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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跳舞的父亲(短篇小说)


作者:朱朝敏 举人,3928.75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3180发表时间:2013-04-30 20:04:28

1
   他的头发全白了。当然,早已经白了,只不过在国内一直染黑,而去卡尔加里妹妹那里一年,染黑的头发已被喀嚓剪掉,留在脑袋上的是父亲本真的发质而已。蓬松着,犹如霜打的衰草顶在脑袋上,格外耀眼。
   我一眼就看见了他,虽然这趟航班人流沸腾。虽然白头发的脑袋不止父亲一人。但取寄存行李的旋转机旁,白头发的瘦颀男人,他双臂朝上笔直举起,然后弓起上身,双臂又朝后朝下收缩,动作缓慢有致。我马上想起,双臂被他当成了木浆在划。父亲前后划动手臂,推动他这艘木船,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腾挪。有人诧异地侧头看,有人嘴角浮现模糊的笑,有人漠然而过……父亲就凸显出来。他在跳舞。
   这个老头子。我心中被压抑下去的气流砰然再起,太丢人现眼了……
   父亲竟然滑起太空步,一头雪发在他扇起的风中微微颤动。人流逐渐虚空,父亲旁若无人地舞着,旋转机上巨大的行李袋孤独地滑来滑去。
   他干什么呢?我突然想到怪异和反常。
   父亲。我张口喊道。
   啊——父亲侧脸,身体僵硬地保持着朝前倾斜的姿势,而双臂犹如被卡住般地停驻空中。他瞪大的双眼刚刚与我对视,马上浮起笑意。我尝试着再次喊叫,父亲,并举起右手示意。父亲站直了身体,恢复了正常,哎了声应道。我被挂起的心终于轻松放下,提示父亲取出行李。
   呵,里外两重天啊。坐进车里的父亲,脱下刚刚套起的羽绒大衣叹道。
   我唔了声,心绪重陷怅惘中。要说,一个大男人,已过而立的大男人,说什么怅惘似乎矫情了些。可这感觉竟是挥之不去。晓真昨天刚刚与我分手。分手就分手,这年头,分手犹如云卷云舒一样平常,早司空见惯习以为常了。可晓真是名如其人,率真……我有与之白头偕老的打算。还是……未免遗憾。遗憾不过瞬间,怅惘萦绕不去的是,晓真分手如此致辞:我以前认为写诗的男人是有品味的,可临头发现,诗歌杀死了男人谋生的好细胞,光有品味有什么用呢?我不过一个俗人,在消费品味前必须谋得安逸生活。我就失落了。晓真说的是实话啊,尽管她否认了诗歌,否认了我。要命的是,我明明知道晓真的实话犹如真理,却毫无勇气丢弃一些,譬如诗歌和诗歌培养出的坏脾气。
   我说的是天气。坐在副驾座上的父亲可能觉得我心不在焉,完全侧过了脸,眼睛盯着我继续说道。
   我不得不与父亲展开谈论。天气及其取暖。卡尔加里和中国湖北。父亲最有发言权,他侃侃而谈,从细节进行对比。他在对比中掀起兴奋的旋流,任其自由地沉陷。那是他的兴奋,与我何干?我是失落怅惘的,甚至愤懑。
   ……那只鸟,你知道是什么鸟吗?父亲再次侧身,眼睛盯着我问道。
   哪只鸟?
