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听见“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是十多年以前了，一部喜剧电视剧里的台词。夫妻两个做贼，入室偷盗，丈夫切切的叮嘱妻子假如被发现了要各自逃跑，千万不能牵牵绊绊。开始妻子又生气又困惑，坚决不同意，丈夫就一边挥舞着两只胳膊做飞翔状一边嘴巴里说了这句话，很耍宝，也逗得人笑个不住，过后才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劲。
　　 当然，那辰光还是小姑独处，年纪又轻，对于夫妻没有切身的体会，如今想起来这句话，一股寒意会升起来——夫妻间的情意果真是不可靠的呀。就好像很长一段时间（文革前就开始了吧？），很多很多夫妻一夜之间就彼此划清了界限变了陌路。当然，那样特定的年代那样特定的环境，很多的划清界限是不得已——为了爱着的人、为了孩子不受牵累（如今很红的作家严歌苓的小说《陆犯焉识》的主人公陆焉识就是这样情况）。
　　 但是更多的划清界限却是自保，关键时候人总是为自己想的更多。这其实也没有错，只要不害人，保护自己也没有什么好被责怪的，不是吗？毕竟，劫难面前人们条件反射的会首先想到逃开，这是本能。所以，“患难见真情”就格外动人。一个人遭遇劫难身畔人却能够做到不离不弃是站在人性上方的举动吧？成就了一种高贵——人性的高贵。
　　
　　 张爱玲有这样高贵的人性。
　　 偶然又翻看胡兰成《今生今世》，不知道是不是从前看时透支了惊艳的感觉，如今再看尽管依旧会叹气，到底不过是稍纵即逝，倒是为张爱玲生出来些敬意——张爱玲骨子里自有一种高贵，而这种高贵在如今这个一切向钱看的社会似乎不多看见了。张爱玲好像从来不做雪上加霜的事情，是不齿？是不愿？她不说出来人也不会知道，只知道张爱玲一生，还真的是做到了患难见真情，不管是跟胡兰成还是赖雅。或许，张爱玲不对人做雪上加霜的事只是因为她在人情上、银钱上，从来都“凡事刀截的分明”似的两讫，胡兰成给过她一箱子纸币让她还她母亲的债；赖雅则在张爱玲初到美国时给过她帮助。
　　 《今生今世》里写胡兰成亡命出逃将近两年，费用全部是张爱玲提供：我出亡至今将近两年，都是她（张爱玲）寄钱来，现在最后一次她还如此。这最后一次指的是张爱玲寄给胡兰成的绝交信，当然，还有一笔汇款。张爱玲的信这样写：我已经不喜欢你了。你是早已经不喜欢我了的。这次的决心，我是经过一年半的长时间考虑的，彼时惟以小吉故，不欲增加你的困难。
　　 你不要来寻我，即或写信来，我亦是不看的了。张爱玲的“小吉”是“小劫”的隐语，张爱玲果然是不雪上加霜的女子，她非但没有在胡兰成落魄逃亡的时候跟他划清界限，倒反而资助他，也曾经跋山涉水的去到温州看望他，尽管有研究张爱玲的学者说所以“千里寻夫”似的去到温州乡下看望胡兰成不过是因为胡兰成的一个朋友跟她说了一句“（胡兰成）倒是想小康（既周训德）的时候多。”实在太刺激到了她。在温州张爱玲并没有跟胡兰成提出分手，只要他在她与周训德之间选择。胡兰成不选，张爱玲亦无奈，但她也并没有提出来分手，回上海后也依旧给胡兰成寄钱寄信，还为范秀美出了堕胎的费用。胡兰成逃过劫难，张爱玲提出分手。
　　 当然，张爱玲分手是因为胡兰成太烂，纵张爱玲怎样的出生大家，三妻四妾的见惯不怪，也容忍不了胡兰成那样的滥情。胡兰成对张爱玲的伤害让张爱玲刻骨铭心，直到后来写《小团圆》也不忘写一句：她（盛九莉，也就是张爱玲自己）是最不多愁善感的人，抵抗力很强。事实是只有她母亲与之雍（胡兰成）给她受过罪。这样伤害过她的人她也没有在他落难是落井下石，倒反而帮助他，胡兰成说张爱玲与他是患难夫妻之情。我倒想这是张爱玲做人的厚道。厚道其实是一种高贵的人性，如今，金钱湮浸的社会厚道的人已经不多了。
　　
　　 张爱玲也实在是厚道的。
　　 张爱玲的第二段婚姻以她的丈夫赖雅的疾病为主题——结婚没多久赖雅就中风了，而且好多次，期间还有这样那样的疾病。“久病床前无孝子”，更何况半路的夫妻？张爱玲却并没有跟赖雅离婚。为了挣钱（当然赖雅是指望不上了，有人曾经这样说张爱玲和赖雅的婚姻状况：原以为赖雅再不济，顶多无法让妻子过上舒适的生活，谁会料到婚后的局面却是，一个土生土长的美国人，却要靠一个除了写作别无长技、养活自己都很困难的外国女人来养活），张爱玲疯狂地写作，她自己这样说：我工作了几个月，像只狗一样。
　　 张爱玲的第二次婚姻持续了近11年，于她，这一段婚姻应该是艰难岁月，毕竟，11年的时间大都数都是一种颠沛流离的状态，甚至最后她去迈阿密大学做驻校作家，还不得不带上瘫痪在床大小便失禁的赖雅同往。张爱玲照顾赖雅直到赖雅去世。有人说张爱玲不是不义的女人，因了她的义气，所以她才没有抛弃放弃赖雅。可这一段岁月和其艰难，以至于张爱玲几乎没有留下过多少文字，伤痛过大？让她无法面对？当然，有人说张爱玲跟赖雅同她笔下的敦凤米先生有些相似，他们用一点残存的情义温暖而感动的支撑下去，到底脱不了悲怆。张爱玲义气的厚道让她的高贵存在于她的传奇里。
　　 或许，人的一生真的是无法预料的。如果不遇见胡兰成、赖雅，胡兰成不逃亡、赖雅不病了又病，张爱玲的厚道或许也不会这样现出来吧？张爱玲从来不是爱心泛滥的人，她自己也说自己自私，她姑姑也半真半假的笑着说从没看见过她那样自私的人，做个战地医院里的临时看护是“一个不负责任的，没良心的看护”，她只是看不得有人受磨难，这何尝不是一种厚道？不过她以她独有的方式表现出来罢了。
　　 不管怎样，再读《今生今世》，我是有一些惊艳的，虽然这一次遇见这惊艳，艳亦不是那艳法，惊亦不是那惊法。到底是有些惊艳的——张爱玲的高贵如今也不多看见了。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