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黑缎子(小说)
起风了。天气预报说今天是个大晴天,那刺眼的太阳标志,总让人情不自禁地想到“阳光明媚”、“阳光如金”,诸如此类的好词语。
可是,气象台失算了。不仅晨光初露比往日慢了好几拍,而且一直伴着大风。风像一头发怒的困兽,横冲直撞,累得呼哧呼哧地喘粗气。而喘着粗气的风,到底还是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偶尔短暂歇歇,就又成了精力旺盛的调皮捣蛋鬼。
到处一片狼藉。天空晦暗不明。
窗外生着一棵高大粗壮的樟树。即便高大粗壮,一条条手臂还是被风卷得东倒西歪。那些暗红的老叶片,带着阵痛被生生扯离母亲的怀抱,旋上天,一如暗红的过山车,呼啸而过;又或如一群泣血的鸟儿,呼啦啦掠过。
风中的樟树,终于褪下了墨绿与暗红夹杂的大袍子,换上了嫩绿与墨绿渲染的新披风。
这就是春的力量吧。
水湄无力地靠在床头,背后垫着月白底色上洇染着蓝紫鸢尾花的麻制大靠枕,空洞地望着风在窗外卖力地表演,喃喃自语。
真好,这样就完成了新老交接。可我……水湄伸出纤弱、苍白的手,在自己的头顶蜻蜓点水般碰了一下,手指便似触电般弹起,再小心翼翼地试着触碰,又摸着了烙铁似的缩回。
反复。试探。反复。水湄转动了一下发酸的眼眸,环顾这片惨淡的白色世界,轻轻长吁了口气,唉,没了,全没了。
伸出的手抓向空中,一片虚无。
又低头看向胸前。深蓝底上起水粉蔷薇花的薄珊瑚绒睡衣,左侧鼓囊囊的,蔷薇花饱满圆润,而右侧干瘪瘪的,蔷薇蔫蔫的似已凋零。
右侧胸前,也是一片虚无。伸向它的手,终是颤抖着,停在了半空。
大概四个月前,一个寂寞无聊的晚上。水湄靠着床头读安妮宝贝的集子《告别薇安》,读着读着,透彻骨子的颓废、苍凉和自我放逐,把她拉进了黑色的泥淖,欲罢不能,愈陷愈深。
孤独,从未有过的孤独,成了心的魔鬼。她惶恐地扔掉书本,把自己剥葱一样去除衣物的束缚,钻进被窝蒙住头,双臂交叉紧紧抱在胸前,蜷缩成了婴儿的姿势。
后来,不知怎的,也许是上苍冥冥中注定,她轻轻揉搓起乳房。一揉搓,就发现了异常。来自孤独的惶恐,瞬间被另一种更强大、更有杀伤力的恐惧代替。她想起了妈妈,那个已经离开她二十余载的女人:披着一头黑缎子似的长发,走起路来怀里像揣了一对小兔,欢快得一颤一颤的妈妈;顶着一颗光亮圆滑的脑袋,脸浮肿苍白,胸前丢了一只小兔,另一只小兔也欢快不起来了的妈妈;变成黑白的照片悬在厅里,和灰黄的骨灰缩在瓷坛里的妈妈……各种影像交替在她脑海里轮回、开战,直把她搅得筋疲力尽,昏昏沉沉睡去。
再次醒来,窗外已是明晃晃的世界,滋生于黑夜的恐惧却依然。请了假,她去市里最好的医院做检查。做彩超的是个跟她差不多年纪的男医生。挤满耦合剂的探头一探上她的右乳外侧限,冰凉的刺激就让她身不由己地轻微颤抖,而男医生与一旁的女助手交换了一下眼神,又表情复杂地凝视着她,问她可有家属陪同。
就像有谁施了魔术,恐惧居然一缕烟似的消失了,她还能没心没肺地轻笑,就我自己来的,我也是医生。我有乳腺癌家族史,我妈妈就是得这个病去世的。有什么不妥就直说吧,我能扛得住。
男医生有些诧异,又与女助手交换了一下眼神,然后故作轻松地说,右边有个肿块,具体的还要找外科医生看一下,说不定就是个纤维瘤或是囊肿,没你想象得糟呢。
