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凄美的晚霞 第三章

作品名称:凄美的晚霞      作者:悠悠岁月      发布时间:2013-05-10 13:20:05      字数:14256

  第三章
  林思城看着如兰白里透红的脸,在初升的晨光衬托下,像一朵水晶挑花,他恨不得上去亲一口。他的心在呯呯地跳,怕自己会失控,转身朝门外走去……
  林思城简直认不出如兰了,被海风吹得绯红的脸上,布满了一块块紫色的冻疮。一条蓝色的方巾搭在肩上,美丽的黑发被海风吹得凌乱、蓬松。厚厚的棉衣外面拴着根草绳,打着补丁的裤脚管上全是烂泥,鞋子上缠满细细的草绳。
  如兰东瞧瞧西看看,对新学校充满了敬意。新校区比她就读的初中大了好几倍。一条两边屹立着高大梧桐树的大路贯穿整个校区,东边是高中部,高中部的南边是教室,北边是实验室和大礼堂兼食堂,还有厨房,厨房旁边是总务处和会计办公室。大路西边是初中部,南边也是教室,中间一排是教师办公室、教导处、校长室。北边是图书室和阅览室以及男生宿舍。大路直通大操场,课外活动时,同学们在那里追逐嬉戏。
  女生宿舍在高中部的东南边。如兰吃完早饭,就来到阅览室。阅览室刚开门,只有几个同学在那里看书。如兰找个地方坐下,就翻看自己的书。
  林思城捧着一大堆书,大步来到阅览室,走到阅览室门口,只觉得眼前一亮,心里一阵高兴,见如兰正在那里看书,有点心花怒放。今天的如兰没有把长辫子的梢束在发根里,头发上没有了丝带打成的小蝴蝶,而是用一条素花的手绢,把两条长辫子拦腰扎在背后,显得随意而优雅。上身穿一件蓝底子白色小圆点的罩衫,裁剪得非常贴身,精致的琵琶纽扣排列得整整齐齐。下身配一条深蓝色的粗布长裤,一双黑色小方口搭攀鞋子。
  林思城不由自主来到如兰对面,欣喜地说:“你好!陈如兰,这么早啊。”
  如兰抬头看到林思城灼热的目光,白皙的脸一下子红了,慌忙说:“你好!”因为怕影响别人,如兰轻轻地说:“不早了。”
  林思城无话找话地说:“那么用功。”
  如兰还是轻轻地说:“我来到新学校压力很大,马上要期中考试了,我非常害怕在这个尖子云集的群体里考得丢人现眼。”
  如兰在初中时一直是班里的尖子生,习惯于老师和同学对她的褒奖。考进高中后,按如兰的逻辑,能上高中的都是初中阶段的尖子生,所以她一直在暗暗地使劲,抓紧一切时间看书。
  林思城不加思索地说:“不会的。”
  “大家都是高手,那就是勤者赢了。”如兰继续翻着手里的书,头也不敢抬。
  林思城看着如兰白里透红的脸,在初升的晨光衬托下,像一朵水晶挑花,他恨不得上去亲一口。他的心在呯呯地跳,怕自己会失控,转身朝门外走去,正好与同学范孝义相遇。“来、来!林思城,我正要找你,有个代数方程式,我怎么也解不了,你来帮帮我。”
  林思城被范孝义又拽回了阅览室。他们在远离如兰的地方找了个座位。如兰明显地感到林思城,仍然时不时地向她投来灼热目光,觉得有点不自在,起身离开了阅览室。林思城目送如兰离开阅览室,如兰手里抱着书,轻轻抖了一下束在背后的辫子,步履轻盈地向高中部走去。那个英姿、那个气度,只有大家闺秀才具有。
  自从开学那天在校门口巧遇之后,林思城就朝思暮想着这个天上掉下的仙女,晚上常常梦见与如兰并肩在操场上散步,白天经常绕到高一(1)班教室的窗外窥视。今天在阅览室里邂逅,他兴奋极了,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一会儿如兰在校门口那个银铃般的笑声拨动着他的心弦,一会儿又是阅览室里如兰那细柔的语音,像蜜糖一样灌满了他青春的胸腔。如兰的倩影已经定格在林思城的心房。
  他兴奋,以至失眠,然后又害怕,害怕有人捷足先登,害怕如兰飞走了。他恨不得把如兰捧在手心里,他多么想当面对如兰说:“我喜欢你!我愿意天天守着你!”