   你根本就没听,我再重复下,那只鸟全身雪白,尖嘴壳和眼珠子是红色的,它的腿脚很大,却不至于粗笨。
   我摇摇头。什么鸟?我哪里知道。父亲转回身体,马上恢复他的兴奋。他不在乎我是否知道那只鸟,而仅仅想告诉我,他最大的兴奋是,在妹妹家的草坪上,春夏秋三季有一只大白鸟会在傍晚准时来吃父亲准备的鸟食。
   你知道吗——冬天外面大雪封路时,白鸟居然有几天寻到窗台上看我。父亲又转过身,盯着我的眼睛。我从余光中捕捉到他自以为是的神秘。
   2
   你父亲变了。
   母亲找到我,絮絮告状。她的眉头拧出一股怒气冲冲的绳索,朝我一鞭一鞭地打来。你父亲脾气简直坏透顶了,我不过回家迟点,他竟然摔破所有的碗。
   所有的碗……你应该阻止他的,免得你们买新碗。我盯着母亲丰腴得近乎浮肿的面庞。她不是我亲生母亲,比父亲小了十来岁。要说,作为后母,她过得去,待我与妹妹不薄,守着我们送走青春、盛年而一直未育,直至现在退休在家。当然,这还归于父亲的一贯依顺,他对母亲几乎没有红过脸。
   哪里阻止得了?我回家,他已摔破了所有的碗。母亲眉心间的绳索再次拧紧,抽在我身上——这个破脾气,伤人又伤己。
   哪天我去劝劝他,不过你担待些,能够发发脾气,总比闷在心中要好。
   是吗?母亲扬起浑浊的眼睛问道。她不是问,而是以问表达她的不悦。她根本不打算隐藏不悦,继续说,他有什么不快的?以前总是笑眯眯的,从你妹妹那里回来就变了个样……我的头顿时大了,摆手打住她的话,投其所好地建议,可能是在家闷得慌,干脆拉他跟着你跳舞去。母亲是我们这里广场舞的组织者之一,同时也是老年乐队的中坚份子。
   白搭。母亲放下眉心的绳索,幽幽叹道,我来你这里之前,你父亲把阳台上我收捡的坛坛罐罐全砸了,扔进了垃圾箱,嗨,不晓得他哪根筋反了。
   鸡毛蒜皮的小事。我在心中嘀咕。母亲见我不再接话,见好就收,转身离去。走几步又折回来,问,你和晓真——
   分手了。
   我早晓得会这样,那女子啊,太精明了,不适合你,我倒认识一个与你蛮般配的,喏,你也见过,就是我的侄女同同,她刚离了婚。母亲见我一副思索模样,从细节帮着我回忆同同这个女人。过年时,带着丫头来我们家拜年的那个,很漂亮,能说会道的。
   我脑海闪现出嘴巴甜腻得淌油手脚麻利得生风的乖巧女人。她的确给我留下了印象,可惜与她的容颜无关。那乖巧劲,无话可说。本来是客,却在厨房里帮助母亲整出一大桌丰盛的宴席。
   怎么样?想起来了吧,我帮你们撮合撮合。
   再说,我明天出去参加一个诗会,要先准备下。我扎进卧室,把背影留给母亲。母亲轻微的叹息或者说嘲笑还是清晰地传进我耳朵里。她懂什么?要笑就笑,我何必质疑她?
   晚饭时,母亲电话要我过去吃饭。我警惕地问,是否家里来客了。母亲矢口否认,只说要我过去陪父亲吃饭唠叨下,她弄了几个下酒菜。
   然而,父亲却不在家里。他的人呢?
   母亲看我一眼,眉头的绳索拧得紧巴严肃。她解下厨房专用围裙,换上皮鞋,说道:跟我看去。
   春光在傍晚时分挥洒着蛋黄般的光芒,又被闪烁的路灯切割遮掩。向晚的微风轻轻摇摆着路旁樟树,树下的道路上光影斑驳跳跃,仿若池塘藻荇四横。父亲正在藻荇边上,他踮着双脚位于墙壁和樟树中间,双手越过脑袋并拢,朝上举起,牵引着身子骨朝前蹦跳,跳着又转身朝后蹦跳。
   模糊的光线里,父亲的举止滑稽可笑,却并不引人注意。也许,他以跳舞的名义锻炼身体而已。
   母亲嗨了声招呼父亲,见父亲毫无反应,于是没好气地否定我的看法,说,这个呆子已经跳好长时间了,同同下午打电话告诉我,我还以为他不过锻炼身体,哪知到现在还在跳——你看他像是锻炼身体吗?
   天完全黑了下来,路灯乳白色的光芒轻薄而漫不经心,华盖如伞的樟树黑黢黢地抱成一团,又在地上投影出铁般的黑陀。父亲不再蹦跳,而是缓慢地前后伸出左右臂膀,配合左右脚,机器人般地走步。
   母亲骂道,疯子。父亲疯了?我的心陡然跳了下。一个箭步,跑到父亲跟前,喊道,父亲。父亲抬起双眼,与我的目光碰在一起。他垂下双臂,恢复了正常,冷着脸色嗯了声应答。我朝母亲看,母亲已经转身径直回家去。
   我和父亲一前一后跟在后面。我问父亲,在跳什么?
