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 散文】奶奶的情怀
公元一九九七年农历二月初一,屋外,火红的日头一点一点被天狗给吞了下去,大白天的天空竟然暗了下去;屋里,病床上一位九十岁高龄的老太太因心力衰竭,已是气若游丝,眼角还挂着几滴浊泪,双眉紧锁,两眼微睁,似有多少牵挂,多少不舍,但她已不能开口向亲人们诉说了。她在鬼门关外徘徊着,挣扎着,不知道她心灵在经受着怎样的折磨和煎熬……眼看已过了半夜,也就是初二了,墙上的挂钟时针无情地指向零时45分,在所有亲人们的注视下,老人家咽下最后一口气,她走了,她走完了充满艰辛凄楚的人生之旅。顿时,屋里哭声一片。
这位老人就是我的奶奶,确切地说,是我父亲的继母。然而在我们的心目中,她和我们的亲奶奶没什么两样!她的人格魅力,永远是我们家族的骄傲。
初三这天,一口早已预备好的大红棺材停放在门前,亲戚们全来吊孝,村里的乡亲家家都送来纸钱。出灵的时候到了,大街小巷挤满了全村的男女老少。他们是特意来为这位德高望重的老人送行的。听着悲切的唢呐声,看着祖母的灵柩被抬出大门,回想着祖母生前的宗宗往事,我百感交集,思绪难平。此时此刻,我恨不得让乾坤扭转,让时光倒流,容我把可亲可爱的祖母唤醒!我嘶声裂肺地喊:奶奶啊,您一路走好啊,孙子永远会记着您的……
我的亲祖母是照燕洲人,1938年四月初八因病去世。身后留下六个子女:其中有我两个姑姑、两位伯父、我父亲和我四叔。这姐弟六人就像梯子櫈一样,大姑已经结婚,最小的四叔年仅3岁。他们在祖父的呵护下,艰难却很坚强地过了半年。这年秋天,经人介绍,祖父续弦,娶了南团汀村一位贫苦农家的女儿——吴兰英。介绍人说吴兰英人长的漂亮,心地善良,上炕一把剪子,下炕一把铲子,精明能干。只因家贫,所以父母想为她找个殷实的人家。旧社会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女孩子自己的婚姻自己不能做主。她父母听说我家有房有地,生活宽绰,就不惜让女儿做填房、当继母,把女儿嫁给了我祖父。都说有了后妈,先抛下的孩子会受委屈。受这种世俗偏见影响,父辈们的心灵蒙上了厚厚一层阴影。我姑姑们经常搂着年仅3岁的弟弟,眼含泪水吟唱“小白菜啊,地里的黄啊,三岁二岁,没了娘啊!跟着爹爹好好地过啊,就怕爹爹要娶后娘。”止不住的泪水滴落在弟弟那枯黄的脸庞上。歌谣唱出了姑姑们对亲娘的思念和对后娘的怀疑与忧虑。有时她们就跑到亲娘的坟头上痛哭一场。
男孩子还没什么,姑姑们对继母却是敬而远之。奶奶叫她们吃饭,她们理都不理,听见了也不吭声。奶奶叫她们把衣服脱下来洗一洗、换一换,她们也不理不睬,完全采取排斥的态度,让人哭笑不得。奶奶当年尴尬的处境和心里委屈是难以想象的。
这一年的秋后,天气渐渐冷了起来,奶奶用大人的旧衣服为四叔改做了一件小棉袄,穿起来非常得体、松软暖和。四叔跑前跑后,逢人便讲“这是我妈给我做的。”哥哥姐姐们看在了眼里,内心的排斥心理开始转变,不得不重新审视这位继母,逐渐和继母亲和起来。