  一天下午,林思城正要离开教室去后操场,不经意间看到如兰和一个男生有说有笑走过来。那个男孩看上去比如兰矮,瘦瘦小小的。他的忌火一下子烧起来了,心想:如兰即使不爱他,也要爱个比他强的人,这个小屁孩配吗?
  林思城气冲冲奔出教室,他想大骂这个小屁孩。可是,见了如兰又变得文质彬彬了,非常有礼貌地问:“请问这位同学是哪个班的?”
  如兰笑盈盈地说:“哦,他是我小姨妈的儿子,叫石雪春。是今年考进光明初中部的,我们在同一所学校读书半个学期了,大家都埋头读书,今天才碰见。”
  如兰转身对姨弟说:“这是高三的大哥哥,林思城同学。”
  石雪春哦了一声,心想你们不是一个班级的,怎么这样熟悉?
  林思城如释重负,深深地吸了口气,说:“哦,在初中几班?”
  “初一(3)班。”石雪春朝林思城瞥了一眼。
  林思城又问:“你们这是去哪儿?”
  如兰轻快答道:“去看篮球赛。”
  “走,我们一起去。”林高兴极了,又说:“我是其中一队的主力,等会儿别忘了为我加油哦。”
  石雪春来劲了,说:“好!我人小音量大,等会儿看我的。”
  林思城兴奋地来到篮球场,迅速脱下外衣,一个箭步跃进了球场。
  范孝义把一个篮球传过来,林思城一个跳跃接住了球,三步上篮到了篮筐下,屏球投篮,篮球轻轻地在篮板上一碰,从铁圈下面的网袋落下。观众一阵鼓掌,石雪春用他的男高音喊了起来:“大哥哥,好样的!”如兰情不自禁地跟着大伙鼓掌,林思城往这边扫了一眼,劲道更加上来了。
  这一场球赛,林思城不仅是主力中锋,而且打了个满场,把他的球技发挥得淋漓尽致,为他们球队打进了决赛。如兰也爱运动,也懂篮球,今天看得格外认真。林思城矫健的身手,鲤鱼跳跃般接球、传球、投篮,把一个男青年的朝气彰显得有棱有角。林思城的形象也走进了如兰的心海。林在球场上的那些特写镜头,已经深深地镶嵌在如兰的记忆中。
  如果说以前的接触,如兰对林思城是一种友谊和好感,现在,已经拨动了少女的情窦。如兰开始一遍又一遍地过滤着林思城的掠影。上课时常常要走神,看书时看着看着发呆了。为了能静心学习,如兰恨恨地骂过自己,有时实在想得无法集中思维了,就到操场上跑上几圈。还常常出现丢三拉四的情况,与同学交流时,有点言不达意。同学问她话了,她时常要反问一下:“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每到食堂吃饭时,如兰有意绕道从高三教室经过,看看林思城在不在教室。林思城是高三(3)班班长,同学之间时常有人议论林的事情,如兰听着也很开心,她喜欢听林思城的故事,哪怕就听听别人叫他的名字,心里也很甜蜜。
  晚上睡觉前,如兰要默默地为林思城祝福,再一遍遍地过滤他的印象,希望在梦里见到他。如兰像变了个人似的,活泼好动的她变得沉默寡欢,有点呆呆的不合群。
  林思城把如兰的印象,不断地放大再放大。他认定了如兰就是他的唯一,他的全部。他要为如兰牺牲自己的一切,他要为如兰去挣钱,为如兰做世界上最难的事。为了如兰,哪怕上刀山、入火海也在所不辞。那天如兰看球时的那种兴奋、那种欢笑、那种情不自禁已经告诉了他,如兰也喜欢他了。
  这几天,林思城非常亢奋,走起路来更加神气,对班级里的工作更加积极,好像他的这一切,如兰都在看着,他要好好地表现表现。当然还要时常去高一(1)班的教室外去窥视,有时被如兰发现了,两人就相视一笑。如兰知道他要来,就多留个心眼在那个窗口。
  一个星期一的傍晚,林思城又去高一(1)班的教室,发现如兰不在教室里。心里有些发慌,不由自主地朝女生宿舍走。走到半路见如兰披着长发,手里抱匹白布过来。
  林思城兴奋地说:“陈如兰:怎么不去自修?”
