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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言堂可以休矣 生死劫脱胎换骨

作品名称:壹家洲      作者:黄沃若      发布时间:2013-05-07 22:31:37      字数:9385

  第一节
  陈芳锲而不舍的精神感动了副总编,批准她发布了一篇分析式通讯。这是省纪委一位干部和妫市报一名记者合写的文章。这时的厉天鸣已经被“双开”了,文章的内容是根据妫市纪委的定案材料写的,适当的增加了分析的成分,分析的重点涉及四个方面:干部犯错误既是制度不全又是监管不力;领导只爱听赞歌,所以下情不能上达;一言堂只会导致愚民政策;真正的反腐倡廉必须走群众路线。文章一出,全省尤其是妫市反响强烈,来电来信支持并要求参加讨论的多,而且基本来自民间,都说这体现了政府的反腐败决心。反对的虽然较少但“分量”不轻,多为有权在位者,尤其是妫市还以市委的名义向省委提出,此文的发表对妫市的社会安定和招商引资将造成极其不良的影响。这样一来报社也分成了两派,总编辑支持,社长不支持。不过这两位一把手都聪明,社长说尊重总编负责制,为了团结他不干预;总编辑则要主持编务的副总编负全责,自己出国去了。报上的讨论很快开展起来,有的文章还有了辩论的味道。陈芳知道这个局面不会维持多久,便抓紧发稿,讨论和辩论便开始向“边沿”发展,于是报纸上开始出现这样的标题:《为什么假货太多?因为人假了》、《为什么毛泽覃在井冈山说共产党不是毛家祠堂?》、《家长作风是腐败根源》、《村民的自治模式不应强求统一》、《决定道德底线的是人性》、《21世纪第一场有意义的辩论》。开辟讨论栏目的第13天,西方人认为不吉利的这个数字,讨论又被叫停,同时总编辑被催促回国并调离了岗位,总编岗位由省委宣传部一名副部长兼任。主持编务的副总后来告诉陈芳,詹部长在省里被批评了,而他们两人“未动”是詹部长保下来的。多年以后,连刘能这样的人在回顾这场讨论时也说:其实,那场讨论当时对于妫市的社会稳定、招商引资、民主法治、反腐倡廉,不但没有不良影响,而且只有好处。它的叫停,是少数人利用公权压制大多数人的结果。
  第二节
  地球上的每一个日期,其实只是地球公转和自转的算术记录,没有特定的意义。人类多事,把它与历史尤其是社会历史联系起来。
  于是,2001年的开端,便注定有无数的人为它纪念,为它祈祷,为它憧憬。
  马立人想,世界上好多人都讲这将是中国的世纪,自己该为它做些什么?
  他是实干家,从能做的做起。
  他想到了升国旗,这是洲上以前从未做过的事情。
  于是,2001年第一个学期开学,壹洲学校升起了国旗。
  这天,阳光灿烂,春风和暖,除了学校,整个洲上都很安静,田垄中更是人影稀疏。
  学生们挤在仅半个篮球场那么大的操坪里,静静地等待着那庄严的仪式开始。他们对面,站着老师、村干部、村民代表和医院职工,除了陶八道人在左顾右盼与人打招呼引人注意外,神情都比较严肃,很少有人说话。然而最引人注意的并不是他,也不是还在指挥和忙碌着的校长马立人,而是由壹妫搀扶着的一声不吭闭目养神的壹铿老祖宗,她时不时将壹妫的手甩开以示自己有能力站稳,可是等一下壹妫又搀上了,这样一甩一搀循环了几次,引起学生们一阵阵轻轻的笑声。
  马立人最后一次叫“肃静”以后,高音喇叭里唱起了国歌,国旗也在缓缓升起。亲历这个过程,不仅学生们是第一次,大多数村民也是第一次,因此既新鲜又激动。
