的邪恶便是正义。”
　　 无疑，在唐人区阿丁代表的正是这样的正义。唐人区里正因为有了阿丁，那些试图破坏或毁灭的因素才变得有所顾忌。因为阿丁，唐人区里减少了很多罪恶的发生。他是整个唐人区的祸害，但也更是它的招牌和保护神。
　　 阿丁第一次见到扶桑的时候，是在杰克逊街的地下拍卖场里。在一群肉色的女子中，扶桑是唯一一个穿了一件及大腿的薄褂子和鞋的人。
　　 阿丁看见扶桑的第一眼就忍不住眉头一抖。他眼里的她有点痴，有点蠢；脸上无半点惊惧和担忧，只是那么真心地微笑着，是跟自己的微笑；她那一对大黑眼睛如同瞎子一样透着超脱和公正，一种任人宰割的温柔笼罩着她。
　　 阿丁并不知道真正的扶桑就是这样的。她的笑始终都是踏实又甘愿的，让人感觉真心又温柔到了极致。扶桑这一脸超然的微笑，让他感觉出了她的不同。第一次见面，他有些为她着迷了。这个唐人区的老大当时就动了要买她回去的念头。起价一千他却只应着掏八百，相信仅这一点就能看出他无赖又霸气的本性了。
　　 可是天有不测。正在交易的当口警察却来了。一群人立刻挨挨挤挤地藏进了一个暗室。
　　 匆促间，那个只有五个月大被贩卖的婴儿却发出了致命的哭声。虽然那么多人都跟着这哭声胆颤心惊的，却谁都不忍心对这个婴儿下毒手，除了心狠手辣的阿丁。
　　 阿丁极自然地把手扣在那个小头颅上，如掐住一颗果子。提起，另一只手的虎口同时落在了孩子的颈子上…..哭声戛然而止了。
　　 他把如此的伤天害理做得竟是这般平静的不落一丝痕迹，简直堪称完美；像随手碾死了一只蚂蚁般那么轻易，那么得心应手。由此，阿丁的毒辣和残忍可见一斑了。
　　 他做完了这一切，又擦着一根火柴去照那死了的婴儿的面孔。“那小小尸首就热热地堆在扶桑的脚边。火光沿着扶桑赤裸的腿上升，一直升到她的鼻子前。”扶桑看他的脸在火光后一闪一闪，她猜不出他的意图。但火光照出的是阿丁望向扶桑那有些着迷的目光。
　　 一切都还是太晚了，警察的靴子咚咚地朝这里走过来。十来个警察正在把这里踩平。
　　 一看事情败露了，阿丁一人抵挡着警察，其他人便仗着熟门熟路全逃光了。
　　 早上四点，阿丁衔着辫子跑了出来。他已中了枪。警察追，阿丁作势撩开衣襟，没等飞镖出手，警察呼啦一下横在地上。他们早已听说过关于阿丁身上那些飞镖的传闻。等起身再追，却发现阿丁已跳进海里不见了。
　　 等到阿丁再次出现在人们的视线里，已是将近三年后了，此刻他不叫阿丁叫大勇。
　　
　　 【四】
　　
　　 一个雪后的清晨，大勇出现在了中国太平洋铁路公司的工场上。我总感觉他这一次的出现不是偶然的巧合，而是带有一定目地性的，别忘了他是一个亦正亦邪的人。
　　 在金山城为了谋求生存，中国苦力们毫无原则地忍受着一切剥削和压迫。他们安静的隐忍和宽容几乎到了毫无限度、麻木不仁的程度，这让一切剥削和压迫变得合理又合法。而同一工地上白种工友对剥削者的反抗，因为中国苦力们的逆来顺受变得毫无意义。最初的不满逐渐演变为种族间的仇恨和矛盾的火花，最终他们把仇恨的火焰燃到了中国苦力们身上，一个掉了队的老伙夫成了他们火山爆发的出口。
　　 三十多个白鬼围住了他，老苦力满脸忧愁的笑容激怒了他们。
　　 “打断他腰，看他一天背一百筐石头；打断他手，看他一天铺一里的轨；打掉他的牙，看他吃一顿饭活三天。”
　　 老苦力的腰和手被白鬼们用木棒打断了。牙也被打没了。花白的辫子被连着头皮扯了下来。
　　 “老苦力越来越细瘦，一只腿布口袋一样挂在了身后。最终他倒在了血泊中，天地都是他的血。”
　　 任凭老苦力怎么苦苦哀求，仅仅一支烟的功夫白鬼们就让他毙了命，然后他们彼此簇拥着满足地走了。
　　 天地间开始飘起一场雪，渐渐掩埋了这场罪恶，一切看起来又都平静如初。
　　 清晨雪停了。骑一匹马带一辆车和两个妞的大勇出现了。
　　 依旧梳着一条粗黑的辫子，左手四个手指上依旧戴着肥大的宝石戒指，完全招牌式的装扮。