  如兰见是林思城,也很高兴,回说:“星期天回家,一个邻居让我带点白布到这边来染,去晚了怕染布店关门了。”如兰理了理湿漉漉的长发又说:“这几天生产队里正在轧稻子,昨天出工挣了1天工分。”
  他俩高高兴兴一起出了校门。自从那次在校门口巧遇之后,他们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单独在一起。林思城欣赏着如兰那黑黝黝的长发,在晚霞的余晖映照下,黑亮黑亮的,随着如兰走路摇摆,黑长发轻轻地舞起来,活脱脱像一帘黑瀑布。林思城目不转睛地盯着,情不自禁地伸手摸了一下,觉得丝一般的滑,又非常的柔软。
  如兰转过头冲着林思城莞尔一笑;林思城心花怒放、热血沸腾,恨不得把如兰拥入怀里。
  路上稀稀拉拉的行人,从他们身边匆匆而过。如兰一阵耳热心跳,偷眼看看路人,其实谁也没有注意他们。只有路两傍茂密的树上,几只小鸟在“嘻嘻”叫着。晚霞把路边的田野披上一层金色的盛装,微风一吹,田里的稻穗都在为他们拍手鼓掌。
  如兰像被蜜糖灌过一样,心里头甜甜的。林思城看着披着金色晚霞的如兰,一把抓住她的手,说:“如兰,我喜欢你,你能答应我吗?”
  林思城的话像蜜一样,让如兰觉得甜甜的,心里暖暖的。这是如兰最想听到的话,她多么想扑到林思城的怀里,轻轻地说一句我爱你。可是,想到自己的父亲……一股嗖嗖的冷风向她迎面击来,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如兰深深地吸了口气,凝视着绚丽的晚霞,用最轻的声音说:“对不起,我不能答应你。”
  林思城挨了当头一捧,呼吸有点急促,激动地、甚至有点哀怨地问道:“为什么?我什么地方不好?告诉我,我一定改。”
  “你太完美了,我不能。”
  “如兰,我真的很喜欢你!”
  如兰缓缓地抽回她那只软软的手,说:“你不能,我爸是……。”
  “你爸怎么啦?”
  “我爸,我爸是右派分子,你……”
  “你不是右派分子,你是共青团员。”
  “我是右派分子的女儿。”
  “出身不能选择,道路可以自己选择。”
  “这是你说的,可是,你的家人和社会不会这样认为的。”
  “我妈最疼我了,我能说服家里人的。”林思城信心十足地说。
  如兰望着天边飘移的白云,叹口气说:“那个父母不想自己的儿子好啊?”
  “如兰,你已经扎在我的心底了,任何力量也拔不走的,即使是刀山火海也阻挡不了我的决心。”林思城咬牙切齿道。
  如兰摇摇头:“这是不可能的,我们之间有一条又宽又深的鸿沟。”
  “我爱的是你,我知道你也喜欢我的,如兰答应我吧。”
  “……”如兰还是轻轻地摇了摇头。
  “我等你……”
  他们高高兴兴回到学校,等着他们的却是一场暴风雨。
  林思城满脸兴奋回到教室,见班主任杨老师一脸严肃地在等他。
  “林思城,你到哪里去了?”
  “我去街上买牙膏。”
  “和谁一起去的?”
  “我一个人。”一想不对,一路上一定有很多人看到过。又补充说:“在路上遇见了高一的陈如兰。”
  “林思城啊林思城,你是三代贫农的儿子,高三(3)班的班长,团支部副书记。你怎么,怎么也抵挡不住资产阶级的糖衣炮弹呢?”杨老师用手指敲敲桌子说:“你太让我失望了,你啊你……”
  林思城冷冷地说:“杨老师,我在路上遇见了陈如兰,就让你那么失望。再说人家也是我们光明中学的学生。”接下来又轻轻地带出一句:“她又不是美蒋特务。”
  杨老师用手指在空中点了点大声说:“她的父亲是右派分子!”