  壹铿睁开眼睛,缓缓抬起头,国旗在微风中飘动着,慢慢地,撩开了她在天安门广场的那一次记忆。那次记忆中,印象最深的是四孝说的一段话:“国旗,她属于我们国家每一个爱着她的人;而她所给予的爱,对于每一个爱她的人来说,都是均等的,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只有推行愚民政策的人,才会将人们分成几等来治理。”因此,那是一次曾经带给她人生反思的记忆。那次经历以后,她常常有意无意地回想到一些亲历的场面:1919年,她在天安门广场看到的学生运动,要不是叔父不准许,她差点参与了;1936年,她在上海看到的裸女游行,旗帜上的字她不认识,别人告诉她写的是“大腿”;1944年,她在长沙农村看到日本鬼子强迫中国妇女当众接受裸体拍照,她要奋力出手却被叔父死死掐住了手脉;1951年,她在妫市郊区看见市公安局指导员将一个南下干部误当成强奸犯枪毙了;1957年,在全市反右大会上因所到右派只999人离“四位数”还差一人,一个带队的区干部被当众指定为右派凑数;1958年,她在修壹洲河堤工地上以穆桂英突击队队长身份,带领全队30岁以上妇女赤膊上阵,那年全洲亩产380斤,公社将她的试验田上报为3.8万斤;也是那一年,大跃进,出集体工没有蹲点干部批准任何人不准请假,那干部是男的,说妇女来了月经也要归他验,刚验了两个人被她知道了,她操起三节棍就要打,幸亏那干部腿快又会水,跳到河里游到对岸再没敢回来;1960年全国饥荒,两个市干部到洲上检查工作,什么情况都不问,唯一的要求就是吃一餐肉,她作为“洲长”好不容易弄来一斤猪婆肉,炖熟让干部在房里吃,她站在门外,不让肉香引来的几个饥民进屋,只是看着饥民舔食干部丢出来的骨头;1975年,正值文革中期,她作为贫下中农总代表率队进入妫市一中管理学校,校长说要建400米跑道,她为了省地说建200米够了,多跑一个圈就是,校长和她发生了争论,她一怒之下逼市里撤了校长兼的书记职务,然后自己以非党身份在校实施了党的一元化领导半年之久……“我们国家的灾难太多了。”她常这样想。“新中国是好了,可是前30年人民还是苦的,孙中山讲民生,毛大爹讲主义,我们跟着做了些错事。”这是后来的想法。“如今生活好了,还要不讲假话,不做蠢事就好。”这是今天的想法。
  按照学校的安排,升旗以后请老祖宗讲传统课。壹铿本来是作了一点思想准备的,可是这一下全忘了,于是就从“不讲假话”开始。
  “同学们,你们要当好接班人,就要学会讲真话不讲假话。有人说,中国人怕讲真话是从反右开始的,我看也可以说是从大跃进开始的。这几十年来,我们看到讲真话的人大多背了时,讲假话的大多升了官。”这出自内心的发言,学生们听着新鲜,都伸长脖子睁大眼睛竖起了耳朵,而大人们却面面相视,不知老祖宗下面还要说些什么。马立人在紧张地冷静地思索着,他意识到老祖宗并没有说错,她是在讲真正的优良传统,因为这种传统几乎失传了,人们才觉得新鲜,而讲真话甚至成了“不听话”、不会讲话和个性太强的代名词,所以人们才会紧张。他以前一直认为老祖宗是身兼家长和独裁者两种身份的人,她的处事作风一直是中国社会的主流作风,所以她能左右逢源,红旗不倒。但是,他没想到,近百岁的人还能有自省精神,还能说出与自己一生风格相悖的语言,而且是这样果敢、从容,与她所处的环境极具叛逆性。他觉得,他必须重新认识这个前辈。于是,他挥手止住大人群里小小的骚动,让老祖宗继续讲下去。
