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早春，阴雨，天郁郁的。
　　 临近中午，县医院的脑外科病房，一位心事重重的六十多岁的老伯正不安的守在一张病床前。他的神色焦虑，有时来来回回的独步，有时走到门边的位置往外张望。每一次张望之后，他总是不由自主的一声叹息，然后自语“怎么还不来？”
　　 老伯姓张，此时，床上躺着的是他的老妻——翠。
　　 老妻突患脑溢血住院已经一个星期了。从那时起到现在，老妻一直无知无觉的躺着，他的心里油煎火燎的难受。好在医生总是安慰说不要着急，得慢慢来，情况在好转中。医生的话给了他希望，也给了他盼头。他想只要他的翠能够醒来，那就是他最大的幸运了，此后，老两口便又可以相依相伴了。
　　 在门口站了好长时间，他又一次坐在了病床前，然后用手拢一拢床上人的花白头发，两只手反复地把老妻的那双干树枝般的粗糙的手摩挲着，嘴里像是安慰病床上的昏迷人又像自语道：翠，不要着急，总是快来了，也该来了。要不，我再去打个电话催一催。
　　 病床上无知无觉的老妻对他商量的口吻没有反应，于是，他决定自己拿主意。叮嘱了邻床的家属关照一二后，就急急忙忙走出病房来到了公用电话亭。
　　 他的电话是准备打给儿子的。事情还得从昨天说起，昨天上午，护士站通知让他再去收费处交一部分钱，他当时腾不出身子，更主要的是这段时间心事重重的，他怕乱中出错，再加上自己和翠的身份证都还在儿子身边。于是，便打电话叫来了儿子，然后把一张一万八千元的存单交给了儿子，让他立刻去银行取了钱赶紧送来，并说你娘的病耽搁不起。可是他自从交出存单直到今天，直到现在，儿子还是没有来。今天的治疗正在等待，账户上没有了钱，记不了账，药就领不出。而与此同时，病房里其他人的补液已经开始。 老了，记忆力差了，他嘴里念着数，拨了儿子的手机号码。他问儿子钱取出了没有，能不能现在就送了来？医院还等着急用。谁知道这一通电话把他的心整个的打进了冰窟窿。儿子告诉他，钱是取了，他现在抽不开身。他问忙什么？什么事情比你娘的病还要紧？儿子说现和老婆儿子在上海。
　　 “这么急去上海，有事呀？”一听儿子一家三口突然去了上海，他的心“腾”的一跳，心惶惶的大不安起来。
　　 “嗯，是办事，顺便。”一听没事，老伯的心安稳了，随即想起自己打电话的目的，便问儿子，“你现在上海，你娘的治病钱断了怎么办呀？”
　　 “钱？哦，那个钱，你不要打算了。我已经替你们的孙子买了一份教育保险。我们拿出了一万二，加上你们做爷爷奶奶的正好三万。”
　　 “这是你娘的救命钱！你，你们怎么……”
　　 “好了好了，不要啰嗦了，等我们回来再说。”他还在对着电话喋喋不休，儿子不耐烦了，“啪”的一声挂断了电话。他再拨已经关机。
　　 放下电话后的张老伯站在公用电话机旁边，一时间目瞪口呆，又手足无措。随即老泪一滴滴从眼角滑落下来。他摇摇头自语：翠呀，你看看，你看看，都说养儿为防老，这就是我和你吃尽了千辛万苦养大的儿子呀！唉，没有了钱，翠啊，我拿什么来救你？”
　　 脚步踉跄又泪眼模糊，无可奈何的老伯又回到了病房。此时此刻，他唯有坐在老妻的病床边，等待着女儿的来临。