她笑而不语。心里早已下起滂沱大雨。
很快,水湄就住进了市里最好医院的普外科。医生说初步判断临床分期为T2N1M0即Ⅱb期,给予了改良根治术,术后做化疗,还有内分泌治疗、免疫治疗、中药治疗,医生还说根据情况可能还要做放疗。
治疗中的水湄,安静得像哑巴,又像是机器人,似乎感受不到来自肉体和心灵的种种苦楚和折磨。只有她自己知道,看似风平浪静的背后,隐藏着怎样的暴风雨。每到夜深人静时,她残缺的梦里,总有一抹披着黑缎子的身影,而那身影须臾间又幻化成一颗硕大的刺眼的灯泡,咧着嘴朝她笑,笑得天翻地覆。
黑缎子,灯泡;灯泡,黑缎子……搅得不行的时候,她就惊醒了,浑身湿透,仿佛刚从水里爬起来一样。
她始终记得,当年的妈妈,有一头油黑发亮、服帖顺滑、长至腰际的发,她说像黑森林,爸爸说像一匹上好的黑缎子。她也有一头跟妈妈一样油亮顺滑的长发,爸爸则说,那是一匹上好的小黑缎子。
妈妈的黑缎子,多是披散着,任由它们在身后甩来甩去;操持家务的时候,就用一管木簪子松松地挽个髻,或是干脆扎成两条粗麻花辫子,利索,又青春。她的小黑缎子,妈妈总给收拾成两条细麻花辫子,末梢还给扎上蓝色蝴蝶结。
妈妈走时,她读六年级。妈妈走后,她的小黑缎子再也变不出好看的麻花辫了,她更没有心思将一截蓝色的头绳,变戏法似的变成翩翩欲飞的蝴蝶。她变得沉默寡言,生活于她而言,成了一枚青橄榄,不得不咀嚼,又不堪其苦涩。就有那么一天,她对爸爸说她要剪掉她的黑缎子,还说,爸,要毕业了忙得很,没时间打理。再说,我怎么都梳不好辫子,妈妈她……
爸爸听了先是一愣,继而把她搂到怀里,摩挲着她的发,说,丫头,多好的头发呀,跟一匹上好的黑缎子一样,剪了多可惜。留着吧,你没时间弄辫子,爸帮你。
爸爸真帮她梳起了辫子,跟她妈妈在时梳的一模一样,末梢也给扎上蓝色的蝴蝶结,上下学的路上,或是跑步的时候,它们就上下翻飞,就像是天堂里的妈妈在跟她招手。
妈妈的黑缎子,没了。她的小黑缎子,长成了大黑缎子。现在,也没了。
所有,都是命中注定么?
还在公共汽车上时,水杉就有心事。有心事的水杉,完全忽略了车外的大风,和被风卷起的落叶、破风筝、烂塑料袋。他只是紧紧地抱着保温桶,还有一个绿色手提袋,就像是揣着一对婴儿,低着头一声不吭地想着晨起时家里刮起的那场旋风,犹疑不决。
被刺耳的喇叭声惊醒时,才发现到了终点站——四个月来一直光顾的站点。踉跄着下了车,他并没有像其他下车的人一样,竖起领子缩着脖子弓着腰快跑,而是把保温桶和手提袋紧紧贴着肚皮,蹙着眉头沉重又缓慢地走着,依然在想着不久前家里刮起的那场旋风。
说?还是不说?他真正是为了难。
及至挤过熙攘的大厅,机械地被人流涌进狭小的电梯,到达悄无声息的、夹杂着呛鼻消毒水气味的、以白色为主打的这个小世界时,他停下脚步,鼻孔习惯性地张大,仔细在混杂的空气里,捕捉那压抑里关于天堂和地狱的传说。这四个月来,他已经不管乐意不乐意,不自觉地养成了这样一种习惯。
脚步停下也就片刻时间。他迈着跟他一样年老的步伐,蹑手蹑脚地向走廊尽头的单人间走去。透过土黄色木门上的一方小玻璃,他看见水湄正盯着窗外的樟树和风发呆,苍白的小脸上没有丝毫春的气息。
胸口偏左的地方,就又有什么东西在牵扯、在撕咬。我可怜的孩子啊,如果可能,爸爸宁愿不要这身臭皮囊,也不要你受这样那样的磨难啊!
