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师
七岁的秋季,哪是个丰收的年景,母亲做了新书包,送我走进山沟里的小学。
学校简陋的不能再简陋了,房顶墙壁四处都透风,是用生产队的几间仓库改建而成。全校一共有两间教室,一间办公室。除了老师用的桌椅是木头的,学生们所用的桌椅板凳全部是泥土做的。
小学校分成六个年级,一男一女2名教师,他们都是村里读过几年书的社员,男老师教算术,女老师教语文。一、三、五年级分一个班,二、四、六年级另一个班。
上课时,三个年级的学生混坐在一起,讲别年级的课我班的学生就自学。
童年的我就爱幻想,爱听故事。一入学就喜欢上了语文书。加上混合班上课,总爱听老师讲高年级的语文课,日久天长下来,不但背会了自己的课本,也听会了别年级的课文。反之,因为不爱学算术挨了老师不少批评,考试也经常不及格呢。
三年级那年的升学时,乡村愚味落后的教学终于引起教育局的重视,在他们的大力扶持下,几天内,一排用土坯盖的教室落地而成,明亮的玻璃窗户,崭新的木头桌椅,校园呈现出一派生机勃勃。同时,还从城里调过来几名公办老师,任每个班的班主任。
老师们的到来,春风般吹进了小学校,吹进落后的乡村。他们还把先进的管理,丰富的教材,健康的经验带了来!
我们的老师姓田,高个,常剃着平头,方脸,重眉下炯炯有神的眼睛,四十多岁的样子。他除了带我们班,还教六年级的语文。
田老师讲课洪亮,声音动听,解释出来的词语通俗易懂,段落大意分析的明白,透彻。爱好语文的我还迷上了写作文。
他要求我们每天写日记,一星期完成两篇作文。鼓励我们课堂上大胆发言,得到老师打优的作文可以在课堂上大声朗读。
老师对工作兢兢业业,除去假期回家外,星期天从来不休息。利用星期天的时间,组织我们做好人好事,还帮助当时的“五保户”和“军列属”打扫卫生。到了秋收时,老师亲自带我们去收割完的庄稼地里捡麦穗,拾土豆。冬天,捡牛粪拾柴火,自力更生供学校,让大家结合这些实际来写作文,好的作文发在学校的黑板报上。
我的学习大踏步的向前,作文在学校的黑板报上常常有名,算术虽得不了满分,也没有不及格的现象,顺利地升上了五年级。就在那年,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开始了。
一夜之间,村里村外,到处响着口号声,黑标语,大纸报贴满了大街小巷。村里的年轻人多数戴着鲜红的袖章,看上去精神抖擞气派了不少呢。
我们只觉得好奇,顾不上关心这些国事,老师抓的很紧,不到假期他是从不回家的,照常上学做作业。
有一天是我值日,清晨就走进校园,清楚地看见学校院墙上新贴出来的大纸报,最上面指名道姓写着很大的黑字:“打倒现行反革命分子田xx!不和他同流合污!”我的心猛烈地跳起来,我敬爱的田老师他、他、他是个反?革?命?
难忘那天的第一节课,教室里同学们七嘴八舌议论纷纷,课堂上出现了从来没有的混乱。这时,上课铃响了,田老师手里拿着教科书,神色平稳,大步流星地走进教室。用他那悦耳的声音说:“同学们,上课了!”顿时,课堂上一片寂静,又响起了他清澈洪亮的讲课声。
突然,门"嗵"地一声被人踢开,随后进来几个红卫兵。他们不由分说,一个抢过老师的书本“啪”地摔在桌上,另一个右手拽住老师的上衣,左手狠狠摁住老师的头。有一个举起拳头喊口号:“打倒反革命分子田xx!我们要和反革命划清界线!”课堂瞬间震惊了!同学们眼睁睁地看着老师被拳打脚踢,拖出门去。
二八月的天,小孩儿的脸,说变就变。天忽然阴了,还时不时落下些细雨来,好像给冤屈的老师鸣着不平。阴沉沉的天空下,校园内挤满了全村的男女老少,田老师押在人群中间,他低着头,高大的身体被强逼弯成了弓型。胸前挂着一块牌子,上写:“我是反革命分子田xx”还有几个村里的地主,富农低头站在他的两旁。
校长就是村里原来那个男老师,他一副主持公道正言厉色的样子,神色激昂地主持了批斗会议,滔滔不绝地列出田老师祖辈的罪行,以及他任教十几年来,不择手段地拉拢腐蚀少年,用糖衣炮弹反革命,许许多多的例子……
秋雨,打在脸上是凉的,落入心中,变的冰冷冰冷。我们吓呆了,看着夕日敬爱的老师,如今饱受折磨,雨水泪水混在一起。老师啊老师,你怎么不说话呢?怎么不辩解呢?你那么多的知识,为什么就无言以对?难道说你的沉默,默许你的罪行了么?你、你、你真是一个反革命吗?
当时在我心中,反革命应该像电影里的坏人哪样,他们长相凶恶专干坏事,可是,田老师他对工作认真负责,对人和蔼可亲,这样的人,也是反革命么?
田老师被停了课。我们班由校长带了。听他干巴巴的讲课,就象吃菜没放盐一样,上课老想睡觉。
那些日子,校长每天都对我们说几遍:“你们是毛泽东时代教育出来的革命小将,要和反革命划清界线,你们的田老师是敌人,是坏蛋,勇敢地站出来揭发他的罪行……”
田老师还住在原来的寝室,等待着处理。他来我校两年多来,每天早晨,我走进校门,第一眼看见的就是老师那间屋子。干净的玻璃,整洁的书柜,高大的身躯坐在桌前,聚精会神地备课……
可如今,他是反革命,是敌人,我的心情变的复杂,不知如何面对他,每当走过校门口,禁不住诱惑似的还会看他窗户。见玻璃仍然明亮,书柜还是那样干净,老师的身影还是那样高大,可他不在桌前备课,而是来回踱步深思……这时,疑问一次次闪过心头:老师啊老师,你真是反革命吗?
一天放学后,是我值日。正准备回家时,一抬头,不知何时他已经走进了教室。
几天没见,他变的特别憔悴,可两眼还是那样有神。我不知说什么好,紧张地心砰砰跳,害怕地望着他,语无伦次地说:“田老、老、老师、你、你你……”
老师心平气和,缓缓地说:“你要好好读书,我估计明天要走了,这些课本已经没用了,你留着,记着坚持写日记。”说着,把手里的几本教课书本和一支蓝色的钢笔递到了我手上。
他的神态,使我一下子忘了他是反革命,是我的敌人,往日里对他的敬佩油然而生,毫不犹豫地接过了他手中的课本,目送敬爱的老师离去。
第二天上午,天又阴了,秋雨淋淋的道路上,一辆警车呼啸而来,老师戴着手铐,在全村人议论声中被押上了车,他没有表情,没有语言,神情木然地上了车,警车带着响亮和警笛而去,越走越远……
田老师走了,老师换了一个又一个。学习却失去了方向,没了往日的激情和兴致,可是,有一样没变,老师的教诲,深入了骨髓,我习惯了写日记,对文学的追求越来越浓。
几年后,得到了消息,田老师被叛了无期。因为不交待所谓的反革命罪行,受尽迫害,死在狱中……
十年动乱后,田老师平了反,他的三个儿子安排了工作,还补发了几十万工资。可是,敬爱的田老师啊,您那出人的才华,勤奋的工作态度,高尚的品德和精神,育人的资历和宝贵的生命,如何能补得?
我敬爱的老师!天国里,你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