匡仁儿报名参军，纯粹是没事儿闲得难受，想寻点刺激。
　　 可一坐上去边防的火车，在渐渐消磨掉当初的那点儿可怜的新鲜感之后，他马上觉得这一回，刺激玩得太大了。他在车上懒洋洋腻歪歪的，看着车窗外向南飞翔的风景，他犯起了嘀咕，要去的边防在哪儿呢？怎么在火车上干晃了两天两宿，还不到头呢？
　　 在匡仁儿的脑海里，边防应该是一个大烙饼被人啃了几口的形状。
　　 火车经过的地方，人越来越少，最后，一头扎进了一片不见边际的大森林里。匡仁儿觉得，火车也迷失了方向。
　　 带队的侯颜讲起了边防新奇的故事，大概是为了消消闷儿。同行的战友仿佛每个人都顶着个干旱的大脑，空旷而无聊。带队的人说，边防有零星的小屯子，屯子里有美丽的不受一点污染的村姑。侯颜说着，眼睛里放出烟花一样的闪光，好像闪光里也烟花一样盛开着他讲述的村姑。
　　 匡仁儿的大脑像突然受了甘露滋润，那思维就像洇湿的宣纸。他觉得有姑娘陪着，一定不寂寞，不就是戍边吗，又能怎么样？
　　 他要去的边防到了，是森林边缘的一个野草疯狂的地方。带队的侯颜像扔一只山羊一样，把他扔给牧羊人一样的连队干部，转身便走了。匡仁儿四顾翘首，哪有什么诱人的村姑啊，这里根本就没有屯子。
　　 但是，村姑坦白而明亮的眼睛，好像照亮了自己想像中的小木屋，占据了他除戍边之外的所有的想像。他时常望着深不可测的大海一样的森林，总觉得存在着那么一双眼睛，在等待着他的寻求和发现。
　　 可直到当兵结束，他也没见过一个女性。尽管他对村姑的渴望，也像疯长的草一样。他没有获得穿越大森林的机会，他完全否认了那个带他入伍的侯颜。
　　 “他是个骗子。”匡仁儿这么骂着。
　　 回到家乡，匡仁儿见到的第一个人，又是那个在乡武装部工作的侯颜。一见面，他就喜笑颜开地问匡仁儿：“没领个村姑回来？”
　　 匡仁儿仇视地盯着他，一言不发。村姑？村姑还不如连队的母猪。匡仁儿这么想着，算是回答了站在面前的脸皮显得特厚的侯颜。
　　 侯颜说，我没骗你。匡仁儿冷笑一声，嗤之以鼻地回了家。
　　 晚上，匡仁儿躺在床上，想起和当兵前相比，他几乎没什么两样。唯一不同的是，他想象中的村姑，像一棵挺拔的树，在他心里盘了根。他想拔掉这棵虚无的树，尽力地不去想她，可他越是这样，就越想得疯狂。
　　 侯颜的亲戚吴迟来找匡仁儿，说侯颜讲过，边境的那片森林里，有许多珍贵的山货，还有美丽的姑娘。匡仁儿一听，四处寻找，他想找到一根大棍子，把来人劈头盖脸地一顿敲。但，他家穷得连一根棍子也不易找到。
　　 吴迟说，闲着也是闲着，你毕竟在那里当过兵的，环境气候都熟悉，陪我走一躺，弄些山货换些钱花，总比在家里闲着挠痒强。匡仁儿一下动心了，不为别的，那片森林，对他来讲，实在太神秘了，他在边儿上看了两年，也想了两年，竟然不知道森林里面什么样。
　　 匡仁儿跟着吴迟，返回了边境上的那片森林。他们沿着时隐时显的一条山路，曲曲弯弯地向森林腹地摸去。吴迟渐渐体力不支，羡慕地跟匡仁儿说，看来当兵也不是白当的，你怎么会有使不完的力气？
