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袖红领白，袖红领白。”碧紫急切切说。
　　 “什么袖红领白？”同学们不依不挠，继续一阵阵嚎着“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女同学好几双手伸进碧紫腰间不停地挠，痒得碧紫直叫求饶：“我坦白，刚才就是坦白了。不是说了吗？就是袖红领白。”
　　 老高三168班，二十人的同学聚会。男男女女酒喝得到了七分，正拿滴酒不沾的碧紫开涮，要她交待最后怎么选中了“举人”。
　　 碧紫，是168班的班花，也是学校的校花，还是学校文艺宣传队的台柱。独唱得过市里的第一，独舞在省里中学会演拿过一等奖。几十年后的老师和学生，说到紫碧，也是知晓的。碧紫那时得的奖状和照片放大挂在了学校荣誉室里。
　　 今天，从北方归来，大伙有几十年没见，还在国外混了几年，发了财的体育委员“可怜”回家乡。邀了同学，刚好两桌，二十人。“可怜”叫柯冽，如今财大气粗，在市里五星酒店摆酒开房，说要好好闹腾闹腾，尽一尽同学之谊。
　　 “什么袖红领白？是不是还在戏弄我们？老实说，怎么就嫁给了‘举人’？”女友说的举人，是紫碧丈夫，叫举成。
　　 “别闹了，我说袖红吧。”举人望了一眼可怜，只见他眼神和骨子里还散发不服气。同学混到一处了，大家又提这话，几十年了，以前也提过，都蒙混过去了。举人与可怜，同碧紫的关系一直是高三168班的一个谜。当年恋场的许多对手，一个个败给了可怜。后来，不知怎么，碧紫嫁的是恋场默默无闻的举人。今天，两人面对了面，同学高兴，旧话重提，还是提在二十人几乎有了七分醉的酒桌上。
　　 “不行，得碧紫亲自说，我才信。”可怜还是在学校指挥广播体操的口气。其他同学也起哄：“军事秘密三十多年了，是解密的时候了。碧紫，你不会说举人知道你心中的密码吧？”
　　 “再不坦白交待，要罚举人喝酒了！”
　　 “好了，好了。别不依不挠的，还是四个字，袖红领白。”碧紫开口还是那句。
　　 “可怜，你信不？我们那里班上的同学都以为你和碧紫是爱情的终结者。你父亲是副市长，自己得过省里中学运动会800米冠军和1500米亚军。学习成绩也是与碧紫不相上下。”一位曾经也是竞争对象的男同学悻悻说。
　　 可怜接着说：“碧紫，你老实说，举人使了什么招？今天我连老婆也没带，也就是大家同学玩个尽兴。”
　　 “可怜，是你多情了吧。你们男人总是自以为是，人人以为紫碧在对你们好。弄得后来紫碧在学校笑，都不能对你们这些臭男人放开了。”与紫碧同宿舍的女同学，过去与可怜同桌，提着可怜的耳朵说，“现在会放洋屁了，不要从嘴巴里放出来啊！”说得同学哈哈大笑。
　　 “咱同学不说洋不洋，钱不钱，好不好。如今的天下，你说什么最珍贵？我国内国外找一圈回来了，同学的感情最珍贵。”可怜还是那脾气，别看他一米八的架子，向来与女同学说话不发高腔。与男同学开玩笑，也是分寸火候不急不冒。唯一的例外，那就是履行体育委员职责的时候。“要说这两年，什么最增值呀，还是同学的情谊最珍值。这不？三十多年没见了，咱们的情谊都还鲜活鲜活。你看我的‘招钱’耳朵”，不待话完，可怜故意把招风耳说成招钱，提起刚才被扯的那只再接着，“一边长一边短，就是这位亲爱的同桌的同学提出来的。”又是一阵笑。
　　 有人端酒给举人了，紫碧再不交待，举人就得喝下这杯了。还有人在旁摆弄照像机，声音如闪光，闪光亦如声音。
　　 “还是从袖红领白说起……”可怜凑了过来，紫碧话一转，你们知道举人是谁最先叫的吗？可怜哈哈笑了，“是我！”
　　 举成，一米六八，厚厚敦敦的，相貌平实。平时不大说话，台上说起来一套一套的，尽是些别人想听又说不来的话。举成在班上从来成绩第一，不仅是班长，还是学校的学生会主席。可怜说：“大家不知道吧，以为举人是班长成绩好，名字谐音是不是？鬼！他才不是得道真人呢，揩了油还理直气壮。有个故事呢。那年红卫兵串联，到了天安门广场……叫紫碧自己说。”
　　 “好我说，大家还记得毛主席接见红卫兵的新闻纪录片吗？你们中间不是在银幕中看见了我，特别突出，比前面的可怜还高出了半个头？”同学们记了起来，确有这事。“那是举成见我看不见伟大领袖毛主席，情急之下把我举了起来。你看那个可怜，平时像个苍蝇围着，到了关键时刻就只知道自己往前冲。”
