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气变得越来越热，我半蹲在书摊前，翻拣着地上的书。这种流动式的小书摊，通常都会出现在学校门口或者学生公寓楼下。书摊虽小，书却很齐全，几乎囊括了时下最火最畅销的书以及名家名著。书摊旁一块纸牌上写着，一律半价。
　　 书摊主是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脸形消瘦颧骨有点高，寸头，棱角分明。他找了两块砖头叠起来作椅子，一声不响的坐在对面，任凭我们翻拣地上的书。周围有人开始询问价格，询问是否有某某书。摊主生硬的普通话像石头一样砸过来，来人自己懂了一半另一半自己琢磨着终于也弄明白了，开始马不停蹄地翻拣起来。
　　 我的目光在眼前五颜六色的书上游移的时候，旁边蹲着的一个女生正摆弄着她手里的书，反反复复。突然，她把书递给摊主，一个声音在略显拥挤的人群里高起来：
　　 “可以帮我把这本书留着吗，我一会儿就来取？”
　　 摊主却莫名其妙的有些激动：“你什么……什么时候来取？”
　　 “十分钟之后好吗。”
　　 女生走了。摊主古铜色的脸在一张张白皙稚气的脸对面，显得特别落寞。这些吵闹的孩子，爽朗干净的笑容和愠怒的打骂，一定扰得他心神不宁了。
　　 他盯着他的书，我盯着他的脸。他的头发有些乱。我也常常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太过潦草了。头发像怀素的狂草，样子可比奚冈的癫狂，睡眼朦胧一如苏轼“东坡醒复醉”的酒态，宽松的衣服就象弘一法师的袈裟一样耷拉在肩上。不过我怎么能跟他们相提并论呢，我自觉就象一个在高考面前穷途末路的笨小孩，和秦皇汉武拔河，把抛物线拉成一次函数。我树立了正确的价值观，却没能促进成绩的发展。马来西亚我知道，但是我分不清伊朗和伊拉克单独出现的时候哪个是哪个。这一度让教地理的沈老师很失望。
　　 我没有等到那个女生回来取书，在翻完《史记》的时候，姚子跑过来对我说：
　　 “你怎么还在这里呀，马上就要照毕业照了，还不走！”
　　 我就从书摊上站起来，开始奔向我的毕业。
　　
　　 二
　　
　　 照毕业照的时候，我们在学校艺术广场的台阶上站成五排。姚子站在我旁边，小唐站在我的左边，我们站在倒数第二排的右边。前面是女生，猪猪就站在我的前面，扎个辫子。有时候我可以看见她乌黑的辫子末梢，在风里飘动，轻轻的。我才发现头上的天空有点阴，太阳在云里时隐时现的情景，让我可以看清它的样子，圆圆的发着光。
　　 我们第一次对猪猪有印象是因为她的声音。猪猪的声音很好听。那是文理分班之后的一次语文课，老师在课堂上提问，点了猪猪的名。她站起来的时候，整个班都很安静，夏天午后暖暖的夕阳透过玻璃窗照进来，照得教室很明亮，很温暖。语文老师就是在这样一片明亮的温暖里，发现猪猪好听的声音的。第二天的傍晚，我们来上晚自习的时候，就在学校的广播里听到猪猪的声音了。那天的傍晚感觉真好，我们第一次认真地听了一回广播。从那以后，每一个傍晚，我们都能听到猪猪充满阳光气息的声音，还有她的笑。她总是不会顾及太多，在播音的时候常常很开心的笑，很轻很轻的那种，一点都不觉得突兀。我们都很喜欢听猪猪的播音。
　　 我们以为猪猪会一直这样很轻很轻地笑，一直快乐下去，可是，毕业前的一个月，猪猪却请假去厦门了。她说她想看看海。我们都不知道她是怎么说服班主任的，总之她说她不想再这样每天面对课本面对考试了，这样她会崩溃的。我们都没有说什么，只是叫她照毕业照的时候一定要回来。猪猪点头答应的时候，眼睛朦朦的，然后就转身上了车。
　　 其实我们都知道，猪猪成绩不是很好，她是属于那种一不小心就会输得很惨的人。她不像那些成绩不好的人，知道自己没希望了就不抱什么希望。也不像那些尖子生，清楚自己的实力根本不用担心。猪猪的压力一直很大。每个人的压力都很大，我们都害怕的，猪猪。