  壹铿没有理会身边的声响,旁若无人地不急不慢地讲着:“……这样一来,国家的建设就出问题了,群众就过苦日子了,人之初性本善就会变得不善,人心假了话也就更假了,社会上的假货就会越来越多,最后害的还是我们自己。”说到这里,壹铿用双手扶住了讲台,大概是闪过的腰又痛了吧,壹妫忙走上去搬椅子给她坐,可她坚持要站起来,壹妫只好扶着她,她也没再客气,让壹妫扶着讲。
  “传统有好多种,在我们国家,讲假话的传统解放前有,解放后也有,以前在我们洲上工作的厉干部就是讲假话的,这些都不能继承,我们要继承的是讲真话的传统。以前我也讲过假话,浮夸产量,但是冒升官,不是产量不够,是文化不够,所以你们要好好学习。以前搞政治运动,我也反对过马什么初,还有彭德怀、刘少奇,现在看来,他们是讲真话的,要向他们学习,要继承他们的传统。那么,为什么以前讲真话会背时呢?我想,如果是一个人说了算,而且不准别人讲不同的意见,那讲真话的人一定会背时……”
  看样子,壹铿有点撑不住了,壹妫示意马立人来扶她下讲台,壹铿也感乏力,便示意还讲最后几句:“同学们从小学会讲真话,将来,讲真话的人多了,那么,不讲真话的人,不准别人讲真话的人,就要背时了。”
  壹铿讲完课后,便一病不起。
  马小曼说,老人得的是“老”病,要注意营养和调理。
  马立人和壹妫本待春季结婚,只好暂时搁下。
  这期间,夏妫从台湾带来阿里山灵芝调养,郭思变送来吉林老山参,均不见效。
  第三节
  
  2001年农历七月初七傍晚,壹妫坐在屋前的坪里,疲惫地抬起头,看那银河两岸的牛女星,想着那古老的传说。
  “发呆了?”大巴叶不知什么时候到了身边,笑哈哈大声问道。
  “吓我一跳!”壹妫真被吓着了,“不在家里,过来做什么?”
  “陪你,看看老祖宗。”大巴叶不说假话,对壹妫和老祖宗尤其是这样。每当她认为“寂寞”的日子,她就要来看望她们,这恐怕是她这粗人唯一细心的地方。
  “三驼子呢?”
  “陶八在陪着,帮他按摩。”陶八道人真有点鬼聪明,不知什么时候学会了按摩,像模像样的,既舒服又管用,于是三天两头就给三驼子按上了。
  这时屋里座机响了,壹大孝接着,是儿子打来的:“爸,天气这么好,扶娭毑到坪里爽爽心咯。”壹袁知道父亲没多话说,问声好便挂了。他自从讨了个城里妻子,进城的时间多了,这次便是去过“中国情人节”的,吃了中饭才去。今年,妻子帮他买了个城里户口,他嫌没工作安排,不愿过去,村上有人说他是两栖人,还占着个村干部的位子不拉屎,背地里闲言碎语多了起来。
  人们都说壹大孝是大孝子,老小的话都听都照办。他张罗壹妫和大巴叶把老祖宗抬到睡椅上连人连椅再抬到坪里,点上了蚊香,拿把棕叶扇在旁守着母亲。
  四人都没说话,各想各的心事。
  一阵凉幽的风轻轻吹来,老祖宗打开了眼睛说:“大孝,莫扇了,我不热。”说完又闭上了眼睛。
  大孝没有说话,手也没停,他其实是在为母亲驱赶蚊子。尽管是夏天,河洲上再热也热不到哪里去。壹妫像忽然想起了什么,连忙进屋拿了两把蒲扇,一把给大巴叶,一把给父亲,自己则接过父亲的扇子给祖母轻轻扇了起来。大巴叶接过扇,自己扇了几下,又给壹妫扇几下,那场面,连蚊子也不忍心下口了。
  “今天是七夕吧?”过一会,老祖宗微微睁开眼睛问。
  “是的,现在是七夕。”大巴叶抢着回答,“老祖宗,你看看天上咯!”
  “嗯,好。”老祖宗其实并没看。她把每个人都看一下,自顾自地说,“我这一辈子,对不住的人很多。”
  这话一出,三人都像遭了惊吓一样,齐声说:“老祖宗,你的功劳和苦劳对得住我们所有的人!”