　　 “这事怎么大家都不知道？”
　　 “举成后来举不动了，让我骑在他的肩上。在毛主席的北京吉普过来时，正好挤到了可怜的边上。这当儿，不小心给新闻记录片，摄到了历史中去了。当时，可怜也不知道我们挤到了他身边，大家一个劲地欢呼去了。激动完了，可怜才发我比他还高。实在是人太挤，他不知道举成是让我骑着，只当是举着的。回到住处，可怜就‘举人’‘举人’的叫开了。我与举成叫来可怜，先是叫他别乱叫。可怜愈发乱叫，拦是拦不住了。于是约法三章，叫叫就算了，但故事不能说。可怜，是不是这样呀？”
　　 “哈哈，保密档案，保密期过了？今儿个自己解密了。哈哈，是这样。要是知道骑着的，我就叫他骑人了。”
　　 “别买关子了，说什么是袖红领白！”“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碧紫从包里拿了一对暗紫红袖套，一只红卫兵袖章放在桌上。
　　 红袖套大家一看就知道是举人的。他当学生会会长，出班上和学生会黑板报、墙报，刻钢板，在学生食堂早餐帮厨卖饭，在班级菜地搞劳动，就这袖套。
　　 “这有什么稀奇？说明点什么呢？”嘴快的同学说，“袖套有什么猫腻？”
　　 “你们男同学有几个袖套是这颜色的呢？这颜色是个什么意思，发出的是什么信号呢？”碧紫说“除了你们知道这袖套是举人的之外，还知道什么？”
　　 大家傻眼了。可怜若有所思，陡然有了，“对了，举人给你补课时天天戴着……哦，是给你发信号，对吧？”
　　 “只说对了小部分。举人心里一直喜欢我，但从没写过一封情书，也没有任何表示。开始我也不注意他，只当他特别聪明能干，丁点丝毫也不往别处想。”碧紫真的在同学面前老老实实坦白了。
　　 “直到班主任安排举人给我补课，才发现他讲课两堂的作一堂，觉得比老师讲得还轻松。事后同学告诉我，为了给我补课，举人备课经常到深夜。宿舍熄灯了，就打手电在被子里备课。再后来，每当补课望着他手上的袖套顿生一种特别情谊。”
　　 “是什么特别情谊？恋情是不是？老实坦白啊。”
　　 “那时还不是，是好感。比好感进一步，但谈不上恋情。”碧紫望了一眼举人接着说，“只到那个星期六晚上，我刚从省城参加会演回来，举人来我家给我补课。完了之后，送他到大门口，我无意问举人你的袖套怎么选暗紫红的？皎洁的月光下，举人从不红的脸彤红彤红。让我也不好意思了。”
　　 “后来，我特别注意举人的袖套。你们男男女女，谁的袖套没乱塞进过口袋？你们见过举人的袖套什么时候放进过衣服或裤子口袋？全是一崭齐折叠，不是放在桌子里，就是放在床头，要不就放在干净的台子上或地上。”碧紫说得意了，眉梢一翘。“哎，你们发现举人的袖套时常都有‘京广线’吧？用铁杯装开水熨出来的。”
　　 “这个袖套知道了，红卫兵袖章呢？”
　　 “这是我的红卫兵袖章。”碧紫双手拢了拢盘起的发结，神采飞扬的朗诵，“难忘的八一八啊，鲜红的袖章染上了红太阳的光辉。”
　　 “《理想之歌》的诗句。”可怜嘴快，抢先说了出来。
　　 “就是八一八这天，我的红卫兵袖章染上了伟大领袖毛主席红太阳的光辉。回来看着举人，心里格外不是滋味，硬是把这红袖章塞给了举人。直到我被举人俘获，才物归原主。”
　　 “红袖套怎么到你手的呢？”同室女同学打破沙锅问到底。
　　 “举人七七年恢复高考，考上清华大学。临走时送给我的，他说暗红就是碧紫。哈哈，你们说举人这个反革命分子隐藏得深不深？阶级斗争就在身边呀！今儿个了全老实交待，就是这样被举人俘获了。”
　　 “不对，只讲了袖红。没有领白。还是不老实，叫举人喝酒。”
　　 “对了，还有领白。领白，是我姥姥在我小的时候，叫我选对象的一个法宝。今天也一同招了吧。”碧紫一手拉过可怜，一手拉过举人，翻开两人的衣领。可怜的T恤比举人的白领还脏。举人的白领，大家看过，衣服半新，领白如新。“我姥姥说呀，找对象一定要注意他的领子白不白，干不干净。别看这事小，定终身的。‘领子白，官翎摆。’”
　　 “难怪！我们说碧紫怎么就真那么有长远眼光。从一米六八的个子里，硬是挑出了个未来的副市长，原来是姥姥帮的忙。用现在的话怎么讲来乍？”
　　 举人不急不慢回答：“细节决定成败，对不对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