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芍药(小说)
「1」
在我们这里,“五一”就是分水岭,假期过后再上班,春天已经悄然变成了夏天。下班从开了空调的办公室出来,迎面的热浪就像姐家里那条热情过度的藏獒,见到熟人就动作夸张地猛扑过来,险些把我扑倒。
经过大楼转角,发现平时没怎么在意的花坛里种的都是芍药,绿幽幽的叶片,翠桃似的花蕾孩子一样躲在绿幕布里。也有性急的几个撑开了皮,每朵都是玫红色,重瓣,中间簇生着金黄的蕊。忍不住想起元稹的诗《红芍药》。
思维一经打开,触角便延伸,继而伸到今春搬家后移到小区花坛里的那丛芍药——几个月来不是忙于工作就是收拣东西,早忘了它们了——也有花蕾也开花了么?心急火燎地赶往小区花坛察看。几个月没见,它们居然长得有模有样,叶片葱茏得遮蔽了一大片花坛,只是没见一个花蕾,更没见一朵开放的花儿。
懊恼。顶着满头的汗回到家,窝在沙发里懒洋洋地吹着电扇。去年末到姐家玩,刚回来两天就在厨房里忙开了的母亲闻声出来,瞧了一眼我的懒样,问,你这是咋啦?有气无力的?
还不是那芍药花?我眼皮都没抬,贪婪地享受着电扇吹来的凉风,有些不满地说,原来种盆里不开花,说是盆小了;换了大盆,还是不开花,又说是没有接到地气;现在接到地气啦,它竟然还是不开花!
母亲拉开冰箱门,取出一盘樱桃,边递给我边说,怕是还早吧?这才到五月呢,还是阳历。
还早?今儿我都在单位旁边看到开的芍药花了。我接过盘子,抓起几粒樱桃就往嘴里塞,滤过果肉,指着吐出的果核,又说,哪像我们的呀,连这么小点花蕾都没有!
是不是品种不同?母亲带着一丝侥幸说,要不,你跟你舅打个电话,问哈他们的开花没有?
对呀,我怎么没想到?我们家芍药可是从舅家的母本上挖来的。我抓起手机,找到号码给拨了过去。
好一会儿,电话接通了。我开门见山就问,舅啊?我是依兰。我想问哈,你们家芍药……
话没说完,电话就给掐了。我一愣,以为是那边信号不好,又拨了过去。
电话又接通了。我依然问,舅啊?我是依兰。你们家芍药……
电话,又断了。
这次不光是我愣了,母亲也愣在了那里,倒真是两个丈二的和尚。
正在这时,我手机响铃了。一定是舅打过来的,我赶紧看手机屏幕,却是一个陌生的号码。犹疑地接起,传来一个熟悉的男声,喂,依兰吗?我是振东啊。
振东,是你呀,从非洲回来啦?发大财了吧?我吐了一口气,打着哈哈说。
哪儿呀,马马虎虎混口饭吃呗。
咦,你怎么换号码啦?你不是说跑业务的不轻易换号码么?
还说呢,谁愿意换啊,要一个一个通知,麻烦死啦。这还不是拜你家芍药所赐?
芍药?怎么又是芍药?我都给搞糊涂了,振东啊,我们家芍药连个花苞都没有,哪惹着你啦?
唉呀,我的姑奶奶,你这是哪儿跟哪儿啊?振东在那边急了,我说的是你舅家那个芍药,那个姑奶奶……
原来,此芍药非彼芍药。我叹了口气。
听了振东后面的话,我又长长地叹了口气,脸跟着好像喝高了酒似的,又红又烫。
「2」
母亲喜欢芍药。父亲却不喜欢,嫌它的另一个名字——叫什么不好,偏叫“将离”;还因为他极喜欢的诗人刘禹锡在诗中云——庭前芍药妖无格。尽管如此,对于母亲偏爱芍药父亲还是没有异议。我们家的芍药花,就是母亲从舅家移来的。而这芍药花能够被移来,也与母亲的侄女儿,一个叫芍药的女孩儿,有很大关系。
舅,与母亲并不是亲姐弟,只是未出五服而已。母亲的兄弟姐妹或早夭,或成年后病逝,或出意外身亡,就剩下母亲和小姨。所以,对于这个有些血缘关系的弟弟,母亲多少还是在意的,两家也有不咸不淡的来往。芍药是舅的女儿,比我整整小九岁。常说三年一代沟,我跟她之间,就有了三个代沟。况且,上一辈的亲情到了我们这一辈,就自然不自然地疏离了。我和她之间,便几乎没有什么交集,尤其是我读大学离开家乡之后。
直到那年,芍药带着她的准丈夫来我家认亲。那是多年以后我第一次见芍药,刚满二十岁的她,像极了与她同名的花儿:纤细高挑的身子骨披着自然卷的栗色长发,粉嫩嫩的鹅蛋脸上布满毛桃似的茸毛,弯弯的柳叶眉下流转着水汪汪的丹凤眼,高挺的葱鼻薄薄的嘴唇儿,没有涂任何东西的唇是出挑的樱桃色,透着水蜜桃般的甜蜜气息。毫无疑问,在快踏进而立之年的我面前,她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美人儿。