  壹铿没有理会他们说的,嘴里在数着那些她认为对不起的人的名字:“三驼子、文鸿、陶八他爹,还有……”她的话被制止住了,三个人都知道老祖宗失手打死过人,可是连她自己也不知道那人是谁,以前她从不说,今年以来她倒是提了两次。
  “事情都过去了,你就别想那些事了。你看我们洲上的人都过得好好的,大家真还要感谢你呢!”壹妫抚着她的手背说。
  “你们三个我尤其对不住。”老祖宗仍然继续往下说,在七夕之夜说这话,格外触景生情地伤心,她的眼泪看着看着就掉了下来。
  三个人见状连忙跪到地上,安慰着她,求她不要再说了,求她放宽心。
  此时的老祖宗早已不知道旁边还有谁,她一心回念的是袁三姑离开的那一刻。以前她不敢想,现在她要记清、要想清那个场面,她觉得只有这样,才能使自己有忏悔过后的卸负。
  那是一个经常使她在梦中惊醒的、压在她心头近40年的魔咒:冬天了,小寒快接大寒了,北风裹着雨夹雪,把空气绞得呜呜地叫。她提着三节棍,指着袁三姑:“不要再回来,我们家容不得黑五类的种!”三姑双膝跪在地上,抬起头满脸的泪水:“妈妈,是我错了,我不该瞒您,您老保重!啊?”说完磕了三个头,边转身边放声大哭地喊着“伢子”,就这样走了,再也没有回来过。
  最后的这一幕,就发生在她现在躺着的这块坪里。而最让她不堪回首的,竟然是三姑叫的那一声“妈妈”。她曾经想搬开这个家,但是风水先生说这洲上再没有哪块地基好过这里,是正宗的蝴蝶吸金瓜之地,对后代大有好处,她只好放弃了。已经铸错革了三姑的命,难道还要再革她子女的命吗?
  这最后的一幕,她也曾试图埋葬起来,尘封起来,但是她每当面对儿孙的时候,每当触及良心的时候,就藏不住了,封不住了,而这样的时候又确实太多!她并没有完全理解什么叫人性和人权,但是她知道“人之初性本善”,那与生俱来的人的善心和良知,时刻在唤醒她,在鞭策她:不要再浑噩,不要再健忘,不要再佯装不知!在她朴素的内心,开始懂得了,人性禁锢是可怕的,是落后的,是反动的。当然,这些良知并非都是与生俱来,詹书记的指点,四孝的开导,壹妫和马立人的点滴在心,甚至连大孝懦弱的孝顺和文鸿逆来顺受的服从,都从不同的侧面,敲打着、呼唤着她那强硬外表所包裹的内心,而那里,正是人类供奉灵魂的地方。
  第二天,按照老祖宗的吩咐,壹家老屋这个蝴蝶吸金瓜的正堂屋神龛上,安放了袁三姑的牌位。
  第四节
  壹加三,自从在报上看到壹洲桥质量事故后,一直为自己家乡的这件祸事痛心。从仕途上讲,他现在面临着两个去处,一是直接提拔副厅长,并出任全省小城镇建设领导小组办公室副主任,二是下基层锻炼,到妫市兼任主管城乡建设的副市长两年。几乎所有的官场朋友都劝他走第一条路,那是“直升项目”,比第二条路的“曲线”强多了,不是有句话叫做“迟得不如早得,早得不如现得”吗?何况那正是全省的重点工作,“淘盆大刮得粥多”,而且直接和省长打交道,面条上面就是金条,那真是好处要多少有多少。可是,这些话他都没听进去。他从小在家里种过田,后来读书参军转业,还天南地北地在全国跑点驻点,老家的老小死的死走的走,壹家洲已没有他的直系亲人了,但是那个埋他的胞衣罐的地方,模样一直还是那么清晰,陶神墓怎样了?“芦苇荡”变样了吗?读书看病还要过河吗?那个他唯一能叫出名来的壹铿老祖宗还在吗?几年前他曾在省里遇到过来自壹洲的马老师,后来促成修壹洲桥他也出过力,真没想到会出这样的事情。听说这事的处理一直很麻烦,拖了近一年才结案,致使桥梁的返工复修最近才开始。于是,出于多年养成的工作习惯,他内心有了一种冲动,希望回到老家去看看,甚至去工作。至于朋友们的劝导,他不是不理解。多年的官场经历,他懂得轻重缓急,早上台阶早有好处。他看惯一些人见人就比级别,津津乐道,为了升迁钻营到了打洞的程度。他还看到有些人利用关系千方百计将子女塞进官场而且得了实惠,可是,尽管他知道这些门路是怎么走出来的却不愿意去走,甚至在他的骨子里,还有点看这些人不起。以前,工作余暇重温政治经济学的时候,他常常是苦笑“价值观不同”,如今他对这种现象的思索,却是把重点放到干部的考察、任免尤其是监管的规则上去了,这成了他的业余爱好。
