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老家那块自留地(散文)
在我知道这块地是我家自留地的时候,爷爷已经是一位沉默老人了。爷爷的脸是典型的古铜色,只有看到他的庄稼时,才会闪现轻松的表情。爷爷是入赘到奶奶家的,心底里我总是认为这块地是爷爷的陪嫁,他对它要比对奶奶有感情,对它说的话要比对奶奶说的话多的多,不知道爷爷走的时候,是否还挂念着他的这块自留地。转眼间,它又在父亲和母亲的手里耕种了二十八个春秋,它陪着父亲和母亲又老了一次。
但母亲好像并不喜欢这块地,夕阳下她佝偻着身子,历陈这块地带来的麻烦,说这块地种什么什么累人。一个养了多年的孩子,回头看时才发现他有多么的不省事,这在抱怨中也是很爱怜的,母亲一面说着,还没停下手中的活。在母亲的提示下,我也能回忆起一些“麻烦”事来。
以前这块地边挺立着几棵高大粗壮的白杨,一年中有大半年的时间在撑着一把巨型的伞。但在一个雪夜里被人偷走了,这跟明抢没什么区别,厚厚的雪地里留下他们的足迹。那天早晨我跟随追赃的人走了很远的雪路,偷树人的脚印是我们的引线,它到哪我们就跟到哪,可是到达另一个村边的时候,很多很多的脚印把那些引线给遮盖了,我们无功而返。那几棵树就这样一夜间消失了,像天边划过的几颗流星,在我们每个人的心上留下一道雪白的印痕。
最早的时候,这块地一半是良田一半是苇汪,母亲说苇子也很累人。记忆中,要到深秋时期,父亲和母亲才会把苇子砍下来,通常是秋风萧瑟,天地间一片萧杀,干了的苇叶像金叶儿似的,一层层地铺叠在地上。那些乱飞的芦花像提前下了一场雪,母亲用头巾包裹着头发,一棵棵或粗或细的苇干,在她的镰刀下断绝了和大地的最后一丝牵连。砍完之后要捆绑,一个个拖到平车上,到家门口,还要一个个再搬到院里靠在南墙上。苇子是极有韧性的,无论多大的雨雪和风,都不能让它的质地有丝毫的改变。深冬里,挑选晴朗无风的天气,母亲就操持我们带上手套,捏着刀片把苇子上剩余的叶子劈下来,在最后的一个骨节处把芦花也扦下来,拣上好的芦花保留到冬天暖脚。然后还要把脱成光杆的苇子捆绑好,重新树立在南墙上,等待那些赶着高头大马和小毛驴的贩子来购买。母亲说,那个时候真傻,早把它们都刨绝了根,就不用白受那么多累,哪有种庄稼好呢!
父亲年轻时曾从过医,那年他心血来潮,整个自留地都种上了黄芪,这在我们村是独一家。开始种时母亲就不看好。她似乎是对我们的命运看透了,不知她从哪里学来的歇后语,叫“姜子牙卖油——干嘛嘛不沾”,这成为她后来常数叨我们家或某位成员的专用语。母亲的担心就像是谶语,果然前几年价格可观的黄芪,待父亲的黄芪出地以后,非但价格很低,销售都成了问题,所以那些黄芪和母亲的谴责一起在家里堆积了好长时间。现在想想,要归于父亲的不善推销,我甚至怀疑,他当初种植纯粹出于爱好。
那些早已被风尘腐蚀的记忆,又在我的脑海中复活。自留地还是那块自留地,这么多年性情还是没变。
上午接到父亲电话,说要给树苗除草,我和弟正赶上周末,十多年以后我又扛起了锄头。即使我像自留地那样老了,这些农活对我来说也不会陌生。只是那些二代树苗并不招母亲待见。前几年树苗市场很红火,父亲想砸上树苗既省力又卖钱,谁知今年市场萧条,卖树苗的钱还抵不过肥料和功夫钱,只好把那些出落地如少年般的树苗从根部截断。几场春雨过后,树苗长得不怎样,野草倒是很茂盛,最可怕的是拉拉秧和野豆苗,它们会像毒蛇一样死死地缠住稚嫩的树苗。
五月初的阳光很温柔,是个无风的日子,小麦开始扬花。我的儿子,弟的女儿,二姐的小儿子和哥的小女儿,每人手里拿着一支五婶家的葱朵,蝴蝶一样在地里飞来飞去。他们随时会遭到父亲的呵斥,他们总是不小心把脚底下的树苗踩掉。在父亲的心里这些树苗远比孩子的快乐更宝贝,而我喜欢看他们快乐的样子,听他们天真烂漫的笑声。这笑声就像是来自远方的春风,拂过碧绿的麦田时,经过了麦芒的撕扯,传到我这儿已是零零碎碎地抓挠着我的心田,挠的我心里痒痒的,所有的记忆都跑回到童年。
春天里,那几棵苍老的柳树,新发的翠绿而修长的苇叶,以及各种各样拥挤在一起的杂草,为初醒的大地披上了新装,两种笛声——柳笛和苇笛——在空中不成调地奏响。夏天,这里浓荫蔽日,苇丛里激荡着一阵阵的凉风,我们就在柳树下玩钓猴。此时的苇丛是进不去了,密密的芦苇被藤蔓植物拉拉秧、野豆苗和葫芦瓢子拉拉扯扯地连成为一个整体。麦子收完以后,布谷鸟也唱着歌儿飞走了,在苇风热情的拥抱里,玉米会在这里继续燃烧生命的绿色。
但我不喜欢自留地的夜晚,这一带地势有些复杂,以致我无法用笔把它勾画出来。东面的三角汪里经常会留下死人的木床和遗物。母亲说我在很小的时候差点在这里送了命,我头朝下掉进了干枯汪底的水井里,幸亏被邻家的男孩抓着两条腿像抓青蛙似得把我提了上来,这更增加了我对这个地方的恐惧。夜晚黑魆魆的自留地,无处不是鬼魅的阴影,我曾不止一次地把它想象成画皮出没的地方。在母亲的命令下,我硬着头皮穿过这个地带去喊还在开着车灯耕地的父亲时,就会头皮发炸,心里像窜着一匹狼,紧张的令我窒息,我一时不知道自己是人还是鬼。
如今,柳树不在了,芦苇不在了,三角汪已基本被改造成农田,那些五彩缤纷的记忆随着我的童年越飘越远了,却又追着我的年龄在层层叠加。孩子们不懂我的心思,但我不能不懂父亲的心思,无论他怎么的老去,这块地还叫自留地,是爷爷留下的最长久的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