　　 大勇把老苦力抱到怀中。
　　 他嫌他死得太丑，面目全非。他动手把他花白的头发抹向脑后，又掏出一块雪白的巾子要拭掉老苦力满脸的血。“大勇不忍心他死得这么惨，带着满脸愁苦和谦恭又被打得稀巴烂。”他招呼两个婊子赶紧下车，将老苦力抱到了车里。
　　 “大勇登上山头往下看，中国苦力的黑黑的脑袋遍布山洼，他们要翻过这个山头去上工。”
　　 雪稀稀疏疏打在大勇脸上，“他多肉的嘴唇紧抿着，目光极远，从乌云低压的眼皮下伸出。在任何一个凶猛歹毒的念头出现之前，他就是这样一副面孔，多思，又是绝对虚无，还有种广漠的对于一切的无望。”
　　 此刻，他内心的情绪是复杂的。他在想如何为一个可怜的老人伸张正义，也要给那些惯常欺压中国苦力的白鬼们一个不小的教训和还击。
　　 他迎着急着去上工的中国苦力们走，故意跳下马扯开车的篷布露出老苦力那张凄苦悲惨的脸。
　　 终于有人认出了尸首。
　　 “好好看看，看看他头发怎么秃了，脑壳怎么给打开了！好好看看吧！”大勇货郎一样地吆喝着。
　　 有人往跟前一看。“我的妈，牙怎么也被打掉了！？”
　　 大勇好像故意打趣般地接着说，老人家往后连吃饭都不香了。
　　 这时有几个人慢慢散出人群的圈子，大勇知道这几个人是要溜着去上工，他看了他们好一会，盯得那几个人感觉脸没处搁。
　　 这时大勇故意拽过身旁两个妞，扯了嗓子朝人群喊“走了，这两个妞我请客，镇上见，人人有份。”
　　 从那天起，工地上不见了中国苦力。
　　 谁也不知道这次五千人的罢工，幕后操纵的竟是在镇上吃喝嫖赌的大勇。
　　 因为老苦力的被残害，大勇义不容辞地站了出来，操纵了这五千中国苦力的大罢工。在大勇的带动下，他们的反抗意识开始觉醒了。
　　 众多的中国移民中，大勇是第一个敢于直面反对种族歧视和压迫的人，他也是这众多中国苦力中唯一没有失了血性的那一个。他正在用自己的行动去唤醒那些麻木了的神经。
　　 这次罢工空前的团结，对于背叛的汉奸一律严厉惩处；大棍子毫不手软地打下来，欢呼声淹没了惨烈的嚎叫。
　　 大勇远远地站着，以旁观者的身份，满足又满意地看着自己亲手导演的这一场好戏，那般云淡风轻的不露声色。
　　 看到这儿，真忍不住为他的机智和胆识而拍手称快了。有些人固然匪却也匪得那么不乏正义、勇敢、机智和对弱者的同情，真得让人挺佩服的。
　　 或许在别人眼里，大勇始终心狠手辣，强悍冷血到几乎无懈可击，但其实他的心里也有一根触及不得的软肋。正所谓侠骨柔情，那就是他对未曾谋面妻子的思念。
　　 闲下来的时候，他会静静卧在阳光下的竹椅子里，任人梳洗着他那一头古藤般的头发。他便忍不住想象着妻子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
　　 大勇认为：“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能使他做乏味的规矩人，就是这位妻子，他出现的那一天，他将会就地一滚儿，滚去一身兽皮，如同被巫术变出千行百状的东西最终还原成人。”
　　 那么他的妻子出现了么？
　　
　　 【五】
　　
　　 此刻的扶桑身染重病，咳得整个人像要裂成一千片了。同行阿绵因为被夺子的摧残而精神失常地走失了，扶桑自然成了阿绵的替补。
　　 她吞下一小撮大烟止住了咳嗽，脸上打了厚厚的脂粉才来到客人面前。
　　 后半夜，楼院的人都给闹醒了；那个客人披了扶桑的缎袍，从房间里跳出来，一手提着垂死的扶桑，一手拾一根血透的巾子，吵吵嚷嚷地骂，不依不饶非要把扶桑交给正查痨病的白人警察。
　　 几乎全裸的扶桑，麻木了般不言不动不声不响的任人宰割着；她迷迷糊糊地，仿佛都不清楚这个人到底在闹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