他抬起头,使劲往后仰了仰,把即将满溢的潮湿,强行给逼了回去,方哆哆嗦嗦地拧开门把手。
门慢慢打开,跟着有风潜进来,水湄回转头,苍白的小脸上顿时挤满了阳光,爸,你来啦!今儿风好大,路上不好走吧?
水杉笑着回应,还好,我的丫头。今儿给你熬了鸽子汤,好鲜哪,爸爸闻着都要流口水啦!说着,把怀里的保温桶搁小几上,手提袋放沙发一角,从床底掏出搁板,拉起床边的护栏,把搁板扣上,垫上一张报纸,又去小阳台拿了一个青花汤碗一把青花汤勺,到卫生间用开水烫了,再回来把碗放搁板上,一手拿着勺子,一手拧开保温桶盖,提起来微微倾斜,喷香的汤汁就顺着汤勺注到了碗里。
他用勺子慢慢地搅动着汤汁,边搅边撅起嘴唇轻轻地吹着,又舀了一浅勺,仰起头隔老高倒入自己嘴里,然后咂吧着嘴说,好了,不烫了,丫头。边说边微笑着望着水湄,舀了一勺递给她。
水湄苍白骨感的手接过勺子,调皮地笑着说,爸呀,我又不是小孩子啦,还能烫着自己?你歇着,我自己来。
水湄低着头,一勺一勺地喝着汤,时不时地还抬起眉眼,冲父亲笑。
水杉窝在单人木沙发里,也望着女儿宠溺地笑,已经有老年斑的双手,在木沙发光滑的扶手上来回摩挲,好似要把纷乱的心绪给抚平。手偶有迟疑的停顿,好似有什么难下的决定在作着激烈的斗争。
喝完汤,收拾完汤碗。两个人坐着,一个坐在床上,一个坐在沙发上,反倒相对无语了。
水湄突然又伸出苍白的手摩挲着自己的脑袋。她一摩挲,水杉的眼就像被风吹进了砂粒,痛,而且模糊。
爸,你看,最后一根头发,也没了。水湄虚弱地笑着说,昨天晚上睡觉前,我还摸到它来着,就在左耳朵后藏着,害我摸了半天。
水杉强忍着痛又强笑着,刚准备说没事,过两个月就又长起来啦,话还没挤出来,水湄又笑了,爸呀,镜子呢?我想照照镜子,看我的头型是像妈妈还是像你。
镜子?哦,镜子,我,我来找找看。水杉站起来,假装到小卫生间找,一颗滚烫的泪再也忍不住,啪地砸到了地砖上。自从四个月前发现不对劲到医院做彩超开始,丫头就默不作声地有意回避镜子,后来做了手术,又是化疗,就更见不得能照见自己影子的东西,譬如镜子,譬如手机……也从不在病房窗玻璃或是门玻璃前站,哪怕只是一小会儿,只是匆匆一瞥,也从没有过。
今天却要镜子?这丫头……水杉立在小卫生间里不知所措,心前区的绞痛又迫使他不得不扶着冰凉的墙砖,借以支撑已然老迈的身躯。
爸呀,您别找啦,我天天摸,已经摸出大概啦。我的头型肯定像你,看起来平坦,其实中间有一道绷得老高的梁,是不是?
水杉再也躲不下去,抬起右手揉了揉眼睛,出了卫生间,说,丫头,你看爸这记性,忘了把镜子放哪儿啦。你是爸的丫头,头型肯定像爸啦!
水湄的头皮,光光的,亮亮的,中缝像地壳运动中两块大陆板块碰到一起,隆起高高的一道脊。
光光亮亮的头皮,加上苍白憔悴的脸,水杉怎么看都觉着那不是自己的丫头,可那跟妻子一样的眉眼和鼻梁,跟自己一样的厚嘴唇和头型,又确确实实表明那就是自己的丫头!
他走过去,挨着水湄在床边坐了下来,拉过她的手抚摸着说,丫头,没事儿。赶明儿爸给你买顶帽子戴着。爸知道,你最喜欢宝蓝色,爸就给你买宝蓝色,好不好?