几年后,奶奶先后生下菡亭姑、葳亭叔和伶亭小姑。奶奶有了自己的亲生儿女,在外人看来,我们家情况一定会复杂起来,先生的后养的孩子待遇一定会有差别。我伯伯姑姑们年龄大想得多,也怕奶奶不会再对他们好了。然而事实正相反,奶奶不但没有偏爱自己的亲生儿女,倒是对原来的儿女更加疼爱了。家里来了亲戚要改善一下生活,剩下的好饭好菜,奶奶自己从来舍不得吃一口,总是让给孩子们吃。1944年春节,伯父赵兰亭在河北滦县师范读书,二大伯赵荆亭也在外地读书。奶奶为了让他们出去穿得体面一些,在年根儿从商铺买回一些布料,求人给两个伯父各做了一件新衣裳。菡亭姑姑哭着闹着也要穿新衣服,奶奶严肃地说:“不许闹,要懂事,你两个哥哥在外面读书,家来家去穿的要体面,你在家里,穿得好点赖点都中!”奶奶就是这样,对自己亲生的孩子要求更严,绝不让孩子们产生有亲有疏的想法。她总是把旧衣服缝缝补补,浆洗干净,让姑姑们穿。姑姑们虽然也知道穿新衣美,却因为是奶奶亲生的,所以他们总穿哥哥姐姐们的剩落儿。
我四叔因幼年丧母,心灵受到刺激,加上我奶奶过门后对他溺爱,逐渐形成了脾气古怪倔强的性格,常常拿不是当理说,一点不顺心就横挑鼻子竖挑眼,大人说话好赖话也听不进去,就是想着法的气人。有时把我奶奶气得直打自己嘴巴,但却从来舍不得打四叔一下。
1954年暑假的一天,我姑爷赵恒久来到我家看望岳父(我的曾祖父)。奶奶历来对亲戚来家总是殷勤招待,对这位知书达理的客人更是高看一眼。中午做了小米水饭粥,烙的白面饼,由我的曾祖父和我祖父二人陪着吃饭。那个年代,即便是我们这个比较富裕的家庭,平常也吃不上白面烙饼,只有来了体面的客人才会烙几张,孩子们平时就更吃不到了。客人吃完饭后,奶奶把客人吃剩下的面饼切成西瓜块,分给孩子们吃,但菡亭姑却没有份,而小姑伶亭分的是最少的。面对这种情况,难免让年龄还不大的两个姑姑心理不平衡。小姑伶亭忍不住说话了:“妈,你偏心眼儿,为什么每回分饼总是把最小的给我?”奶奶说:“你是当姑姑的,要让着点侄儿们啊。”
就这样,为了家庭的和谐,不知道奶奶自己受了多少委屈,同时也让女儿们跟着自己受了不少委屈。
伯父赵兰亭自1947年参加工作后十几年都没能回家,但每次来信时都要问及家中老小的关系是否融洽。我父亲在给伯父的回信中,总是要把奶奶那“不是亲娘胜似亲娘,不是亲奶奶胜似亲奶奶”的情怀告诉给我的伯父。
1960年,伯父参加革命工作后第一次携伯母及孩子从武汉回家探亲。我奶奶见到大儿子一家,高兴的不得了,一日三餐换着样儿做。一个星期的时间里,奶奶追前追后地和儿子儿媳说不完唠不够。伯父要回武汉了,奶奶把家中的核桃、栗子、花生、红薯干、小米、豆类等土特产装了几大包让伯父带上。伯父一家上路了,奶奶从门口送到街上,从村口送到大路,伯父走一程祖母送一程,伯父说:“妈,您回去吧,过两年还会回来看您的。”祖母说:“兰亭啊!你要保重身体,常写信回来,我们看到信也就看到你们了。”母子挥泪惜别。正应了那句话:相见时难别亦难!