　　 但是照毕业照的时候，所有人都到齐了。也许我们不能在高考的时候做得很完美，但是该圆满的时候，我们是决不含糊的。拿姚子的话来说，高考算什么，照毕业照才是大事。我们唯一能做好的，也许就是这件事情了。
　　 给我们照毕业照的还是那个胖胖的摄影师，也不知道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就给我们学校照毕业照的，总之很多年了。这一次他还是像以前一样，从他的那架破照相机后面漏出头来，眯着眼睛笑着对我们说：
　　 “大家准备好了没有？”
　　 我们都屏住气。
　　 “好，预备，1、2、3……OK。”
　　 OK，我们都毕业了。
　　
　　 三
　　
　　 八号下午考完英语，我收拾东西出考场，感觉脑袋还胀胀的。抬头看看天，是阴的。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考点的铁门开了，所有人陆续走出。眼光所及之处，都是人头攒动。我一个人静静的走，不想说话。笔袋里所有东西一应俱全，我特意看了看准考证，还在，只是因为沾了些汗水而有点皱。
　　 深呼吸，然后和旁边走过的所有认识的人友好地打招呼。这是我第一次从高考的考场里走出来，心里什么都没有想。回学校取毕业照的时候，教室里没有一处安静的地方，没有人理会班主任的唠叨。等他说完该说的话了，所有人顿时一哄而散。我看着照片上熟悉的面孔，仿佛看见了人生百态。若干年之后，它变黄了，或许有些人的名字就叫不出来了。班主任显然想到了这一点，在相片背面都按顺序打印上了每个人的名字。感觉有点像名次表。
　　 我回住所洗了澡，换了衣服就去了小唐的家。大部分人都到了，在看电视。照完毕业照那天，姚子他们几个就商量好考完试去小唐的家聚会。等人都到齐了，酒菜也都摆了上来，所有的男生开始喝酒，在酒杯里倒满雪津。冰冻过的雪津淡啤，很凉很爽，从喉咙一直往下滑到胃里，再慢慢翻腾。
　　 猪猪突然说：“有阑尾炎的人不能喝酒。”我顿了一下，这是哪门子高论啊。我和猪猪都得过阑尾炎，阑尾没有割掉只是挂瓶消炎，随时都有复发的可能。我没有再多想，举杯一饮而尽。
　　 都在说些无聊的话题，七七八八的，没边没界。男生们喝的差不多的时候，女生们已经开始讨论电视剧情了。饭桌上一片狼藉，啤酒和汤都洒了不少，已经分不清哪些是酒哪些是汤了。不过那盘盐水鸡不错，我们吃得一块都不剩。
　　 九点多，大家早早散了，城市的灯火霓虹却更加耀眼。我们走的路段是去旅游区的必经之地，酒店饭馆多不胜数，车来人往，歌舞笙萧不断。只是街道宽敞，我们几个人在大千的世界里看起来很渺小。我们自顾自的游荡和说笑，屏弃了这座城市的欲望和喧嚣，一切平静如水。不知不觉，我们又回到了来时的路上。没有人问，这是要去哪？也许所有人心里都明白，到地方了就分手吧。
　　 进了住宅区，街道小了，周围安静了许多。走了一段，我们停下脚步，是到了岔路口了。曾曾和娟左拐，我、猪猪和华右拐。大家说了再见，然后转身，渐渐消失。几个岔路口下来，只剩我一个人走了。街道开始变得更安静，只有孤独的路灯一路延伸。我想起来，原来告别也只有两个字。
　　 无非就是这样。
　　
　　 四
　　
　　 我一直拒绝估分，考完试以后我就从不想那些。猪猪气得不行，提高了音调对我喊：
　　 “你这人怎么这样啊，估一下分会死啊！”
　　 她总是爱管闲事，这让我很无奈，为什么一定要逼我？我不得不一遍遍向她解释：
　　 “分数它自己会出来，又何必再估？我不想想这件事。”
　　 猪猪没法，只好作罢。我想起她曾经说过，我给她的感觉像一个孩子。可是她知道吗？我只是偶尔的我。而面对美好的大学，是有种咫尺天涯的怅惘的，一年前看着别人面对，一年后自己亲身经历，我真的不愿去想结果。也许是我太消极了。
　　 我开始拼命的玩，拼命的疯，却还是觉得很无聊。原以为多了一份期待，心里会有一种等待的甜蜜，却每每涌起无尽的失落，却又不知道为什么。疯玩了几天之后，我想起堆在书桌上的那叠课本。我在想是否应该把它们都卖掉。卖还是不卖？有意思的是，莎士比亚的悲剧《哈姆雷特》正好放在那堆课本旁边。哈姆雷特生还是死的问题在现实中，成了我的卖还是不卖的问题。《哈姆雷特》最后选择了死，所以我决定把那些课本都卖掉。
