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斜晖下的杨树林里，显得明亮清晰，舒娟绿色的夹克上衣，很显眼，她一边捻转着杨树叶，一边背诵英语单词，听见踩踏树叶的沙沙声，抬起头，是体育班长——杜售，相视一笑，又低头看书。
　　 “舒，舒娟。”
　　 “嗯，”舒娟很真诚的看着体育班长。
　　 “你若考不上，考不上高中，以后，有，有什么打算？”杜售有点不好意思，看着脚尖划地。
　　 舒娟一脸茫然，“不知道。”反问道：“那你呢”？
　　 “我，我都不想参加统考了，考上家里也，也没钱供应。”杜售嘴角挤了一丝苦笑，偷瞟了眼舒娟。
　　 “哦，”舒娟长长出了口气，“我也一样，不过，我得证明一下自己。”翻了翻英语书。
　　 “你一定能考上，学得那么好。”
　　 舒娟望着杜售慢慢远去的背影，不由得想笑，班里男同学都把杜售——叫“独兽”。
　　 他不爱玩，也不合群，一个人默默地来默默地去。
　　 刚开始有人喊他独兽，还反击，时间久了，麻木了，抑或适应了，就“啊，哦，”简单地回两声。在体育课上，他那洪亮脆响的一二一，一二一声，也许永远留在同学们的记忆中。
　　 她不明白，杜售连男生都不爱搭理，突兀地关心起自己，是什么意思？继而又想到，初中快毕业了，互相关怀很正常，但是他说家里没钱供他继续上学，心里猛“痛”一下，难道他家里和自己家里一样“穷”？难道……
　　 从来没有被一个男生这样关注过，心湖里不免泛起了活络的涟漪，不过，很快就恢复到平静。她静静地望着体育班长的背影，直到消失。
　　 杜售走出舒娟的视线，浑身湿透了，紧张程度不亚于上刑场的死囚犯。他知道舒娟一直盯着他看，就是不敢转身。刚才的唐突，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
　　 他有很多话想对舒娟说，酝酿了好多天，不下千万言，鼓起十二分勇气，才磨蹭到舒娟身边，却不知道从何说起？又忘了要说什么？他恨自己口拙、愚钝，关键时一无是处。
　　 舒娟文文静静的，在班里是前五名的好学生，不爱说话，抬头低头只顾学习。她的这种不爱说话、文静的性格，已在独侠客杜售心田里埋下了“爱慕”的种子，随着岁月的阳光、滋润，已在发芽，上升为“暗恋”。那天若看不到舒娟的影子，心情会坏透顶了，无力读书，也无心茶饭。尤其到初三下半学期，想捅破这层“暗恋”的窗户纸的欲望更加强烈，写了不知多少张纸条，愣是没送出去，怕授以同学们什么把柄成为笑话，写了撕，撕了写，撕撕写写情难了。
　　 他清楚，再不说就永远没有机会了，结果还是搞砸了，该说的话没有说出，想说的话忘了说。但几句言谈中，他知道了舒娟家穷的跟自己家一样，再无力继续读书，心里掠过阵阵窃喜，这样的话，舒娟就不能再读书，不读书，她还是农民，他们的距离就不会拉的那么远，机会就存在；若上了高中，她学习那么好，再考上大学，入了公门，那高高的公门门槛隔在中间，这辈子就没有希望了。
　　 可是，他又觉得舒娟不读书，太可惜了！她是个读书的料，有韧劲，又认真，将来一定前途无量。哪像自己，爸妈死得早，在爷爷奶奶的呵护下长大，能读完初中已是人生的大幸了，哪敢奢望上什么高中？爷爷奶奶年纪大了，毕业了就出去打工，给家里减轻点负担。如果，如果能和舒娟一同出去打工，那可是此生大大的万幸了。这个想法就是当时要说的，没敢说，也说不出口，怕人家误会，怀疑自己有什么企图，自己也不好意思，仿佛自己是在痴人说梦，有点不真实。
　　 意外收到舒娟赠送的棕色精装笔记本，对舒娟不抱有什么希望的铅灰色心情，一下晴空万里，阳光灿烂。一遍一遍地读着舒娟写的赠言：
　　 ……我们即将各奔东西，为自己的前程理想去奔波，无论天涯海角，无论咫尺门前，你我三年寒窗的友情，将永存心底；无论富贵与否，无论贫贱与否，你我一个屋檐下的情谊，将永远不变。祝你……
　　 一次又一次抚摸贴在上边的照片，揣摩她跳动的心，觉着还是倾向自己跳的。
　　 心花怒放，杜售做出了一个可以改变他人生的大胆决定——为“爱”赌一把。
　　 舒娟接到录取通知书，高兴得像个孩子似的，拿着通知书向妈妈干活的玉米地奔去，一边跑一边喊叫：