  “可她是我的同学。”
  “好,好,我不跟你辩论这些了。”杨老师拿起课桌上的课本说:“林思城,你现在还是中学生,中学生是不允许谈恋爱的。”
  林思城还想说什么,杨老师恨铁不成钢地挥挥手扭头而去。
  陈如兰的班主任黄老师,可没有杨老师那么客气了。他用教鞭狠狠地敲打着黑板,大声说:“陈如兰,你怎么一点也不懂自重呢?”
  如兰低着头,不知怎么回答,“我,我……”
  “我,我什么?像你这样出身的人,有几个能上到高中,你怎么就不珍惜呢?”气急败坏的黄老师说:“回去写个书面检讨。”
  “写什么?”如兰怯怯地问。
  “中学生是不准谈恋爱的,你一个高一的学生,怎么勾引高三的男生?人家可是在学校安安稳稳读了快三年。”
  “我没有……”如兰委屈地说。
  “还犟嘴,你父亲是右派分子。你是资产阶级的小姐,你看看学校里那么多的女孩子,哪个像你这样的?赶快去写检查书!”
  “我,我怎么写?”
  “怎样写检查,还要我告诉你吗?你还不知道错在哪里?”
  “……”如兰一头露水。
  正在教室里做作业的同学,有的替如兰抱不平,有的替如兰担心,也有的幸灾乐祸。几个同学窃窃私语,往这边瞟一眼,然后发出咯咯的讥笑声。如兰哭得像泪人似的,既委屈又害羞,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回到宿舍,如兰只知道哭,不知道怎么写检讨书。
  她的好友盛美丽和秦玲玲劝她去吃饭,她也没有去,她哭父亲让她负历史债,她后悔不该与林思城一起到街上去。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想起来了明天一定要交的检讨书,于是下床写起检讨书。她写了撕,撕了写,一点头绪也没有。直到东方发白,总算写好了。
  
  我的检讨
  我检讨:我与高三的林思城一起上街是不对的。我们中学生应该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特别是我,应该珍惜来之不易的学习机会。在学校要好好听老师的话,团结同学,互相帮助,上课专心听讲,认真学好功课。
  最后我保证不再与不相干的同学一起上街。一心扑在学习上,争取考个好成绩。
  检讨人:陈如兰
  
  第二天,如兰在班上读了检讨书。
  黄老师拍拍桌子说:“这是检讨书吗?早恋,早恋怎么没有检讨?”
  如兰说:“我没有早恋,林思城说有点喜欢我,我说我的父亲是个右派分子。我们就说了这些话,没有说过别的话。”
  黄老师生气地说:“别狡辩,下课后重写。”
  下午,战战兢兢的如兰正在重写检讨书,一个高年级的同学来叫如兰,说教导主任陈敏老师叫她去。如兰拖着铅一样重的双脚,泪流满脸地来到了主任室。
  陈敏老师和蔼地说:“来来,陈如兰坐这边来。”
  如兰找了个空椅子坐了下来,才发现林思城也在,现在见了林,心里有些怨恨他。她恨他不该跟她一起上街。再想想自己为什么不拒绝他呢?
  林思城见了如兰,马上站起来,十分愧疚地说:“对不起了,陈如兰,都是我的错。害得你在全班同学面前读检讨书。”
  如兰一听,不由得抽噎起来。她不敢哭出声,可还是呜呜地哭了起来。
  陈敏老师递给如兰一条毛巾,亲切地说:“陈如兰,不哭了,你跟老师说说看,你们是怎样认识的?”
  林思城抢先把他俩怎么认识,到昨天上街的经过说了一遍。
  如兰泣不成声,也说不上话来,只是点点头,表示认同林的说法。
  陈敏老师听完了,推推眼镜说:“没什么事,陈如兰不哭了。”转头问林:“你很爱陈如兰?”
  “是的。”林思城坦诚地回答:“老师,一切的错误都在我,是我不能自主地要去纠缠陈如兰,学校要处理就处理我吧。昨天上街的事,是我硬要和陈如兰一起去的。”
  陈老师笑笑说:“爱情是天生的,爱一个人没有错。再说男孩子见了像陈如兰这样优秀、漂亮的女孩,产生爱意有什么错?”
