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胖女人(短篇小说)
梁家沟是个普通的小山村,北面是山,东西两边还是山。山连着山,茫茫一片,春天多风,夏日多雨,秋天一片金黄。到了冬季,白雪茫茫,山舞银蛇,一个玲珑剔透的世界。
梁家沟只有南面有一条官道与外界相连,但要说封闭也不算太封闭,如今电视电话也有,交通工具有汽车、轿车和“狗起兔子”。梁家沟人除了吃饭做零活就是看电视,偶尔对一些桃色新闻也感兴趣。私下议论得最多的是村长老潘,这人喜好半夜里下院,偷鸡摸狗。传说有一天他曾让薛寡妇打伤了腿,但还不死心,夜里做梦常梦见薛嫂。
现在的梁家沟,虽然不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却仍然绷着一副与世无争的面孔。百十户人家,三百来口人,年轻的都出去打工了,留下一些年老的,体弱多病的守着村子,没什么令人激动的新鲜事儿。
非要寻一些梁家沟的新鲜事儿,那就得数胖女人和她的瘦男人梁子了。瘦男人瘦得挺蔫巴,每日里不说一句话,闷声闷气的。胖女人正相反,走起路来像企鹅,一条腿要比瘦男人的腰还粗似的。胖女人尤其怕过夏天,天一热光张嘴,只见出气不见进气一样。她就光着膀子,露出两个肥大的奶子,坐在门前槐荫下的躺椅上,一手摇着一个大蒲扇,一手拿着一条手巾擦着汗。要不就泡在前边的河水里。胖女人一点儿不忌讳梁家沟大伯子和叔公公们来来往往地观看。要是遇到过路人,她就把大蒲扇往胸前一挡。村长老潘眼珠子发直地走过来盯着她,一脸讪笑,常常身不由已地伸手拍拍胖女人的后背:真肉乎呀,棉花垛一样软滑哎!啥时候让我试试?
呸!胖女人吐一口痰,接着,拍地一蒲扇打下去:老潘你玩蛋去,你娘们是排骨呀!
胖女人是个炮仗脾气,点火就着。人虽泼辣,却不刁蛮,嘴大脚大胳膊长,扛着口袋能上房。有一年,老潘跟胖女人叫劲,往房顶扛粮食:我能扛着一口袋麦子上房,你能呀?
胖女人说,我要能咋办?你得有个说法。
老潘说,你能扛上房去,我叫你一声娘!
胖女人说,好,好汉一言,驷马难追。说完一猫腰夹起了一口袋粮食就上了房!
老潘耍赖不肯叫娘。胖女人下了房,一把抓住老潘。老潘还是不肯叫。胖女人一下子把老潘坐在了屁股底下,村里的孩子们都来看热闹。老潘从此不敢惹胖女人了,但心里不平衡,总还想找个茬儿整治一下胖女人。
说起瘦男人梁子就不中用了,人老实不说,瘦且没多大力气。用胖女人的话说,就是“一把手攥着两头露不着”,我怎么瞎了眼嫁了他,拙嘴笨舌的不像个男人。
这天,梁子直到半夜才回来。胖女人等得心急,问:咋到了半夜?梁子不吭声,酒气熏熏地钻进被窝。胖女人觉得身子冒火,一把抓过梁子盖在自己身上。可任胖女人怎么央求,梁子也没来一点儿情绪。胖女人赌气一脚把他踹到炕角,俩人谁也没睡好。