　　 “妈，妈，我考上了，我考上了！”
　　 她妈妈的脸浸满汗水，在阳光照耀下亮晶晶的，听见女儿喊叫，回头看了眼，低头又锄起了地。
　　 “妈，你看，我考上了。”
　　 舒娟妈妈扶着锄把站定，脸上没有一点表情，接过通知书反过来复过去看了看，放在女儿手里，说：
　　 “考上又能咋？还不是上不了！”
　　 当头一盆冷水，浇灭了舒娟心头升起的一切希望，站着不动了。她不能怪妈妈，能怪妈妈么？妈妈的话没错，“考上了又能咋？还不是上不了！”这是事实，她比谁都清楚，爸爸的病没有治好，反而债台高筑，靠几亩薄田维持生计，哪有闲钱让她上学？
　　 她真的不舍离开学校，真的想继续读书，真的……如此这般的乱想着，所有的委屈才下眉头，又积压在心头，顿感自己命苦似苦瓜，眼泪扑簌簌地滚落下来，流着流着，双肩一耸一耸地抽泣起来。
　　 “哭什么哭，不读书难道不活了？”
　　 “妈，我，我想念书！”
　　 她妈妈没有再说话，转身狠劲地刨玉米地，仿佛玉米地里有金子。
　　 夜深人静，月亮偷偷地爬上床，舒娟捧着“录取通知书”发呆，眼泪流成了行。如此的情形，不知多少个夜晚。她知道自己的求学之路结束了，就这样无声无响的、草草地结束了。她不后悔，因为九年学习生涯没有辜负爸妈的期望，没有辜负自己追求梦想的决心，这张录取通知书就是证明，证明自己努力过，没有虚度年华，九年风风雨雨、冰雪寒霜下的脚印，步步都是坚实的。
　　 她该放下了，放下这些不切实际的梦想，走出低迷、寡欢、沉闷的不振，面带微笑，迎向妈妈，开心起来，不让妈妈再有心灵上的自责，和痛苦中煎熬；让她知道女儿长大了，懂事了，可以分担她肩上的担子了。
　　 这个时候，想起了毕业时杜售送她的“纪念相册”，也忆起了在杨树林里那一幕，嘴角扬起一丝苦笑。
　　 她把“通知书”夹在了相册首页，抚得平平展展，才慢慢合上。
　　 舒娟扛着锄头，天天跟妈妈下地。从太阳冒花花，干到星星满天，一身汗，一身泥，累的肩酸腿涨腰挪位，走路都得锄撑地。正如《平凡的世界》里主人公孙少平说的，投入到无尽的劳动中，是疗伤的最好良药。在毒辣的太阳炙烤下，在无尽的汗水浸蚀中，满脑子都是累，盼着太阳快快地落下山，盼着早早地躺上床。头一挨枕头，就呼呼地进入梦乡，和周公老儿放风筝去了，哪有闲工夫思量现实生活以外的东西。
　　 二十多天，舒娟的脸看上去黑了，瘦了，但精神了。身体像那玉米苗又拔高了一截，女人该凸显的部位凸出来了，更圆润丰实了。
　　 这天清晨，舒娟和妈妈在给玉米苗追肥，听见有人喊，抬头看见是杜售。
　　 “他是谁？”妈妈惊异地问。
　　 “我班同学。”
　　 “他来做什么？”
　　 看到妈妈脸色不好，她没有回答妈妈的话，扔下锄把跑了过来。
　　 “杜售，你怎么来了啊？”
　　 “来看看你，不行吗？”杜售嬉笑着。
　　 “呵呵，你咋找到的？”
　　 “只要你住在地球上，哪儿我都能找到。”三月未见，她发现杜售爱说话了，还有点油嘴滑舌。
　　 “你找我有事吗？”
　　 “明天一中就开学了，你还在干活？”
　　 “哦，我倒把这事给忘了，我已决定，不上了。”
　　 “你不上，多可惜，我专门给你送钱来。”
　　 “给我送钱！”舒娟有点反应不过来。
　　 “是的，给你，这是我暑假打工挣的两千元钱。”
　　 舒娟被杜售突入的壮举震惊了，也感动了，泪水随即流了下来。这是怎样的艰难选择，这是怎样的深情厚谊，才做出的决定？这钱，分量太重了，她承担不起，也不敢承担。不沾亲不带故，随便接受别人的馈赠，有点说不过去。再说，这钱应该是他上学的，自己怎么能夺人所爱呢？
　　 “杜售，你的好心我领了，这机会应该是你的。”
　　 “舒娟，我不是个读书的料，这次又没考上。你不知道，在我收到你赠我的笔记本那刻起，我就下定决心帮助你，供你完成学业。”
　　 “杜售，我知道你同情我，怜悯我，但我决不能接受你的帮助，你家情况也不好。”
　　 “舒娟，我不是同情，我们同学一场，帮助你也是应该的，再说，我帮你是真心的，你放心，我说到做到。”
　　 “杜售，你是个好人，不过，这么大的事，得和我妈妈商量商量。”