  如兰如入云里雾里,不知道方向了,脱口而出:“陈老师,我的检讨书还没有通过。”
  “不写了,我的美女学生有什么要检讨呀!”
  如兰破涕而笑:“陈老师,我可以不写检讨书了?”
  “不写了。”陈老师笑眯眯地说:“你们是中学生,现在主要任务是学习。林思城,你喜欢陈如兰?”
  林思城忙回答:“很喜欢,我第一次见到陈如兰就喜欢上了。”
  “那么老师跟你说,你爱陈如兰现在应该藏在心里,等到你成熟了,有了工作,到那时再问问自己,是否还喜欢陈如兰?如果还是喜欢,那么老师恭喜你。”
  林思城深深地点点头。
  “好!老师相信你能做到的。回去好好学习,争取明年考个名牌大学,老师相信你的实力。”
  “陈如兰,没有你的事,你回去好好睡一觉,昨晚是不是哭了一夜?”陈老师拍拍如兰的肩膀说。
  “陈老师,他们说我父亲……”如兰想说黄老师能否同意不写了。
  陈老师已经看出了如兰要说什么,笑笑说:“我们共产党是有成分论,但不唯成分论,如兰你是共青团员,说明你已经与家庭划清界线了,黄老师那里我去说。”
  一场传遍全校的风波就这样地被陈敏老师化解了。
  
  1966年的夏天来得特别早,刚进入6月中旬,已经热得火辣辣的。同学们都在紧张地复习功课,迎接期终考试。高三的同学,已经完成了体检。有的班级集体照都拍好了。同学之间正忙着在对方的日记本上写留言。老师们拿着各个高校的招生简章,帮助同学选择报考志愿。毕业班同学个个摩拳擦掌,农村孩子12年的苦读,就盼望能有朝一日考取大学,改变自己的农民身份。
  突然,从北京传来了一个让所有人都震惊的消息,有人要推翻无产阶级专政,搞资本主义复辟。
  这些中学生,一下子热血沸腾了。他们想起电影里的学生运动,要唤醒工农大众一起捍卫无产阶级的革命路线。同学们都暂时放下了考试的准备,据说高三的高考也要推迟了。捍卫无产阶级专政是压倒一切的政治任务,国家快要亡了,还有心思学习吗?
  于是同学们天天上街游行,喊口号。接下来破“四旧”,见到什么旧东西就砸。
  林思城是班长,理所当然成了积极分子。
  不断有北京等外地的大学生来光明中学串联,宣讲他们那里的反动派如何的嚣张,形势非常严峻。那些稚嫩的中学生听了,脸上不再有灿烂的笑容,一个个紧绷着脸,严阵以待。本地也不断传来某某单位楸出了走资派,那里挖出了美蒋特务。学生们听了都感到毛骨悚然,谁也顾不了回教室上课了。
  一天,学校的高音喇叭响了,一个男高音大声宣布,昨天经过红卫兵小将的革命行动,楸出了我校最大的走资派张伟欣和陈敏。
  “啊!”如兰以为听错了,连忙问身边的盛美丽:“广播里说楸出了谁?”
  “张校长么。”盛美丽回答。
  秦玲玲漫不经心地说:“真看不出来,平时那么谦恭的人,竟然也是走资派,伪装得天衣无缝。”
  如兰沉思了片刻,说:“我不信,走资派总得走啊。老是装得像革命派,还能走资本主义道路?”
  盛美丽连忙把如兰拉到宿舍里,说:“不能说的,不然你就成了保皇派。”
  如兰辩解道:“可是,这个皇帝是好的,那就得保啊!”