　　 他们走在满是青松、白桦、红柳和灰杨的森林里，听到了狼嚎的声音。吴迟很恐惧，想退出去，原路返回。匡仁儿斜睨了一眼吴迟：说得轻巧，进来容易，出去也那么容易？我们已经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狼嚎的尖利的声音，像一个女高音，在声音的最后，还能悠扬地打着旋儿。那声音在森林里散播，又弹性地穿破枝繁叶茂的树冠，向着空中的云彩钻去。
　　 吴迟在发抖，他看见了无数个幽蓝的闪光，正在靠近。匡仁儿已经听到了狼急促而凶狠的喘息，他手里抓了一根树枝，准备着一场即将展开的殊死搏斗。
　　 一对幽蓝的光突然飞来，匡仁儿抡起树枝扫过去，狼痛苦地哀鸣着隐到黑暗里。又一对幽蓝的光飞过来，匡仁儿再一次抡起了树枝。吴迟俯卧在地上，蹶着屁股抱着头，吆喝着哭叫着，咒骂自己不该来这个鬼地方。
　　 不远处，有几束火把，快速地向他们移动，而后包围了他们。那些幽蓝的光，竟消失得无影无踪。火把的光亮把笼罩在身边的黑暗撕破了。匡仁儿从惊恐中平静下来。他看见为首的那个衣着白色狐皮的姑娘，在火把的映照下，像一团镀了红霞的云。
　　 匡仁儿惊呆了，那是一双澄澈的多么熟悉的眼睛，曾经无数次在他梦中闪过的动人心魄的眼睛。他在怀疑自己，一定又像往常一样，不过是惊险梦里的一抹风流的景。
　　 那团云飘到他的身边：“吓傻了吧？嘿嘿，还挺勇敢，你打跑了两只狼呢！”
　　 听上去像林间柔和的风，在匡仁儿的耳边掠过，他似曾相识这种声音。
　　 当匡仁儿一觉醒来的时候，他睡在一个木结构的叫做木柯楞的房子里。房里陈设着原始的简陋的木家具。昨天晚上的经历，仍让他感觉不像是真的。他掐了自己的大腿，拧了自己的耳朵，疼痛提醒他，这不是在梦中。
　　 一个壮实得像黑熊的小伙子，推开了木柯楞的木板扣成的房门。随着吱呀一声，匡仁儿才刚扭过头来，小伙子已经一堵墙一样站在他的面前。一股松油味儿和松鼠的尿臊气儿混合着，一层纱似地贴在他的脸上。
　　 “我叫黑熊，我妹妹白狐看上你啦，你，打算怎么办吧？”小伙子阴沉着脸，并不愉悦。
　　 匡仁儿一惊，这让他难以置信。昨晚火把中的一面，也搅乱了那位姑娘的心？
　　 “山里人，心直。”小伙子黑熊面无表情地说，“同意，就留下；不同意，赶紧走人！”
　　 匡仁儿自然毫不迟疑地选择了留下。他走到房门外，看见吴迟正跟那个穿白狐毛皮的姑娘谈笑风生。这是一个坐落在密林中的处处透着原始气息的小村。一种身居世外的感觉，围绕在匡仁儿的周围，清新得如同林中的挥之不去的空气。
　　 村里只有二十几户人家。他们多穿皮衣，但显得粗糙，是用竹针和鱼皮缝制起来的。男男女女都飘然地蓄着长发。匡仁儿对这种原始味道浓郁的环境和生活，仿佛有一种天生的亲和感。他不曾想过，自己的梦境与现实竟然这么近。他朝思暮想的，如仙女坠落凡尘的村姑，居然真的存在，而且，已经出现在他的面前。这千载难逢的姻缘，他明白，永远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他决心把握它，还要加倍地去珍惜。
　　 村姑白狐相信一见钟情的眼缘。既然爱上了，便不再遮掩，也无须遮掩了。她让哥哥为她穿一根媒线。她父母早丧，与哥哥相依为命地生活在这个密林里的小村里。