　　 下午，杜售才走。他不知道舒娟和她妈妈商量的如何，但她妈妈态度很友好，特意给他做了荷包蛋面，并且接受了他的帮助。接收，说明她们同意；同意，最是他希望的结果，他是实心想帮助舒娟的。
　　 说真的，他对舒娟的暗恋，已升值为实实在在的“爱”了，满脑子都是舒娟的影子。如果再不给舒娟做点什么，他会疯的；如果她不领他的真心，他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傻事。当他看到舒娟黑了、瘦了，心里有说不出的痛。发现舒娟比以前更文静，更不爱说话，好像是自己的罪过，愧疚不安。
　　 “杜售，你出去打工，一定注意安全。”
　　 “嗯，舒娟，我知道了。”
　　 “也要保护好自己！”
　　 “舒娟，又不是生死别离，搞得这么伤情。”
　　 舒娟望着杜售的身影，越来越远，也越来越高大，大到齐天。她现在看自己这个老同学，全是佩服、敬仰之情。没想到今生有人会帮助她，而且帮助她的人是自己的同学——杜售，更没想到他有如此大的气魄，及这种舍己为人的精神，常人谁能做到？也许她求学心切，感动了上天，他是来帮助她的贵人？可是，妈妈的话还在耳畔萦绕。
　　 “他帮你，没有什么目的？”
　　 “没有，我们就是同学，他跟我年龄不相上下，很单纯的。”
　　 “可能，他对你有意思。”
　　 “妈，你说什么呢！”
　　 “你想好了，这情，这债，接收了，一辈子都还不清。”
　　 “有什么还不清，等我工作了，慢慢的还他。”
　　 “哼，到时候，怕不是这么简单。”
　　 她没看出杜售是个坏人，他很真心，很真诚。妈妈可能遭受的苦难太多了，对谁都不相信，不知她总担心的是什么？就是他对我有……大不了以身相许……想到这她脸红了。
　　 高中三年，杜售没有食言，在新学期的开学的前一天，准时为舒娟送来了学费和生活费，外加一条裙子。舒娟妈妈的态度有了百八十度的转变，对杜售像对自己的儿子，来了不仅要多留几天、百般地做好吃的，走时装这装那，千叮咛万嘱咐，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一定照顾好自己。杜售被这“家”的温暖整的，气结声噎，头点得像鸡啄米。
　　 “阿姨，你真好。”
　　 “孩子，你的大恩，我和舒娟都不知道怎么还你？”
　　 “阿姨，你又见外了，我帮舒娟是应该的。”
　　 “哎！什么是应该啊！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放心，我让舒娟到时候如数还你的。”
　　 “阿姨，我帮舒娟是真心的，我不要舒娟还，再说，我和舒娟都是苦命的孩子，若双双辍学在家，那才是最大的悲哀啊！她上了高中，也是圆了我的求学梦想。”
　　 “杜售，你很会说话，你的大恩大德，我一辈子都不会忘的。”
　　 舒娟出挑得楚楚动人，像含苞欲放的荷花，娇嫩欲滴，杜售看在眼里，喜在心上，有时按耐不住激动的心情，真想冲上去抓住舒娟的手说“我爱你”，还是压下了火。怕舒娟妈妈又误会，说他是趁人之危，这不，嘴上常念叨还钱，还钱的，还的他心里发毛。但舒娟的眼光柔和了，看他时那么的深邃，含情，有许多意思在里面，不是泪眼情深吗？
　　 “杜售，你……”
　　 “你不用说，只要你好好读书，就是对我最好的报答。”
　　 “我说，你怎么知道我喜欢这样的裙子？”
　　 “这个，这个……”杜售抓耳饶腮，“我，我看着好看，就买了。”
　　 “你心细，眼光不赖呀，我也喜欢。”
　　 初秋的早晨，已不再有那闷热感，丝丝的凉意洗涤心间，怎一个“爽”字说得清楚，就像这时的舒娟，爽呆了。她拿到兰州医学院录取通知书，来到常在那片杨树林里读书的地方，坐在那块方石上，笑开的嘴还没有合拢。三年前，这一切还是梦，是妄想，挥手之间，她已站在了梦的门前，摸到了梦的影子，听见了梦的声音，能不兴奋吗？
　　 有了喜事，就得给人分享，她最想告诉的人，是杜售。
　　 现在眼前显现的就是杜售当年那唯唯诺诺、欲说还休的样子，想着想着，笑出了声，又心里责怪了一句，你个傻样！是他，用他那双温暖的双手，推着她走到了今天，走到了梦的门前，所以，想感谢的人，还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