　　 收废纸的大妈最后答应以五毛钱一斤的价格收购我的那些课本的时候，我一点都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痛快轻松，可以说我后悔了。可是我还是以最快的速度把那些课本搬出来，仍进她的尼龙袋里，把它们卖掉一本不剩，提前对我的高中生涯说了再见。这听起来很玄。
　　 成绩最终还是出来了。当母亲说出那三个我期待已久的阿拉伯数字的时候，我站在原地沉默了一阵，然后抬起头听着母亲再把那三个阿拉伯数字重复了一遍。确定无误之后，我的心开始往下沉，越来越重，全身的力气好像正在一点一点流失。我能真切的感觉到这一缓慢的过程，就像天边夕阳渐渐消散，暮色慢慢降临一样。
　　 深吸一口气，转身出门，是晚上八点五分。我站在中山广场的喷水池旁边，看冲起的水柱升起了又落下。身边一个孩子的父亲也学着那样子，把孩子抛起来又接住，孩子乐得直叫，孩子的父亲很开心的笑了。我看着他们，忘了周围的喧嚣，忘了被风吹过来的水珠已经落进衣领里，忘了那种一阵冰凉的感觉。冰冷入骨。
　　 九点钟的时候，我走到芽形的电话亭，拿起话筒插卡拨号给猪猪，电话里只是一直“嘟嘟嘟”的响，无人接听。
　　
　　 五
　　
　　 整个暑假，我一个人呆在家里，每天看电视到深夜，却不想睡。
　　 通知书在8月15日的时候就寄来了，比猪猪的迟了几天，也是一所调剂的学校。我不想去，还想回去复读，对母亲说的时候，母亲没有说话。沉默了一会儿，她站起身来，对我说：“你自己决定吧。”我重重地呼出一口气，心却越来越沉。
　　 那天父亲在劈柴，母亲把我的想法跟父亲说了。父亲一斧头抡下去之后，伸手擦了把汗，顿了一顿才说：“还是去吧。”我站在旁边，心里酸酸的。想起从小到大，都没有怎么听过他的话，这一次就不要再倔了。
　　 猪猪打电话过来的时候，我已经在收拾东西了。
　　 “你打算去那所学校吗？”猪猪问我。
　　 “嗯。”
　　 “我妈也叫我去，她说再怎么说也是个本科。”
　　 “嗯。”
　　 “……小唐说要回去复读，他差一分就上人大了。”
　　 “嗯。”
　　 “……你个混蛋，你就不能多说几个字吗？”猪猪突然在那头大声喊，然后开始低低啜泣起来。
　　 我握着话筒一阵一阵地发呆，不知道该说什么。还能说什么呢，当初所有的坚持现在都变成了无奈，梦想也成了心里的最痛，还提它干什么。
　　 听到猪猪擦掉眼泪，之后她说：“我明天要走了……你要不要过来送我？”
　　 “几点的火车？”
　　 “下午四点。”
　　 “好。”
　　 放下电话，我把录取通知书收好。再过几天，去学校报到的时候还要用上它呢。
　　 姚子是星期二走的，就在五天前，是我和猪猪还有小唐去送行的。
　　 那天我们四个站在站台上，一起看火车驶来的方向，一直在没话找话说。我们都装作很开心的样子，因为我们都知道，火车在我们这里只有三分钟的停站时间。只要忍过了这三分钟，我们就可以看不到各自的难过了。
　　 所以送猪猪的那天，我们一起把超市横扫了一遍，买了很多吃的站在站台上。
　　 猪猪说：“我听说南门那边新开了一家火锅城，我们回来以后一起出吃火锅怎么样？”
　　 “我没问题，不知道姚子他们怎么样？”
　　 “他们比你还贪吃，肯定没问题！哎，你吃吃这个，蛮好吃的。”
　　 “哎呀，把东西收拾好，上车上车！”
　　 火车开始鸣笛，三分钟过去，猪猪一边喊着记得联系一边冲上去。
　　 “知道，放心好了。”我向她挥手，看着火车渐渐消失。
　　 那一刻突然觉得，三分钟就是我们的整个的高中时代。我看着它缓缓离开，不断挥手，直到越来越远看不见了，才转过身一个人离开。
　　 我想，过了这个夏天，我们都要长大了吧。
　　 2007.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