　　 哥哥黑熊找到了村里最年长的鹤发童颜的老爷子，他的名字就叫灰鹤。灰鹤的祖上传说是村里的头人，可是现在，小村子里早已没有了头人，他只是作为最年长的老者，被认是村里能通神明的智者，所以，村里的婚丧嫁娶都离不开他的祷告和主持。
　　 村里的人全都兴奋地行动起来了。村口的空地上架起了一口大锅，就架在圆圆的像恐龙巨蛋的石头上。火舌舐着黑黑的锅底，锅就像张开了口的魔鬼，大口大口地哈着腾腾的热气。匡仁儿就站在锅前，按照村里的传统，他必须接受考验，只身穿过那个沸沸扬扬的汤锅。锅的后面还拢着一堆篝火，篝火已渐渐熄灭，只剩下一堆红彤彤的木炭，木炭上蒙了一层白纱一样的白灰，风轻轻一吹，那白灰便像蝴蝶一样飘飞。
　　 吴迟在身旁，惶恐地看着他，两腿颤悠悠的。“兄弟啊，你可要三思。老婆哪里讨不到？可不能不要命啊。小命没了，啥都没了。”吴迟附在匡仁儿的耳根，悄悄的声音里伴着哆嗦。
　　 匡仁儿定定地站着，他想起当兵训练时腾挪闪跳的四百米障碍，可这毕竟不是平静的训练场。灰鹤老人旁边，一侧站着黑熊，一侧站着白狐，他们就在那堆炭火的后面。灰鹤翘着胡子，慈眉善目地等待着；黑熊似乎是平静的，但分明射出了鄙视的眼神儿；白狐焦急地眼眸里藏不住淡淡的忧虑，心底的那一份期盼在呼唤着匡仁儿做出决定。
　　 匡仁儿清楚地知道，只要他扭头离开，他就可以安宁地回到他的家乡，也同样可以娶妻生子。而如今，他必须为他曾经的梦境拚搏。爱，是要面对各种考验的。但爱，一定要面对伤亡吗？他明白这种场景的蕴涵，是考验他为爱赴汤蹈火的勇气。
　　 牛角吹响了，村民们站成了两排，两排人之间，就是一条通往蒸腾的铁锅的跑道。匡仁儿在脑海里反复想像着他的动作，他需要完美地纵身一跃，只要奋力跃过了铁锅，他就会顺势穿过那堆炭火。他仿佛看到自己到达灰鹤的面前，老人赞许地扶起他，把白狐的手牵过来，放到自己的手心里，他感受到了那双玉手的滑润、轻柔和温暖。
　　 匡仁儿后退一段距离，开始勇敢地启动了助跑，以最快的速度冲向那沸腾的水和炽热的火。他听见风在呼啸着从耳边掠过；他看见两边的村民在鼓励地呐喊；他正在接近那梦寐以求的清美的容颜……
　　 可是，就在他准备跃起时，他被什么东西绊倒了。从两边的人群里，蹿出了两个壮实的小伙儿，把他摁倒在燃烧着的炉火前。舔着锅底的火苗还在舞蹈。人群里爆出一阵欢笑。
　　 灰鹤老人已经站在了他的面前，从锅下取出了一根燃着火的木柴，指向天穹，嘴里嗫嚅着：爱与死，都是我们必须面对的。小伙子，你过关了。我们不会让你死的，但必须有爱的勇气。
　　 匡仁儿此时才知道，这不过是一种爱的仪式，是试探新郎勇气和决心的美丽的骗局。
　　 匡仁儿站起来，他在灰鹤老人的带领下，牵住了村姑白狐的手。也就在牵手的一刹那，他顿悟了，爱的路途看似有着诸多的艰难险阻，但只要爱得精诚，勇敢一点，也许就抓住了爱的手。
　　
　　 2013年3月30日，星期六，夜，写于国圄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