   玩。
   这样玩,不如跟着母亲去跳广场舞,一样锻炼身体。
   我没必要锻炼身体。
   那你跳舞干什么?
   跳舞?没有啊,你真没看出我——干什么?
   我停下脚步,回头直视父亲眼睛,说,你烦母亲了,不想再顺着她,一次足矣,其实,她还是不错的。
   父亲似乎没有听见我说的,并不停步,经过我时,又问:你真没看出我在干什么?
   3
   清江诗会,我意外碰到同同。她来干什么?
   诗友老痞碰碰我肩膀,说,她来给我们出钱,没有她,我们开什么诗会?我想起来了,同同是搞文化策划的生意人。诗会要的不是写诗歌懂诗歌的人,而是同同之类的有经济实力的老板。她才是中心,诗会上酒席上。同同似乎推翻我以前见到她的表现,她稳重得体,虽然时不时流露出有产阶级的优越,但完全没有以前留给我的小女人做派。她称呼我“哥”,恰到好处地显示我们的亲密。
   老痞拉我一边,再三嘱咐,要我套牢这个女人,不然他愿一试。喝酒碰杯时,老痞又言,其实,没意思的,很快你就会厌倦,因为转来转去,转到头却发现你转到的竟然就是曾经抛弃的东西。老痞和我同时仰脖,再同时碰杯再仰脖,舌头凝固在我们口腔里。老痞啪地摔了酒杯,我跟着摔了碗和筷子。然后,我们抱在一起,老痞的口水流在我肩膀上,但这次他的话肯定没有口水:就这样,哈,我们爷们,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顺——顺了自然——
   同同喊道:哥,少喝点,你快醉了。
   我瞪眼,舌头打绞斥道:瞎,瞎扯。我肩膀上的老痞突然来劲,一把推出我,喊道:接住这个醉鬼,他醉了就到处写情诗。说着,我被推出,倒在同同张开的双臂中。
   许多天以后,我接到老痞的电话,他问我和同同的关系进展如何。
   我骂道,痞子就是痞子,狗嘴吐不出象牙来。
   过誉了。我远不够痞子级别,目前在进修中,估计再混三五年诗歌后可能有望,倒是你本年度会直接晋级痞子大师级。
   疯了。
   没疯,此言有根有据,上次在清江你喝醉的那晚,同同给大家敬酒时,夸你诗歌一流不是二流,预言本年度你搞个正规的诗歌大奖不成问题。
   ……
   恭喜恭喜,苟富贵莫相忘哈。他妈的这世道,都在乳沟里发展得道,痞子的道,得首先装逼。
   我挂断老痞的电话。要不,他后面的话会无法收场。我本不置可否,说穿了,我和老痞虽不至相同,却非不同道者。只不过我没时间听他的牢骚和痛斥。
   母亲又跑来告状了,说父亲丢人现眼到家了,在小区里趁着上下班人群涌动的时间搞他的疯子舞,现在她出门就被各种眼神包围,好像她也成了异类疯子。母亲说了几遍“疯子”,我忍不住了,纠正,他没有疯。
   没有疯?你回去劝他举止注意些,里外围着他参观,难道他是珍稀动物不成?还是耍人笑的猴子?
   同同也电话我几次,说在公园,在商场某个转角处,在她公司附近的某个林荫场所,均看见父亲在跳舞。同同说“跳舞”这个词,犹豫逡巡,显然斟酌了好久,实在找不出合适的词语,才最终用上“跳舞”。
   父亲的言语表示他很正常,只不过沉浸在他的怪异举动中,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我很不以为然。
   同同又找到我的家来,顺带一个花篮。花篮里,百合挤挤挨挨的,盛开的花瓣溢出,抛洒出浓郁的香味。她捧着花篮,放在我书桌上。看见我刚刚完成的诗歌,夸奖我写的好。我奇怪了,问,好在哪里?
   同同哦了声,却指着百合花篮回答,百合又好在哪里?但我觉得只有它才能表达我想要说的,它就好了。我的确不懂诗歌,可我发现,我现在需要诗歌。她的回答模棱两可,似是而非。她夸奖的好,意思也明显,不过是她需要什么就喜欢什么,从而选择……诗歌进而写诗的人。可诗歌,对于她和老痞之流,毕竟是水和油的区别。她玩诗还是借此粉饰?