关于她那时的准丈夫,即使多年以后的现在,我记不起他的名字,但还是能记起他的样子,和他的谈吐。那是一个中等个子的白皮小伙子,长得还是英武的,绝不给人“小白脸”的感觉。他很擅长谈天说地,说起话来吐词清晰,反应迅捷,也挺有幽默感,总是恰如其分地说着自己从乡下到县城开餐馆的经历,和好笑的事情。
看人一向挑剔的母亲看了他们两个,说是很般配,走在一起就跟画儿里的天仙一样。母亲高兴,给了第一次上门的侄女婿一个鼓胀的红包。
后来,就谈到了花儿。母亲像遇到了知音似的,说得眉飞色舞,说她最喜欢芍药花,还说还是小时候在老家院子里种过一大片,后来就没再种过也没再见过了。芍药一听就跟孩子似的乐了,轻轻笑着说,姑妈,我在家里种了好多芍药花,红的白的都有,每年五月都开一大片,好看得不得了。姑妈要是喜欢,到时去了就移一些回来种着,好养着呢。
母亲一听,更高兴了。等三月参加芍药的婚礼回来,她真就带回了一大丛芍药根,根连着一堆黑的腐熟土,用塑料袋子裹着,露出土的还有些许粉嫩的芽。母亲左挑右选,买来一个紫红色的花盆,让它们在阳台上安了家。
母亲时不时地左右端详,又时不时地跟我唠叨几句,芍药说了,给我挖的这花开紫红的大花,重瓣的,耐看。她还说,这花不能太涝着,要多晒太阳,开的花才又大又好。
光是唠叨花儿还不够,还唠叨芍药、她的侄女儿的婚礼,依兰你是没去啊,那婚礼办得,啧啧,要多风光有多风光。一个村子的人都去了,院里的鞭炮纸撒了一地,都跟铺了红地毯似的。她婆家还花大钱从镇上请了什么乐队来,足足唱了两天两夜呢,比过年还热闹。光是婚纱就租了好几套,还是坐的大红的轿子呢,听说现在就时兴这个。想我那会儿跟你爸都是自己走着去的婆家,就是你,也只有一辆桑塔纳当婚车吧,哪像她这么有福气呀!嗯,她嫁了个好人家,你舅也省心多啦,只等着抱外孙享福啰……
因了一盆芍药花,母亲隔三岔五就会念起她的侄女儿芍药,直到我听得耳朵起了茧子,她的嘴皮也磨出茧子。
当年移植的芍药,没有开花。
而母亲,也在柴米油盐的浸染里,慢慢给淡忘了她的芍药——她的花儿,还有她的侄女儿。
「3」
再次与芍药碰面,当是第二年夏天,六七月的样子。记得当时知了已经没完没了地躲在杨树上嘶叫,我家阳台上的芍药花落户一年多,还没有展露芳颜的意思。就在一个闷热的午后,芍药找上门来了,一同来的还有她的父亲,我的舅。
舅灰头土脸的,原本高大健壮的身躯驼成了一张弓,灰蓝色的确良衬衣皱皱巴巴、松松垮垮地吊在身上,深蓝色的化纤裤子表面起满了灰白的、蓝的球球,走起路来也是荡来荡去,脚上的廉价塑料凉鞋粘满了灰尘,露出的光脚丫子指缝里黑乎乎的。
此时的芍药,头发已染成了明黄色,就跟顶着一头阳光下的麦穗。眉描得细长细长,末梢轻轻挑起来,又扫了桃红的眼影,夹杂着银色闪光的小颗粒,一双丹凤眼就跟《聊斋》戏里的狐狸精一样。鹅蛋脸依然白里透着粉,那层朦胧的细茸毛脱得差不多了,整个颜面倒比先前光洁了许多。薄薄的嘴唇还是自然的樱桃红。两边耳垂上都扎了眼儿,左边晃着一个明晃晃的圆球,右边晃着一个明晃晃的月牙,该是日月同辉不对称造型吧。那时一边衣袖红一边衣袖绿,一只鞋粉一只鞋蓝,这种比较另类的造型,正是城里小青年们时兴的搞法。看到这个,我着实吃惊不小。
舅多半垂着头沉默不语。偶尔抬起脸来,也是一张瘦削的黄蜡脸,褐色眸子里游移着伤心迷茫甚至绝望的神色,稍一碰上别人的眼睛就像触了电一样迅速闪开。不时咳嗽,一咳就下意识地抬起一只手捂着胸口,似乎这样可以咳得顺畅些。只不过多半并不如他意,即便是用手捂着,甚至捶着,他也咳不起来但又憋不住要咳,脸都憋得由红转青,那口气还是上不来,喉咙里呼哧呼哧的,张着嘴吐半天,也只有涎滴滴的一口口白泡沫。
舅一咳,芍药就忙着上去帮忙拍背,舅却明显地躲闪着,似乎在抗拒什么。
据芍药讲,舅挖煤回来路上淋了雨,发烧,咳喘,吃不下东西,整天只知道一口接一口地叹长气。在家里也请了医生,打了针吃了中药,就是不见好。医生说是肝气郁结,肺伤少津,还说最好到大医院检查一下。经过千磨万磨,舅才勉强同意做检查。于是,她便带舅奔了住在城里的亲戚,我的母亲。他们知道,我在城里大医院上班,什么都方便。
没办法,我只好跟别人换了一个夜班,第二天早早查完房就带着舅去看病。挂专家号、排队候诊,人来人往,不是一时半会儿能结束的。舅局促不安,渐渐等得有些不耐烦。芍药便说,依兰姐,你能不能进去跟医生打个招呼,让我们先啊?
