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弟弟是搭乘一辆马车去向阳林场打酱油的。为了给林场送完粮食，并在太阳落山之前赶回镇子，一老一少两个车老板未过中午就搭着我俩动身了。像这样远的地方我还是第一次去，还好，两个车老板都是我家的邻居，老的我叫二伯，少的称三哥。我和弟弟蜷缩在母亲给准备好的破棉被里相互取暖，怀里还抱着那个大肚子玻璃瓶。那瓶子是用来打酱油的，可千万不能打碎了。
　　 毕竟是阴历年底了，再有四天就是年三十儿。天气很寒冷，北风嗖嗖。虽刚刚过晌，日头就已西斜了，像一张圆圆的、失去血色的脸贴在天上，感觉不到一点儿暖意。远处的山梁上笼罩着白茫茫的雪雾，周遭都是雪的世界，很难分清哪儿是路，哪儿是坑。二伯和三哥有说有笑，根本不去理会马走的路线。二伯说：不用去管，老马识途呢！接着又在说笑。我和弟弟有我们的心事，我们在盘算着到林场打完酱油后，剩下的钱够不够买挂一百响的小鞭儿，这可是父亲许过诺的。那年月，镇子食品严重紧缺，就连酱油和火柴这样的生活必须品都买不到，父亲听人说距镇子二十公里远的向阳林场人家少，又是生产第一线，货物充足，才让我俩去一趟，并答应剩下的钱可以买挂小鞭儿留到三十晚上燃放。我和弟弟一上午都盼着快些动身，一但父亲改了主意，再让我俩买上两包火柴，哪还会有钱去买爆竹？
　　 向阳林场真个是小，而且比山下镇子要荒凉得多，稀稀拉拉的几十户人家被大雪压得严严实实，只能从冒烟的烟囱看出那是一户人家。二伯他们送完粮食，我俩在供销社也打了酱油，值得欣喜的是我俩用打酱油剩下的“回扣”买了一挂小鞭儿，外带两个二踢脚。等我们老少四个人再上车返程时，日头已经湮没在西边的山里。
　　 没有来时粮食袋子的遮挡，我们都暴露在西北风的肆虐之下，脸上迎风的一面给风吹的发麻。暗蓝的天空闪烁着星斗，二伯他俩已失去来时的谈笑，我和弟弟在破棉被里紧紧偎缩着，怀里揣着爆竹，心里想着过年的美事，来驱赶周身的寒冷。四野寂静，只能听到身下车轮压着雪发出的“嘎吱，嘎吱”的声音，声音传出老远，又很有节奏。前面隐约看见一片黑影，以为又到了人家，可来时没遇见呀！到了近处才看清是一片乱葬岗子，我和弟弟吓出一身冷汗。我小声告诉弟弟：不要怕，前面还有两个大人呢。二伯故意把马车赶的快些，并用力将马鞭子在空中一摇，抽得“啪、啪”山响，一直过了坟地老远老远，马才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脚步，二伯他俩也有了动静。
　　 “马是长夜眼的，你信不信？刚才路过坟地时它看得清清楚楚，它们也知道加快脚步，过了坟地它们才慢悠悠的了。”
　　 “那才不对呢，刚才你用力抽鞭子，那马能不快跑吗？”三哥说道。
　　 “小子，你不懂，我那鞭子不是抽给马的。”
　　 “那抽给谁的，莫不是抽给我的？我又不是拉车的马。”
　　 “不是抽给你的，也不是抽给马的，我也不知道抽给谁的，反正抽出响来就有用。”二伯含糊地说着。
　　 两人沉默下来，又能听到身下车轮发出“嘎吱，嘎吱”车轮的响声。寒意又一阵阵袭来，我和弟弟靠得愈紧。手里的酱油瓶子冰凉冰凉的，可怀里的那包小鞭儿却发出温热，弟弟也不会冷，他怀里还揣两个二踢脚呢。
　　 马车在黑暗中向前摇晃着，天上不见月亮。坐在外辕的二伯把马鞭子交给三哥，从怀里掏出烟斗，点上，那红红的火光给我们添了些暖意。
　　 “抽鞭子是有用的，要的是响声。”二伯自言自语道。
　　 “什么？响声？”三哥有些疑惑。
　　 “响声，对，是响声。”
　　 二伯开始讲起他年轻时的事儿：我年轻时在老家当民兵队长，风光着呢，每天腰间挎个匣子枪，把村里人羡慕得要死。一次我去十多里地远的霍家店开会，在亲戚家喝了些酒，往回走时天已黑了，平时那条道我走的烂熟，可那天晚上就他妈的迷了路。眼前一片漆黑，耳边清楚的能听到不远处的流水声，偏偏就是他妈的找不着回家的道，我在荒地里摸呀摸，东碰西撞，折腾了半宿，愣是没有摸出那片荒地，我他妈的慌神了，头皮发炸，汗毛倒立，满脸都洇出了冷汗，泄气地坐在地上。突然觉得腰间有个硬邦邦的东西，用手一摸，原来是枪，我灵机一动，一不做，二不休，搬不倒葫芦撒不了油，豁出去了，我放两枪试试，于是掏出匣子枪，朝着天“咣、咣”连放两枪。你说邪不？一条小道突然就出现在我面前，我回头一看身后，原来是我经常路过的霍家店的坟地。妈的，我在坟地里转了半宿。
　　 二伯扭头看了看三哥示意他回答，三哥摇摇头。
　　 “后来我才知道，那叫鬼搭墙，鬼搭的墙你能翻过去？”二伯喃喃地自语着。
　　 周遭又恢复了沉寂，我和弟弟已吓的瑟瑟发抖，钻进棉被里不敢睁眼睛，二伯回过头拍了拍我俩的头说：小哥俩，不要怕，坟地已经过去了，前面就要到家了。二伯从三哥手里抢过马鞭子，在黑暗中用力摇着，抽出啪、啪的响声。我和弟弟露出脑瓜瞧着二伯和三哥，黑暗里，他俩的胡子上绽出两朵大大的，雪白的绒花。
　　 车轮飞转，马蹄作响，我摸着怀里的小鞭儿，向前望去，我望见了远处镇子微弱的灯光，望见了一九七一年的阴历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