   我一把揉烂刚打印出的诗歌稿,扔进垃圾桶。骂了句:狗屁。
   同同变了脸色,眼神转向桌子上的百合花。我本来打算扔掉花篮,至少要转移下地方,那浓郁的香味我受不了,但最终忍住没有动手。
   于是,我谈起父亲。同同以谈论父亲之名找我,我何不为父亲正名?我父亲他很正常。同同显然不同意我的辩解,说,在公共场合不避耳目做出异于公众的举动,并把举动经常化,肯定是异常,至少也提示出,思维走入边缘的信号。我陷入了沉默。同同继续说,幸好姑父还没有走火入魔,还有挽救的可能。
   挽救?
   是的,我们要趁早带姑父去医院检查。
   4
   母亲提出带父亲检查的建议,马上遭到父亲反对。父亲反应激烈,而且伸手推倒母亲在地。母亲坐在地上,呜呜地哭了。
   同同电话告知:姑父不配合,伸手打了姑姑。
   我火燎燎地赶到父母家,只看见母亲坐在地上淌泪。父亲不见了。
   父亲没病,送他检查什么?我本来想说,却无法出口,只好搀扶起母亲。母亲虚弱着声音说,不要管我,把你父亲找回来。
   他喜欢在外面——跳舞,就由着他去吧,反正又没有妨碍谁。
   你真不了解你父亲啊,这次惹恼了他,我怕他跑远了。
   我不禁一愣,随即拔腿就走。
   路上,老痞来电告知,全国以屈原命名的诗歌大奖即将揭晓,你这痞师要杀出来了。
   乱扯屁话。我对着手机呸了声,掐断通话。
   但老痞的短信飞速而至:痞师,昨天在省城笔会,遇到终评评委,还有同同,同同是这次诗歌赛的大东家啊,你就顺着乳沟掘道道吧。
   这个老痞。看着短信我摇摇头,心中却无名地滋生兴奋出来。但懒得回复老痞,我正在奉继母之命找父亲呢。若真像母亲所说,父亲跑了,这个说自己受够父亲的气的继母,丢手不管,到头只能苦煞了我。
   哪里有父亲?
   父亲在哪里?溜达完凡是能够看见父亲的大小场所后,给母亲打电话询问——父亲回家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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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本小说刻画了一个与众不同的具有叛逆精神的父亲形象:父亲从国外归来后,继母及周边的人都认为他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甚至认为他得了精神病,需要去医院检查治疗。而父亲,也的确做了一些在常人眼里不可思议的事,比如一向顺从继母的他摔碎了阳台上的坛坛罐罐,在公共场合旁若无人地跳怪异的舞蹈,生气后离家出走,等等。作为诗人的儿子,从开初觉得父亲丢人现眼,到中途宽容,再到最后理解,这一细腻、漫长的过程,展示了父亲回归自然、随性、诗意生活的觉醒和强烈愿望,以及诗人儿子最终与他心灵的相通。小说中又穿插了诗人儿子与赞助人、继母侄女同同谈恋爱这一事件,离异的同同需要一个新家,因此爱屋及乌由需要诗人到需要诗歌,但并非真正爱诗歌、懂诗歌,这是世俗对诗意和自由人生的否定。世俗与理想的不相容,不能不让我们思考物质追求和精神追求哪个更重要,哪个更能让人觉着幸福、快乐。另外,自称最了解父亲的继母,却不了解父亲行为的意义,就是作为儿子,也经历了不关心、不以为然、困惑不解等过程,这也多少提醒我们该关注老年人的生活,尤其是他们的精神需求。本小说是女性作者角色反串,以男性的眼光和感触来创作的作品,具有较高的象征意义和现实意义,令人耳目一新,值得好好品鉴。【编辑:素馨】【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013050123】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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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素馨        2013-04-30 20:08:26
  感谢赐稿流年,期待更多优秀作品!小说中譬如“几多好”、“半吊子”等方言,以及熟悉的地名,读起来都觉着亲切,就好像“父亲”就在眼前“跳舞”一样。有意思的作品,慢慢品。
借用中医手段,切脉世间冷暖。
2 楼        文友:纷飞的雪        2013-05-01 14:37:49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只是女子,侍奉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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