第二天,梁子睁开眼,隔窗一望,外面正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他翻过身来,伸手抓过烟盒,趴在被窝里卷了一个喇叭筒,一边吸烟一边咳嗽。他狠狠地抽了一口烟,仿佛心里那口闷气随着烟雾一起吐了出去。
梁子,该起来了,别偎窝了。胖女人一声吆喝,梁子身子一哆嗦,愣了愣,没吭声。一支烟抽了半截掐灭了,摸摸索索地爬了起来,提着裤子走到屋门前开始撒尿。
属狗的到处乱撒!胖女人在他身后嘟嚷。
梁子裂了裂嘴想笑没笑出来,慢慢吞吞地束上腰便蹲在了门口,呆呆地瞅着没完没了的小雨,心比这天气还郁闷。
胖女人正在做饭,风箱拉得山响,一时搅得梁子心里麻乱。虽说他人是静静地呆着,心却焦焦灼灼的不安,双手捂住脑袋,那情景让胖女人看见就心烦。
你咋啦,丢了魂似的?胖女人斜了一眼梁子又继续烧火。
没,没咋。梁子嗡声嗡气地回答,不敢看胖女人。
梁子知道胖女人在盯着他,为了躲避那锥子似的目光,他又掏出半截烟来,凑到胖女人跟前,胖女人从灶火里掏出一根柴火给他点着了烟。
梁子扭过脸去,瞥一眼雨天闷闷地抽着。烟雾一圈一圈儿的在头顶盘旋,像挥之不去的愁云缭绕。胖女人狐疑地瞟了他一眼,没作声。
不知什么时候刮起了一阵小南风,雨渐渐地停了。胖女人一歪脖子说:下透雨正好耕地,今年年景错不了,羊马年好种田嘛。
嗯,错不了。梁子只顾抽烟,仍不敢正视胖女人,心里发慌,又极力地掩饰,唯恐失态。想向胖女人说啥又不敢张嘴,一时木木讷讷的像根棍子。鞋子和裤腿被屋檐下的雨水溅湿了,他也浑然不觉。
天旱了很久了,这一下雨,院子里汪着水,很快就被地吸收了,于是各种气味儿在院子里弥漫着。几只公鸡和母鸡扑棱着翅膀,追逐着觅食、压窝、戏嬉。梁子伸伸鼻子闻了闻,呼出一口闷气,又叹了两声,于是猛地站起来向牛棚走去。
干啥呀?不吃饭了?胖女人问。
你吃你的。我给黄牛添把草料!梁子头也不回地应着。
他走在院子里,双腿像灌了铅似的沉重,斜一眼天,几只不知深浅的紫燕穿来飞去叽叽喳喳地在他头顶盘旋。添啥乱?他骂了一句。
走到牛棚门口,小南风把阴乎乎的云吹开了一道缝,一缕鲜亮的阳光从云缝里漏了下来,映着潮气腾腾的院子,映着梁子拉长的脸,映着他饲养的那头黄牛。黄牛健壮、威武,膘满肉肥,皮毛闪光。它在料槽悠闲地甩着尾巴,见主人进来便目光和善地晃了晃头。梁子心里一缩一热地颤栗起来。
他走近黄牛,伸出瘦瘦的手掌拍了拍,摸了摸,黄牛很有灵性,一边叫着一边晃了晃头,对他表示亲昵。梁子心里酸酸的,抱住牛脖子,两行热泪淌出了眼窝。
这头黄牛是他花两千元买来的。在他手里,黄牛由弱变强,很听主人的话儿。天长日久,他与黄牛产生了默契,黄牛极温顺,拉车、耕地、播种、收割都很得心应手。因为有了黄牛,他和胖女人的日子过得起劲而有精神。牛,对于庄户人家来说,可谓半个家业啊,而他更是懂得牛的贵重。
梁子抱着牛脖子泪水直滚,黄儿,我……我答应了村长,你就要离开我了,我……他沮丧地打着自己的脑袋:我咋变成了这样的人,真不是个东西!
谁不是个东西?