  初秋刚到,他如愿地来到了妫市。第二天,他第一站就是到壹洲,随行的有新任建委主任唐主任和原副主任毛卫红。见多识广的船叔并不认识他,因为他离开壹洲时船叔还没到。但是那时撑船的是船叔的父亲,他可是认识的,这样一交流也就熟了。船叔见壹市长是壹洲人,便不客气地打听起修桥的事来,得知壹洲桥马上会复工,他用足力一长篙,把船成“一”字撑到对岸,待壹加三一行上岸离开,他站在船头手舞足蹈地唱起歌来:
  壹洲桥哇十年桥哇,
  动手修起摇三摇哇,
  百姓看了好怨愤哇,
  船叔看了真无聊哇!
  真不知他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壹加三一行先去壹铿家,因老祖宗睡着了,也就没有打扰,由毛卫红带路去了村委会。壹劲和几个村干部已接通知正在村委会等着,见面之后少不了聊些上辈的事和儿时的事,闻讯赶来的壹大孝和易三古板等人多少知道一些,但也记不太清了,倒是不惯说话的壹二婶似乎知道得更多也记得更清,在旁又是点头又是比划,这个平常最没人关注的人,今天几乎成了主角。
  壹加三告知大家,两天后施工队进场恢复修桥,要村上做好准备配合好,尤其是几户拆迁户的问题,一定要做好工作,依规补偿到位。他还说,强拆是侵犯人的居住权和财产权,在真正的法治国家不应该出现这种现象。
  回到老家,少不得要吃一餐饭才能走。一向把官场里的酒场称为陋习的壹加三,今天喝了一杯洲上的自制谷酒。
  第五节
  壹加三第二次到壹家洲是在半月以后的8月底,那天他在市政府听刘能说壹家洲的壹铿老祖宗病危了,在市医院住了一周,回天无力,她儿子不想让她死在医院,出院运回壹洲了。壹加三听罢,骑着摩托就往壹洲赶。
  壹铿被运到洲上,一直跟随的马小曼要将她运到洲医院,壹大孝却说:“什么地方也不去了,回家。”他的声音并不大,既柔和又显得无可争辩,这个一生服从母亲的懦弱者,在母亲无决策能力的时候,突然有了自己的主张,而且不容任何人说不。
  壹加三赶到壹铿家时,禾场坪里已经挤了近百人,除了个别人叫声壹市长之外,大多数人并不认识他。他分开人群,走进房间。屋里很安静,打招呼的声音都是用的李谷一的那种“气声”。老祖宗躺在床上,那还是她叔叔传给她的灵铺床,雕工精美,花鸟龙凤栩栩如生,榻板内架虽然旧了却是齐整的,文革中破“四旧”时红卫兵来洲上砸过几家的灵铺床,但都不敢上老祖宗的门。
  壹加三和大孝、壹妫、壹袁、壹劲、马立人等人握手后,走上榻板坐到了床沿。他屏息端详着这位老人,与二十多年前他离开壹洲的时候没有什么变化,头发还是黑白相间的稀疏,耳垂仍像庙里菩萨的那么长,除眼角的鱼尾纹外脸上几乎看不到皱纹,嘴鼻之间相距长于常人,这样下颌就稍微嫌短一点了,天庭和地廓便似有点不相称,小时候听人说她是练武练成这样子的,显得强悍怪异硬朗,叫人见着就有三分怕,那时只要她把眼一瞪,人们就臣服了。使壹加三印象最深的便是那双眼睛,威严中暗藏着和蔼,阳刚中透露出阴柔,清澈、刚毅、有神。然而此时,那双眼睛是闭着的。但正因为闭着,他才第一次发现了老人的安详、慈善、仁和,那整个相貌神态好像在重新调整着人们的观感,在回归她与生俱来的本原,“从哪里来到哪里去”,“质本洁来还洁去”,如果站在佛源的角度,还有什么更能比这样诠释人生禅理、诠释天人合一的呢?