奶奶是个友爱亲朋和睦邻里的开朗人,人前人后从来不说长道短。
先祖母娘家有三个哥哥,大哥赵彬,二哥赵祥,三哥赵权,她是最小的妹妹,因此父母哥哥对小妹疼爱有加。嫁到城西峪后,三个哥哥时常来看望妹妹。她身体不好,常常卧病在床,终于一病不起。妹妹的病逝,就像割了哥哥们的心头肉。他们说:“续续妹子再好,续上十个八个的也没有我们亲妹子好”。然而,当后来的“续续妹子”回照燕州“娘家”的时候,她的言行举止得到了三个“续续哥哥及侄男弟女”的好评。奶奶曾跟我不止一次说过,她每次回到照燕州“娘家”都住不够,哥嫂、侄儿、侄媳妇们都亲热得不得了,妹子,姑姑,叫得可甜了,家家抢着管饭,不让走,有时候想回家时还都得“偷着”跑回城西峪。
我奶奶古道热肠,看不得别人有困难,能伸把手的时候绝不会袖手旁观,就是自己也有难处,她也会尽力而为。在土地改革前后那些日子里,本村的赵爽一家生活一直不宽裕,年前就把粮食吃得差不多,年后天又长,人又累,吃的也就多,粮食就越发不够吃。每当奶奶套上驴压碾的时候,就叫上赵爽老奶,把赵爽老奶的粮食先倒在碾盘上,还要舀上一瓢玉米或小米来放在老奶粮食里,等老奶的粮食碾完了,自己才碾,这样的事情不是一次两次,也不是一年两年,也不是光赵爽一家,庄里许多困难户都得到过我奶奶的接济。
赵福友是我们的老邻居,也是好邻居。福友三奶是一个伶俐人,能说会道、处事透亮,人称“阿庆嫂”。可我奶奶和她相处几十年,两人如同亲姐妹一样。三奶会纺线、织布,每年春天,我奶奶都要帮三奶染线,走线绺。每到秋后三奶总帮祖母砍菜盐咸菜。平日里谁家吃点新鲜饭也都要给对方端过去一碗。
本家叔祖赵文彬土改后生活困难,常常吃了上顿没下顿,二叔赵训亭,三叔赵荣亭一个二十多岁,一个十七八岁,每天跑破城街上学,放学回来后不是回自己家,而是先到我们家看看还有什么饭。多少回,多少次,我奶奶也饿的前心贴后心,可她想到两个侄子没饭吃,把端到嘴边的饭碗又放下来,留给两个侄儿吃。如今两个侄子都已老了,但他们每每回忆起伯母那如同亲娘般养育的大恩大德,还是老泪纵横,刻骨铭心!
1958年9月,我出生在这一鸿儒之家。是我奶奶、我姑姑把我抱大,随着年龄增长,我奶奶的高风亮节在我的记忆中逐渐清晰而又深刻起来。
1965年春天,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我和祖母一起去家在远方的姑母家,我特别高兴。那一年祖母已58岁,她以往那乌黑而又漂亮的头上又增添了几根银丝,额头上的皱纹透着刚毅,两道弯眉下的眼睛,充满着智慧、亲切和慈祥。浅蓝色偏襟上衣是那样得体,双脚虽然细小伶仃,但走起路来又那样持重、稳健而又从容。走在奶奶身边,我那幼小的心灵明显有一种感受,那就是我奶奶十分了不起,什么困难都难不倒她!
十年浩劫,我的家庭在急风暴雨中度过,我奶奶的命运也和我的家庭一样风雨漂摇,沉浮不定。但我奶奶凭着特有的机智和人缘,主持我们这个家的大计,终于走出了困境。
上世纪七十年代,我母亲体弱多病,长期住院或卧病在床,几口人的家务都由我年迈的奶奶承担,她把我们四季更换的衣服洗了又浆,缝了又补。冬日的棉衣,夏日的单衣都为我们做得整整齐齐。一针一线都倾注了她那慈母般的情怀。
由于我奶奶的教育和培养,我们家庭和睦是出了名的,以致村里的年轻人都以为我父亲和小叔小姑们是一母所生。
孙辈们都长大了,我奶奶却老了。由于积劳成疾,老年的奶奶患上三叉神经痛,病痛阵阵发作,折磨得她痛苦不堪。我们看在眼里疼在心上,走遍药店柜台,却没有一种药有明显疗效。然而在疼痛间隙,我奶奶却闲不住,还要做饭,扫院子,干些力所能及的家务。在后来的十年中,因年事已高,自觉来日无多,我奶奶更加留恋这个让她操了一辈子心的家,更加疼爱自己身边的儿孙。老人常说:“过一天少一天了,我舍不得你们呀。”
奶奶和我们尽管是隔辈人,然而奶奶和我们之间的爱是那样的炽烈,那样的绵长,那样的动人……
亲爱的奶奶啊,我们更舍不得您呀!在您去世后的岁月中,您的音容笑貌常常浮现我的眼前,您那严于律己、宽以待人、无私奉献、大爱无疆的情怀在深深的教育着我们,让我们去追思,让我们去传承……
怀念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