梁子一惊,听见胖女人在身后问,赶紧抹了一把泪,没敢回过身子去,心像打鼓一样狂跳。不知胖女人啥时候站在了自己的身后,他转过脸来,强作欢笑但没笑出来。
我说你不南北不东西地哭啥?胖女人瞅着他说。
梁子望着胖女人狐疑的眼睛,尴尬地笑了笑说:哦,我刚才……我给牲口添草料的时候迷了眼。
迷了眼?胖女人歪着脸斜了他一眼。
噢,我跟黄牛说话哩,这一下雨就得耕地,一耕地就累了,我心疼牛呀!
得得,别菩萨心肠了,养牛不就是为耕地吗?吃饭吧。胖女人催促道。
胖女人走了,梁子还愣在那儿。胖女人盛好饭等他有点儿犯急了:你是死人呀,吃饭了!
他这才回过神来,悻悻地向屋子里走去。六神无主地脚下一滑,来了个趔趄,险些摔倒。
胖女人笑了,瞪了男人一眼。梁子拍拍屁股说:笑啥?有啥好笑的?
吃饭时,梁子仍是心不在焉,只喝一碗粥,一推饭碗说不吃了,就要往炕下出溜。
胖女人瞅着他说,你今儿个是咋了?说,昨晚上你没精打彩的,还胡话连篇,一大早你又怪里怪气的,莫非撞见鬼了?
梁子说,我想趁今儿个把薛家嫂子的地给耕了,她孤儿寡母的需要人手帮忙哩!
胖女人眉眼一挑笑了,笑得前仰后合。她捂住了嘴,嗔怪地说:我当啥大不了的事儿呢?就这事儿值得你一宿睡不着觉吗?你是不是对薛嫂动了花花肠子?
梁子裂嘴一笑,尽扯蛋。可能吗?你一个人我就伺候不过来。
你有心事?胖女人望着他说。
没,没有!梁子搪塞着。
你干啥不早说,我不会怪你的。薛家大哥活着时对咱不错,要不是他拉扯你做生意,你能挣来钱?人不能忘了本,有恩不报是小人,帮她家干活甭向我汇报,你只管做就是了。
不是……梁子木讷地说。
不是,那是啥?胖女人抢过话口。
唉,跟你说不明白!
说不明白?你看你个熊样子,你可急死我了!胖女人盯着男人,一时挺堵心。
梁子不理胖女人了,抬起屁股就下炕,他知道不能跟胖女人说明白了,这事儿咋说得明白哩!胖女人要知道了,她犯起泼来还不吃了他?梁子诚惶诚恐得神不守舍。
梁子如今后悔得肠子疼。自从薛大哥死在贩牛的路上,他就觉得欠下了薛家的恩情,一直挂在心头念念不忘,这头黄牛还是薛大哥拉着他一起做生意赚了钱买下的。薛大哥一死,他也不干生意了,他就是想去,也没人跟他搭伙呀,原因是嫌他是个没嘴的葫芦,啥也不会说。要不是胖女人呵护着他,他在梁家沟,这个气受老鼻子了!
不管是出自感激还是报恩,梁子经常帮薛家女人做活,一晃好几年了。只要薛家嫂子说话,他从没说个不字,放下自家活儿就去,春种秋收,年复一年。薛嫂说:把地租给你种吧?梁子跟胖女人一商量,胖女人就同意了。
胖女人是女人知道女人的艰难,薛家女人死了男人,自己又不大会种地,拉扯着上了大学的一儿一女很不容易。薛家女人心灵手巧会做衣服,会裁剪,一个人拼死拼活地干,结果孩子上大学还是贷了款。有一天薛家女人来给胖女人还账,说是早先欠下的五千块钱该还你们了,你薛大哥哥记着账呢。
胖女人说不急,你先用。孩子上学要紧。薛家女人说,我们用了啥时候还上你家呀?胖女人说,啥时候还上啥时候算,你把孩子们供出来,比还了我钱还高兴哩。薛家女人收好钱抹着泪走了。
梁子天长日久地帮助薛家女人,有人说就像一个真正的丈夫。难免有闲言碎语,尤其村长老潘经常有意无意向胖女人耳朵里灌风,说瘦猴子睡了薛家女人。胖女人说,你管得着嘛?村长老潘说,他睡人家女人我睡你行不?你浑身肥肉颤悠悠的像沙发哩。胖女人说,你那个不够长。你要是饿了我有奶给你吃。胖女人伸手一把抓住了村长就骑在裆下。村长憋红了脸直求饶。
胖女人说,还贫不贫?