　　 黯沉的等待里，久远的回忆像水流，慢慢的袭上了他的心头。
　　 二
　　 四十年前的那一个寒冬的深夜，飘飘洒洒的鹅毛大雪下，他拉着一辆板车艰难的弓行在漫天的雪花里，板车上躺着他的翠。
　　 情况的突变是在晚饭后，怀孕七个多月的翠突然出血了。一听出血，他紧张了。要知道，翠的肚子里包着他和她的希望啊！
　　 “翠，去医院吧。”看看外面的雪下得正起劲，翠说“等等吧，雪这么大，路上不好走。”
　　 “不行。得走。去了医院才踏实。”说完，他招呼年幼的女儿“招弟，来，跟我到爷爷奶奶家去。”一手抱着女儿便去了老宅。安置好女儿，他拉出板车，再铺上褥子，让翠躺着。随后就冒着暴风雪出发了。路上的艰辛和焦急自不必说。二十多里地的艰难跋涉，等到急急忙忙赶到医院后，医生对他说的话更是如雷轰顶。
　　 “你老婆是前置胎盘，假如不出血的话还可以等，现在的情况是孕妇已经在出血，像这样的出血量如果不开刀就有生命危险，问题是肚子里的孩子不足月，你得权衡了是要保大人还是要孩子？”
　　 “能不能都要，哪一个我都放不下。”他怎么能舍弃呢，他的翠和他恩恩爱爱，小两口从不脸红争吵。方圆几里地谁不羡慕他们这对好夫妻？对公公婆婆，翠更是温顺如女。翠肚子里的孩子他们两口子是花了太多的心血才争取来的。农村里的重男轻女观念是根深蒂固的，第一胎生了个女孩子，总是觉得愧对了祖宗。两口子合计来合计去，决定再生一胎。那时，计划生育已经启动，大队干部一直在做工作，让每个家庭尽量生一个。好在是刚刚开始，两口子好说歹说，也就有了睁眼闭眼的默许。眼下胜利已经在望，他怎么舍得盼了这么久的希望在这关键的时刻灰飞烟灭？想到此，他急拉着医生的工作服“咚“的一声跪下了。“医生，我求求你们了，一定要救救娘儿俩。”
　　 医生被他的诚心感动了，答应尽全力。
　　 手术室外，他搓着手，来来回回的走着，一根烟拿到手上，再放进袋里，反反复复的已经把烟丝都揉碎了。头上一层层细密密的汗，冷风一吹，冰凉冰凉，他的一双眼睛紧张地盯着手术室紧闭的大门，一个小时的时间仿佛一个世纪那么长。在满心的焦急中，手术室的门终于打开了一条缝，一个护士伸出头告诉他“李翠芳家属，孩子已经抱出来了。是个男孩，看上去还行，就是有点小。”
　　 “大人好么？”
　　 “还行，你等着，大概还有一个小时出来。”
　　 一块石头从心头落地的那一刻，他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心里说我终于有儿子了。
　　 三
　　 翠终于返房了。躺在病床上的翠，脸色苍白，柔丝般的黑发乱蓬蓬的随意堆在枕头上，她的一只手拥着襁褓中珍贵的小不点，疲惫极了的神色里，这时候却有抑制不住的笑慢慢地漾出来。翠伸出另一只同样没有血色的手让他拉着，“强生，我们有儿子了。”为了儿子，翠躺在手术台上还在一个劲地求医生，少上点麻药，自己疼点没有关系的，千万不能伤着孩子。
　　 “嗯，嗯，苦了你了，张家的祖宗也会感谢你的。”他含着泪，把翠的手紧抓着。
　　 “他爹，给孩子起个名吧。”
　　 “就叫狗儿吧。”听老辈人说，名字起得贱，才能顺顺利利长长久久的。看着这个四斤二两的儿子，脸上粘糊糊的，额头上像老人似的刻着小皱纹，小手小脚红红的，干干瘦瘦的，他深思之后说。