爸……
不喜欢?那爸就给你买一顶假发套,跟真真的一样。你喜欢黑的直的,还是棕的卷的?
可是爸,你买不来我原来的头发,是不是?你说过,你最喜欢我的头发,跟妈妈的一样,像一匹上好的黑缎子,是不是?水湄也不知道自己今天是怎么了,生病以来,一直把伤痛深深地藏在心底,对年迈的父亲从没有丝毫表露,至少在她看来她是那么努力、用心地藏着。可今天……
丫头——水杉搂过自己的女儿,苍老粗糙的手指轻轻抚摸过女儿的头皮,还有脸颊,哽咽着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爸爸相信很快就又会看到你的新头发,绝对又像黑缎子一样。
水湄幽幽地问,爸,可以吗?真的吗?
嗯,真的。我的丫头,永远是我最漂亮的丫头!
水杉摸着水湄光溜溜的头皮,想起了曾经为她梳麻花辫的光景。每当一缕缕黑亮的发从指间滑过,他就像是着了魔,什么样的苦什么样的罪,统统都给抛到九霄云外了。而对于梳辫子的手艺,他一点也不生疏。梳着梳着,就会回忆起那些为妻子梳辫子的日子,又从黑缎子一般的柔滑里,咂吧出藏在苦背后的甜来。一些东西,便在无声中传承了下来,水湄的头发,始终都是一匹上好的黑缎子,滋润,又光泽。
大黑缎子没了,小黑缎子长成了大黑缎子,父女俩,从此相依为命。
那年那天,办完公事已经深更半夜,惦记女儿的他,鬼使神差地执拗着要赶回家。结果路上出了车祸,CT扫描显示多处颅骨骨折伴对冲伤、硬膜下血肿,还伴有右侧胫腓骨多处骨折。
手术后醒来,已是二十多天后的事。一旁日夜伺候的水湄激动得双手合十,一个劲地感谢上苍保佑。又突然没头没脑地说,爸,原来一直以为你的头型是平的,没想到中间居然隆起了一道梁。
是吗?在那之前,他的确并不知道自己的头型是不平的。他理平头,多年习惯如此,从没有更改过,所以,他跟水湄一样,一直以为自己的头型是平坦坦的,就跟看起来的那般。原来不是,他望着镜子里自己光溜溜的脑袋,有些难为情地笑了。
水湄摸着他的光脑袋,轻轻问,爸,痛不?又摸摸他脑袋中间的那道隆起,说,爸,都说女儿像爸爸,你说我的脑袋中间,是不是也有这样一道梁?嘿嘿,好期待哪天把长发剪了,来印证一下。
没承想,一语成谶。
水杉还在想着黑缎子,想着头上的那道脊。怀里的水湄扭了扭身子,伸出手摸着自己的头说,爸,世上的事,是不是都是看着一个样,实际又一个样?就像你的头型,我的头型?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这篇文最大的亮点在于笔者对水湄所遇所感之后的心绪转变,一个女人,或许遭受如此变故,大概都是一如天塌下来的感觉,可是水湄却坚强的挺了过来。文中所描叙的绝望,力量,憧憬,新生,未来,作者都不急不躁的轻点了出来,在看完之后读者也会不由自主的轻叹水湄的坚强和心胸宽广。继而会发现,其实每个人都有自己坚强的一面,只是我们没有发掘到而已。
非常精彩的一篇小说,恭贺加精,期待作者下一篇的精品。
许诺学习拜读。
以前,在流年发文的一个女子,她的笔名叫“风若兮”,她几乎所有作品的主人公叫“素馨”,她是个孤傲的女子,文字唯美凄楚,在编辑了很多她的文字后,我开始和她断断续续的飞笺交往,我叫她素馨,她说她喜欢我叫她素馨,她的上海那座繁华的城市,我知道她和我一样,过着小女子的素白日子,我和她一样,喜欢亚麻长裤,喜欢旗袍,喜欢在安静的夜里以文字相伴,如今,我与她不联系已经有半年之久了。
可是,另一个素馨又来了,这是宿命吗?我回答:是。
愿你在流年快乐。多话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