我怕他们误会,笑了笑说,挂号时电脑就排好了顺序。按序就诊,这是多年的规矩。大家都去找人插队,还不乱套啊?再说,一个医院几千职工,像我这样工作没几年的,就算我穿着工作服,人家专家又能把我当哪根葱啊!
芍药撇了撇嘴,说,还真是大医院啊。还以为有熟人能方便些呢,早知道还不如就在县里检查得了。她的话,就像是生往我嘴里塞了一个又大又烫的糯米团子,吐不出来,又吃不下去,噎得我直抻脖子。舅抬头望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我只好讪讪地一笑了之。
好在,总算是轮到我们了。专家是个银发老头,我果然不认识,他就更不认识我了。专家问了病史,用听诊器听了听,说是肺部有感染,需要拍个片子看一看。芍药一听,赶紧着说,我们不拍那个片子,要做就做那个最好的,叫什么核来着。
我一听头都大了。专家一笑,看了我身上的白大褂一眼,说,你是说的核磁共振吧。想着你们农村挣钱也不容易,肺部感染拍个片子就足够了。当然啰,你们想做核磁也不是不可以。
我们大老远来,当然是要做最好的啦!就做那个核磁。舅没吭声,芍药就作了决定,我也不好插嘴。
从诊断室出来,芍药还愤愤不平,什么专家嘛!还想用拍个片子来糊弄我们。依兰姐,谁不知道拍片子便宜?你们要占公家的便宜,也该捡贵的占是不是?
我初始没反应过来,直到芍药直接带着舅往影像楼走才猛地觉醒,敢情芍药以为有我身上那张白皮,做检查就不要票票,所以那个专家为了医院的利益只给开拍片?
气不打一处来,又不能发泄,感觉自己就像一只憋足了气的气球,只等着那个临爆点。我苦笑着喊芍药稍等会儿,我去交费。芍药愣了一下,始终一言不发的舅在一旁用胳膊肘捅着她,芍药,你去!你快去!芍药的脚却像灌了铅一样,我赶紧跑到大厅收费处交了费。
往影像楼走时,舅有些歉意地说,依兰,你看你,尽让你破费。我说,没事,舅,也没几个钱,把病检查清楚才是正事。芍药不太相信地问,依兰姐,你们,不免费?也不减半?我笑笑,都什么年代了,还大锅饭啊?我们除了一年一度统一的体检,其他时间看病都是自己掏腰包,而且全额。芍药仍将信将疑,抿着嘴不再说话。
一番折腾,检查提示肺部感染,肺气肿伴肺大疱。专家说感染只要输抗生素,疗程够就可以了,肺气肿和肺大疱,一定要戒烟,还有这呀那呀的说了一大堆。末了,专家说,你那煤不能再挖了,再挖下去准得个尘肺,那可就麻烦啰。
我注意到,专家一说到别再挖煤,舅的眼神就怪怪的,芍药的,也是。
开了药,舅输了三天,就说反正也不是什么大毛病,死活要带药回去治。母亲做了好半天的工作,他也是一头犟牛,就是不拐弯不松口。无奈,只好开了足够疗程的口服药,让舅带回去吃。
临行的时候,芍药突然说,姑妈,那天你不是说芍药还是没开花吗?估计是盆小了不敞亮,给换个大点的盆,准保明年花开得红艳艳的。
母亲依言,换了一个大两号的瓦盆。我问母亲,妈,你不觉得奇怪?舅怎么话那么少?还有,芍药跟她老公不是在县城开馆子吗,县医院也能做核磁共振的,为什么跑市里来?
母亲也百思不得其解。可毕竟不是亲姐弟,又隔了几座山几条河,睡几觉后担心就烟一样散没了。
『4』
直到冬天陪母亲回老家给外公做八十大寿,我和母亲才知晓夏天芍药陪舅来我家看病背后的故事。故事的讲述人,自然是我那与芍药她妈水火不相容的小姨。
小姨嫁在本村。后来因为兄弟姐妹一个个不在了,外公外婆没了依靠,小姨一家便住回了外公家。外公家与芍药家门对门共一个道场,平日里芝麻绿豆大点的矛盾,因为离得近反而扩大了,小姨跟舅妈便经常小则骂架大则打架。为这个,母亲没少劝小姨。
问好作者!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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