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邻舍家的瘦儿子坐了两年监，昨天释放回家。对于这种情况，当地也有表示“庆贺”的方式。不过这个方式一直没有定名，当兵的复原，赶去喝一场，叫“迎风”；在外做生意，好长时间才回家一次，人们赶去喝一场，叫“洗尘”。可这刑满释放，真不好定名。我本不打算去，可有几个知己的极力撮合，说我有点儿文化水平，能拣几句好听的说，笨嘴拙舌的人见了更不好说什么。因此我拗不过，只好买了酒肉，随众人一同前往。
　　 那归来的瘦孩子挺乖，见面后忙同客人一一握手寒暄。我发现他个子比两年前长高了，只是面色有些苍白，一对小眼显出怯懦的神色。重复那句“您来了”的话语时，表情呆滞，硬堆出一脸苦笑。
　　 瘦孩子犯错那年十九岁。上初中时，看见人家孩子吃穿好，手里不断零花钱，因自己的母亲常年有病，天天吃干煎饼咸菜条。当然，班里像他这样的还有好几个。鱼找鱼虾找虾，这几个苦孩子很快成了朋友。一天晚上，一个胆大的提议要弄几个零钱花。听他讲述后，众人起初还有点儿害怕，但最终还是举手通过。其实那次行动很简单，只翻过校墙，进入一家建筑工地，把能拿动的钢材扔出墙外，接应的人吧“战利品”藏好，选个合适的时机再卖掉。瘦孩子担当的是跳墙进入“一线”谁知活该倒霉，没扔了几根，就被一个醉醺醺的老头给抓住了。
　　 学校开除了他的学籍，在家无所事事，只好跟大人们外出打工。也许是命中注定，在城里又遇上了当年那几个被开除的同学。在聚会宴席上，还是那个胆大的说：“咱们不能光打工，不光挣不到钱，还他妈的挨骂受气。我有一个门道，知道城西那个刀把子岭吗？货车经过时左转右拐，共计九道弯，坡度很大，汽车呜呜的发闷气走不动。选个漆黑的夜，咱们……”
　　 “我可不干，自从那次搞钢筋，被开除了学籍，我妈的病就越发厉害了！”瘦孩子不同意。
　　 “你呀”胆大的拍了一下瘦孩子的肩膀，“这样吧，扒车算我们的，你在下边接应一下，完了帮着销销货！”
　　 此事搞定，“行动”也取得了成功。谁知在销货时露了马脚。那是十几箱高级运动鞋，因出价太低，当时出现了疯抢，很快被公安觉察，作案人全部落网……
　　 中午时分，“接风”（就叫接风吧）宴会开始。众客人分长幼入座，众人推崇我说几句开场白，我刚要说“初生羔羊上山……”等想好了的话，外边突然传来一阵大笑，紧接着又听见“看，又叫你破费”的客套话。随着吵嚷，大家才看清是村上一个叫苟拳的人来了，大家忙让座。苟拳三十出头，长得肥头大耳，剪一个棱角分明的平头，身着西装，样子威风凛凛。他当年因抢劫强奸被判了十年。几杯酒下肚，他笑着说：“大家怎么不大开口说话？有什么不好意思，不就当年那档子事嘛！今天我弟弟‘转业’了，那‘部队’挺锻炼人，老弟说对不对？不知学了啥手艺，愿意的话，到我公司里干！”
　　 “哥哥别取笑了，我是罪人，”瘦孩子逐个为客人斟酒，说道“罪人”二字时，眼里噙满了泪水，“我进去的第二年，妈就死了……”说着泣不成声。我看到他微微颤抖的肩头，心想，这孩子有希望，能重新做个好人。
　　 “哈哈哈”苟拳一阵大笑，“大婶子是长年病，加上心眼儿太小。我蹲大狱期间也死了老妈，都是些小心的人。不经磨难，成不了大器。咱村刘二叔不也为儿子搭上了一条命么？当然，人家儿子是上大学。他为了交学费卖了牛羊，最后连狗也卖了，就差点没卖血。打工时连连加夜班，最后从脚手架上摔下来送了命。儿子现在能挣钱了，可他老人家也没沾着福呀？其实咱跟上大学没啥两样，上大学时为了赚钱，咱在那个‘大学校’里学好了手艺，也能赚大钱嘛！看看我现在，啥也不含糊，去年咱村建学校，我捐了两万元。在这世上混别婆婆妈妈的，都说现在讨债难，我就不信。那次我到城里讨账，那个经理说的很硬，他说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我说那好，今天就叫你看看。我嗖的一声亮出了一把明晃晃的牛耳尖刀，先在他面前晃了一下，然后噗的一下插进了我的大腿。女秘书尖叫了一声昏了过去。那个经理当时就给我跪下了……哈哈，其实那鲜红的血，提前绑好的护垫，那叫插刀术，都是在‘里边’学的。不说了，大家喝酒，喝酒，哈哈哈！”