  老祖宗虽然消瘦了一点,苍白了一点,但是脸色并不乏红润,呼吸也是均匀有序,气定神闲。这时,她慢慢睁开了眼睛,眼珠动了动。坐在床头的壹妫伏下身轻声说:“娭毑,壹市长看你来了。”老祖宗已无力起来打招呼,只“嗯”了一声,又“谢谢”了一下,然后说:“妫,拿笔,遗嘱。”壹妫迅即将纸笔拿在手里,壹加三也忙从兜里取出了电子录音笔。
  “第一,建抗美援朝烈士墓。”壹铿闭上了眼睛,可能是太费劲,要留力气说话。大家围得更拢了。老祖宗的眼角渗出了眼泪,屋里静得没有一点声音,屋外也只偶尔听见有人咳嗽,陶八、大巴叶、张五皮正在准备铳炮,随时准备点燃为老祖宗放起身炮。
  过了一会,老祖宗又说话了:
  “第二,火化。”这一条大家早听说了,都有思想准备。
  “第三,三节棍不烧,随葬。”在人们的心目中,三节棍是有灵魂的,它早已是老祖宗的象征,也是全洲的镇洲之宝,它的不烧和随葬该是全洲人的心意,也预示着灵魂不死。
  “第四,首饰箱大孝留着。”大孝连忙点头说好,其他人却有些不理解,这首饰箱也要立遗嘱吗?
  “第五条,眼角膜捐给文鸿。”这一条马上引起屋内一阵小骚动,这骚动又马上传导至屋外。壹妫做记录的手则在剧烈的抖动着,她好像写不下去了,钢笔滑落在床沿,发出了轻微的响声。老祖宗眼皮动了一下,说:
  “拿上笔,一定记下……第六,三姑那个儿子,你们要认作亲人……替我说声对不起!”说到这里,她咳嗽了起来,那么急促,又那么从容。壹妫一字一顿地写着,哭了起来。全屋的人开始流泪、抽泣。
  “哭什么?还冒死。”老祖宗皱了一下眉头,
  “告诉全洲的人,有恩怨的,我都带走。现在政策好,要好好过。不要再搞一言堂,不再讲假话……”
  壹加三望着这即将逝去的长辈,为她的从容、大义、宽厚所打动。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老祖宗的临终之言,是她一生历练、奋斗和反思的总结,那么入情入理和恬澹自如,这对于一个称雄一世的女侠来说,需要何等的肚量、勇气和明哲!壹加三觉得自己身为党的干部,与这位基层的老者比起来,真还太有差距。
  老祖宗说完话便进入了弥留。马小曼告知大孝:
  “轮流守候着,生命随时可能终止。”
  第六节
  壹铿的生命力真强,就这样又过了几天。
  郭思变的应聘,一直没有得到肯定的答复,而市医院又在一再挽留他,所以他仍在市里上班。
  壹加三得知了郭思变与壹家的关系渊源,觉得有必要让他知道来龙去脉以及老祖宗的遗嘱。于是邀马立人、壹妫去了妫市医院。
  郭思变对于母亲从壹家出走的真正原因是一直不很清楚的,当知道了这个改变自己及母亲一生命运的真实原因,而且这个原因对于他来说是那么荒诞以后,他近乎疯狂了。他用茶杯打伤了自己的头,用扫帚当三节棍舞,然后踢烂房门冲进手术室,要为自己注射麻醉剂。医院一时出了乱象,医护人员七手八脚制住他以后,将他送至宿舍,由两个男医师看护着。马立人见状也主动要求留了下来。