　　 这时候，有护士过来，“你们这个孩子，一定要注意保暖，因为是早产儿，抵抗力会很差的，各方面都要特别当心。”
　　 “嗯。谢谢你们医生了。”
　　 一个星期后，翠和儿子平安出院。回家的路，还是那辆板车，幸福的光晕似乎笼罩了整个的车身和车轱辘，而阳光的温馨似乎成了跟随着他们的舞蹈。拖车的他脚步轻快，心旷神怡，就差大声吆喝了。躺着的翠搂着襁褓中的狗儿仿佛搂住了全世界最最珍贵的至宝。狗儿一个无意识的笑容，会让他和翠开心得脸上都开满了花，狗儿一声无意识的哭泣，又忙乱得他停下车子，翠支起身子。
　　 四
　　 磕磕绊绊的，狗儿四个月了。由于早产，狗儿的身体素质真是差，医院成了狗儿第二个家。三天两头，狗儿就像一个司令官，白天，黑夜，一阵狂哭，一摸额头，十有八九高热。一个激灵，无论白天黑夜，他和翠，像训练有素的士兵，他蹬着自行车，翠抱着狗儿就向医院奔。
　　 跑啊，奔啊，四个月的时间里，两口子跑成了小儿科的老常客，跑得科室里的医生护士都亲热地喊起了“狗儿爸，狗儿妈。”
　　 那一年，七月流火的天，六个多月大的狗儿又发热了。每天38度以上，整整的一个月。他和翠，每天轮流睡，轮流照顾。说是睡，也只是在病床边的地上铺一条草席，睡时半睁眼，醒时提着心。狗儿的每一次啼哭，都会让躺着的那个人一骨碌翻起，狗儿的每一次体温高升，都会让他和他的翠焦心如焚。原先一百二十斤体重的翠瘦得只剩下了八十多斤，他更是胡子拉杂，头发像乱草，皱巴巴的衣服，衬着黑乎乎的脸，活脱脱一个流浪者。
　　 狗儿是他和翠整个的世界，狗儿病了，他和翠的两颗心真是焦虑得不好形容。
　　 这一段时间，家变成了他们的驿站，女儿全权委托了老父老母，还有田里，家里的一切。
　　 他和翠食不甘味，心事重重，两个人每天都在虔诚的祈祷狗儿的康复，用儿科一位护士的话说，一对夫妻是在焦急里打捞希望的出路。
　　 两个人无论走路、吃饭，还是浅浅的睡眠里，想的，叫的都是狗儿的名字，连儿科主任都摇头同情。 查病因，降体温，整整的一个月里不知道医生调换了多少种的药物，可是，高热依然坚挺在他和翠的心头，依然煎熬着两口子纤弱的神经。好多次，翠抱着狗儿心痛的叨叨“儿啊，儿，让你一切的不舒服都转移到我身上吧。就是以十倍百倍千倍的比例给我，我也心甘情愿啊。”后来亏了一位有心的医生，翻看了很多资料，最后在一张发黄的报纸旮旯里找到了病因说这是一种“暑热症。”于是对症下药，好不容易，一个月后热度退下去了。
　　 时间不长，他和翠还没有从漫长的熬心里恢复过来，狗儿又腹泻了。用尽了西医，中医，最后连土方法也一起上。总算是皇天不负苦心人，最后得以止泻。
　　 现在回想那年月里他和翠的心哪，一直就像被什么东西揪着，从不敢大声喘气的一般。后来狗儿渐渐的大了点，为了把狗儿养壮实，翠听说童子鸡养人，于是兴冲冲抓了一大群小鸡自己养，等到渐渐的能够吃了，三五天给他炖一只，六七天煮一只。狗儿的体质就这样被滋养壮健起来了。
　　 狗儿终于长大了，要上学了，他把一片厚望寄予儿子。为儿子重新起了大名张继祖。