　　 “可咱这名望……”瘦孩子又苦笑了一下说。
　　 “啥名望？”苟拳啪的一声放下酒杯说：“有钱就有名望，不信试试看，按哥哥的路线走，保准你有钱有房有女人！”
　　 大家听了苟拳的阔论都无言以对，有几个拿眼看我，意思是让我说两句。可我这半老不小的人才第一次感到自己的智商欠发达，实在找不出应承的话语。
　　 很长一段时间，我耳边常常响起苟拳的话。不禁使我想起了上世纪六十年代我们村发生的一件事。一个叫李三化的人出奇的勤俭，他老爹病危时，家人问他还有什么嘱咐，他伸出手指了指北面的墙，半天才说出一句话：“我在后地埋了二十八个萝卜，扒出来公事上用……”说完咽了气。李三化继承了父亲的精细，他说：“这一顿饭，喝粥就喝粥，吃干煎饼就喝开水。不能吃干的再喝粥，粥是填缝的，白搭上。”那年头，谁家能存上几千斤粮食，年终领到上百元余粮款，谁就是令人眼热的富户。这几样他都做到了，三个儿还都没娶上媳妇，原因就是人太细。左邻右舍摊上个“红白公事”，他根毛不拔，所以人送外号“李老铁。”
　　 李老铁太抠，人缘不好，队里评五好社员也没他的名字。
　　 那天吃早饭，李老铁喝了几口开水就扛起镢头下了地。中午时又是那样。到了吃晚饭，还是光喝开水。老婆心痛了，就问：“怎么回事？你想饿死吗？”李老铁笑了笑，解衣上床睡了觉。第二天一大早，村里的大喇叭传出了这样的喊话：“好人好事，咱村的李三化捡了五角钱交到了大队部，这种拾金不昧的高尚风格值得大家学习……”几天后，锣鼓在门前敲起来，村干部把油印着“五好社员”的红纸条贴在了李老铁的门“脸”上。老婆感到十分意外，在她卖了三个鸡蛋，把一角五分钱存入泥罐的时候，发现“小金库”里少了五角钱！
　　 “何苦呢？”老婆叹了一口气。
　　 “大儿子都二十五岁了，还没人提亲，你就不愁吗？”李老铁无奈的摇了一下头。
　　 还没等李老铁醉酒自白，当时就有人质疑：“李老铁那样的货能拾金不昧？”
　　 也有人说：“人就像变色的虫子，随气候变。”李老铁当时要的是名望。
　　 瘦孩子没能从苟拳话里悟出道理来，毕竟人的本事有大小。他打点了行装，跪在娘的坟前哭了一场，然后远走高飞。他爹对我说：“孩子三年不回家了，只是每月给我寄钱回来。”他爹边说边落泪。
　　 又过了几年，他爹见了我眉开眼笑的说：“那孩子在外边娶上媳妇了，说春节时就一起回来看我。”我看见他爹说这话时还落泪，不过这次是喜泪。
　　 期间，苟拳又为李贵老汉捐了钱。为一个智残的孤儿盖了一间新房。总之，做的好事不少。加上他在“部队”锻炼了口才，跟乡里的干部混的烂熟。村领导大事小事都先跟他打个招呼。有人说这是钱的威力，也有的说是个人天生的本领。还有人说，下届村领导非他莫属，现在正申请入党呢。也许苟拳看清了自己的名望渐大，决定为祖宗树碑立传。那天，苟拳扔给我两条香烟，和气地说：“大叔，你给我爹撰个碑文吧，您老全明白，按实写……”我不好推辞，只好死拼硬凑的写了：“父自少年经商，后在家务农，为人厚道，勤俭持家”等文字。那石碑用料考究，雕刻精美，路人观后，皆赞不绝口。立碑后不久，苟拳又在村西一块平地上建了楼房。以前的旧舍折价卖掉，广告也是请我写的。新楼址是多少年来众人垂涎的一块宝地，听说苟拳没向村里交任何费用。
　　 看来，金钱能买到名望，更能光宗耀祖。立碑后要举行祭奠仪式，苟拳专门请了摄像师，发帖邀请，众亲朋来了一大群，人们各自拿着祭品，浩浩荡荡的朝墓地走去。谁知近前一看，众人大惊失色！
　　 苟拳爹妈的墓碑已被人砸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