  第二天,郭思变清醒过来,却是不停地痛心地哭。他没想到,他历尽千辛万苦为母亲所报的仇恨并没有结束,而这原罪方竟是自己刚认的亲人。依他的脾气和初衷,他是要将所有危害母亲的人送交法办的,岂止是阿夏!可是,如果母亲没有出走壹家洲,会有他郭思变的出生吗?他越想越乱,越想越糊涂。因为这个“糊涂”,也使他没想到,他未曾经历过的那个时代,会把人性扭曲得六亲不认。当然,他更没想到的是,一个曾经叱咤风云的豪杰到了垂暮之时,还能放下一切,向子孙后辈忏悔。他在剪不断理还乱的思索中反复挣扎,最后他无力地靠在马立人的肩头,像是睡着了一样,静静地接受着马立人的抚慰。
  这时壹妫来电话,说陶八测字算出冲喜可使老祖宗还阳,后天正值她99周岁,父亲决定后天一做生日二办婚礼,催马立人即回壹洲。马立人当然不相信冲喜一说,不过这是人之常情不妨听命。他随即拨通还在妫市的夏妫的电话,让夏妫陪伴郭思变,自己匆匆赶往了壹洲。
  婚礼那天,郭思变也振作精神赶了过来。虽然是喜庆,但是大家的高兴劲总不是那么自然。
  “郭医生!”是马小曼在叫他。这几个月,郭思变一直处在人生变故的漩涡之中,把自己和马小曼的事情暂时搁下了,而马小曼的不冷不热也使他觉得现在根本不是提及的时候。自从他有心追求她以来,还从未听到她主动叫过自己一声,而今天居然破了天荒开了例,他当然惊喜地回应了。
  马小曼凑近他,小声说:“我看老祖宗不行了,按她的遗嘱是要捐眼角膜的,不能违抗。她年龄太大,还能用吗?”
  郭思变沉吟了一下,他知道这个年龄成功率极低,不过也不妨一试,于是说:“她是练武之人,可能有特殊性。家属同意吗?”
  “我已和大孝商量,他同意动手术。你上好吗?”
  郭思变当然有这技术,出于医生的职责,他也不能拒绝。再说他也知道了文鸿患的是角膜营养不良性混浊,可用板层角膜移植法,这种眼外手术并发症较少。但是,这设备行吗?
  “设备不考虑,我已提前作好了准备。原先缺的超声乳化仪、共焦显微镜也备齐了。”马小曼胸有成竹地说。
  郭思变望着马小曼肯定的眼神,为她的细心安排所折服,于是肯定地点了一下头。
  就这样,当晚,老祖宗和文鸿的眼角膜手术在壹洲医院完成。
  亲手完成这项手术的郭思变,突然明白了这个老人,为什么愿将自己身体的一部分,捐给一个她曾经视为敌人的人,他的心灵受到了极大的震撼:世上没有永远的敌人,如果固执的人硬要说有,那便是他自己。这时,他也开始读懂了夏妫,他感觉夏妫已经弄清了老祖宗就是那个“误伤人者”,却能风轻云淡地消散恩怨,不知是什么道德成就了这种修为。
  这晚,习惯写日记的壹加三在日记本上写道:“老人的捐赠义举,在人性净化史上,是一个动人的例证。”
  一个月后,壹加三接到通知,被委任为全省小城镇建设办公室副主任兼“妫都——壹洲优良环境实验区领导小组”组长。此后,在妫水市人代会上,他被正式选为市人民政府副市长。就这样,壹加三在规划建设业务上执行省里的意图,在行政上接受妫市的领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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