　　 狗儿上学，大狗儿二年的招弟在他和翠的细心叮嘱下做起了保护神。上学放学，为狗儿背着书包，牵着他的小手。虽然不在一个年级，不在一个班，每天一定得等着一起走。记得有一天傍晚，他和翠从田里收工回来已经很长时间了，就是不见两个孩子回家。翠在灶屋里准备饭菜，突然“哐当”一声，把他惊得跳了起来。进门一看，翠呆在地中心，地上躺着一只打碎了的碗和一把铲子。“他爹，你出去看看。两个孩子怎么还不回来，我的眼皮直跳。”
　　 他急急忙忙地出门，寻找。学校没有，平时走习惯的路上也没有。“跑哪去了？这两个孩子。”自言自语中，他来到了那条小桥边，就在他将要跨上小桥的一刹那，一种心灵的感应，他把眼睛往桥下一扫。“天！”桥底下，两个孩子，浑身湿漉漉的，正在打着颤，招弟，正在哆哆嗦嗦替狗儿擦着书上的水渍。而狗儿，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替姐姐拾去头发上的碎草梢。
　　 那一年，姐弟俩，一个十岁，一个八岁。他一手一个，拉着姐弟俩回了家。
　　 “招弟，你先说，为什么带狗儿去玩水？今天你不说清楚，我要扒了你的皮。”回到家里的他还要对女儿兴师问罪，他的面孔黑云压城城欲摧。
　　 “爸爸，不是姐姐，是我，不小心……”
　　 “说，怎么不小心？招弟，叫你带好弟弟，你的耳朵是聋的？”
　　 “他爹，你好好问，你看看，招弟的腿都划了这么深，不要吓了孩子。”翠手脚麻利的为两个孩子换上了干净的衣服之后，在旁边轻轻地捅了他一下。他一看，一道八九寸长的深深的血痕把招弟的大腿划得鲜血淋漓。换下的裤子，一条裤管已经裂成两路。
　　 “爸爸，我在过桥的时候少走了两步，在用力向岸上跳的时候掉到水里的。”
　　 “那你呢？招弟？”他的口气不再凌厉。
　　 “我看到狗儿掉下去了，就从河边滑下去拉他了，来不及脱衣服，才，才”招弟的眼中带着委屈，惊怕。口里嗫嚅着。
　　 这时候的他心里有着对女儿的丝丝愧疚。是啊，自从儿子出生，狗儿成了全家的太阳。吃饭了，狗儿吃的是一大锅麦饭里的那一小块纯米饭，而大二岁的女儿吃的是比大人稍好点的麦米饭。炖一个蛋，女儿只能看看，有时候翠不忍心，用调羹挖一块给女儿，狗儿还要哭闹着不愿意。至于童子鸡那是狗儿的专属，他的狗儿先天不足。还有穿的，也都是等狗儿挑剩了，才轮到女儿。女儿无形中成了狗儿的点缀，有时甚至只是充当了一个小帮工。他走到女儿的身边，蹲下身子，轻轻地问“痛吗？来，爸给你包一下，今天爸爸错怪了你，不要哭了，哦。”
　　 五
　　 两个孩子渐渐地大了，孩子长大了，老两口的心思也大了。女儿从小就是乖乖女，不宠的女儿倒是心疼爹妈的难处，初中毕业后，成绩很好的孩子自动不去上学了，说是要把钱省下给弟弟读书。而狗儿倒好，从小的娇惯养成了他任性、跋扈的个性，初中毕业后，这里东求西托的让他去念高中，他一只书包从河西甩到河东，说打死他都不读。
　　 打是万万舍不得的，那就让他飘吧。浪荡了好几年，亏了同族的一位兄弟带了去南京学了两年小五金方面的东西，于是，这里再七拼八凑地为他在镇上租了房开了个小五金店。转眼，女儿出嫁了，狗儿也到了该定亲的时间，看看家里，小小的两间屋，还是翠嫁进门不久盖的。好在亲戚们还热心，东借点，西挪点，一鼓作气又盖了两间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