村长说,不敢了。
胖女人说,你以为我家梁子像你呀,骚狐狸一个。梁子不是那种人,薛家嫂子也是守妇道的。
但是,薛家女人在流言蜚语中度日月着实艰难,孩子们又上大学走了,留下一屋子的冷清与寂寞。寂寞是人人都会有的东西,但对薛家守寡的女人来说,却别有一番滋味儿在心头。心里苦,唯有自知。
昨天刚擦黑,梁子从地里回来,路过薛家嫂子的门口,看见薛嫂去挑水,他便走过去接扁担,薛嫂不让,两个人争起来。梁子一撒手,薛嫂险些摔倒,梁子上前托住了她的腰,但两个人还是倒在了一起。薛嫂憋红了脸,死猴子,你走,我再也不用你干活了。
梁子拍打着身上的土,咋还挑水薛嫂?都吃自来水了,你没交钱?
薛嫂说,交了,可村长还让我去他家签字才中。
他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我去找他论理!
不用,我自己去!
梁子怔怔地望着薛嫂,薛嫂一摔扁担走了。
薛家女人去找了村长,又找了胖女人,要请村长来喝酒吃晚飯,让梁子作陪。见了胖女人薛嫂就说,想借用一下你的瘦男人行不?一时说了这么一句,胖女人假装没听清,借啥呀薛嫂。薛嫂一惊愣,忙改口,噢,今晚我想让梁子陪陪村长给我家安上自来水。胖女人说,中,咋他还没给安上呀?这个龟孙,癩蛤蟆想吃天鹅肉哩!
梁子给薛嫂挑满了一缸水,放好扁担与水桶,拍拍手想走。
薛嫂说,吃了再走吧,你给我陪个人。
陪个人?陪谁?梁子一看薛嫂还炒了几盘菜,鲜韭菜炒鸡蛋,还有一只鸡,鱼什么的,桌子上放着一瓶桃花红大曲。
陪村长!
梁子愣了,不知如何是好,正迟疑,却被薛嫂推了进去。
你这是……
我让你陪老潘,不请他,猴年马月也不给安自来水!还有电!
这……梁子心一沉,很矛盾,一方面是盼着村长快给薛嫂家安上自来水,另一方面呢他又希望自己就这么给薛嫂挑下去。可村长是应该给薛嫂安上电的,不安电,不通自来水,良心何在?
两人无言相对,沉默了半天,薛嫂朝门外瞅了好几回,说,喝吧,今天我陪你。兄弟,你坐,别怪嫂子,这些年家里家外你没少帮我,也没请你吃过一顿饭,喝过一口凉水,真是……
说着,薛嫂眼里泪水汪汪。她抹了一下泪水说,让他们去嚼舌根去吧,我不能让你枉担了罪名。你是好人,你说,你喜欢嫂子不?
这话让梁子心里发慌,他站起来夺门欲走,薛嫂一把抓住了他:别怕,我不怕你怕啥呀?不说了,咱喝酒!喝了酒你再走!
梁子无奈,只好又坐下,两个人面对面地举起了杯子。梁子不敢看薛嫂,那目光笑眯眯的,很艰涩又很动情。总之,让梁子心里七上八下的不安,手脚不知往哪儿放。
一杯酒下肚,梁子说不错。
两杯酒下肚,薛嫂说今晚上别走了。
三杯酒下肚之后,梁子就话多了,跟薛嫂连连碰杯。
这时,门被咣地一下撞开了,气喘吁吁的村长老潘愣在了他们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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