  “快别说了,造反派来了。被他们听到了可不得了啦!”秦玲玲气喘吁吁地跑回来说。
  有如兰这种想法的老师和学生多的是,一开始私底下议论,终于按奈不住了,于是也组织起来,和造反派唱起对台戏。造反派说张校长不好,他们就把张校长的种种革命事迹,夜以继日地写出来,贴在造反派的大字报对面。
  再后来,大多数同学外出大串联去了。
  串联回来的同学,已经不满足于写写大字报,开始把一批又一批的校领导和老师关进牛棚。原来的保皇派也跟着抬不起头。学校里到处打打杀杀,一派无政府主义。
  军宣队、工宣队、贫宣队相继开进学校,接管了学校的领导。先是组织了红卫兵,再选派代表到北京参加毛主席接见红卫兵的盛大活动。
  林思城又理所当然地进入了全校红卫兵组织的领导班子,被选上了去北京参加毛主席接见的代表。如兰当然什么都不是。现在的如兰与林思城一个在水里,一个在天上。如兰一向好强,不甘人后。她很想让自己跟上形势,可是,转来转去找不到努力的方向。文化大革命刚开始时,她积极投入破“四旧”,积极上街游行、喊口号。对她认定的好人,努力去捍卫。她把老三篇读得倒背如流,忘我地去帮助别人,做了数不尽的好人好事,到头来好像都做得不在点子上。
  她痛苦地理不出头绪,去找贫宣队谈心。
  贫宣队告诉她:“你们保校长和教导主任犯了方向性错误。”
  “我是跟秦玲玲一起保的,难道她也错了?”
  贫宣队说:“你跟谁都不对,只有跟着伟大领袖毛主席才是对的。”
  “那么,秦玲玲写的大字报也是错的?”如兰困惑地问:“秦玲玲是红卫兵指导员,还到北京受到过毛主席的检阅,她是紧跟毛主席的红卫兵啊!”
  贫宣队答非所问地说:“革命小将要紧跟毛主席的最新指示走。今天晚上新闻联播以后,又有最新指示要发表。”
  吃过晚饭,学校的高音喇叭里滚动播放着《毛主席语录歌》和《大海航行靠舵手》等革命歌曲,同学们都不敢睡觉,等着最新指示的发表。到了晚上10点30分,高音喇叭里果然传来毛主席的最新指示。大家就像接到战斗命令一样,跑步到后操场集中,有的举着红旗,有的敲着锣鼓。林思城有条不紊地指挥着,带领红卫兵上街游行、宣传毛主席的最新指示。
  大家高喊着“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由各领队带头朗诵最新指示,领队念一句,大家跟着喊一句。
  大街上空无一人,居民大都已经睡了,听到锣鼓声才纷纷开门看热闹。不一会儿,游行队伍就走遍了整个街道,领队又把队伍带到乡下,直到天亮才精疲力尽地回到学校。如兰拍拍酸痛的脚丫子,对盛美丽说:“大街上和乡下都有高音喇叭,在高音喇叭里播一下,群众就都知道了,为什么要我们去游行,深更半夜去告诉他们呢?”
  盛美丽说:“人们都睡了,我们不去吵醒他们,他们就要等到天亮了才知道。对于最新指示的宣传是刻不容缓的。”
  如兰点点头,又神秘地说:“贫宣队还真神,他们在上午就知道今晚要有最新指示发表。”
  盛美丽说:“他们有内部通知。”
  
  从外边串联回来的同学。组织了一个又一个的红卫兵组织。有名为“将无产阶级进行到底”的,也有叫“造反有理”、“革命就是好,打倒一切”的,还有叫“革命不怕死,敢把皇帝拉下马”等,这些层出不穷的新红卫兵组织,把原先宣传队协助组建的红卫兵组织挤到了一边。
  又是一天,王革命等几位同学喊着:“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革命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力的行动。不能那样温良恭俭让。要把皇帝拉下马,再踩上一只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来到林思城的红卫兵总部,把林等红卫兵头头统统赶走,然后在高音喇叭里高喊:“那个温良恭俭让的组织,已经被我们红卫兵小将砸烂了!”
  从此林思城成了无所事事的逍遥派。那些胆小怕事的学生渐渐退出运动中心,或回家务农,或出去闲逛。如兰因为家庭出身原因不能参加红卫兵组织,早些时候回家务农了。林思城逍遥了一阵也回家务农去了。
  各个造反派组织之间,斗来斗去,打来打去,把“牛鬼蛇神”争来抢去。谁抢到了,就拉出去游街、批斗一阵子,视为他们的胜利果实。各个派别之间也互相拆台,挖对方头头的历史问题,抓住对方某个人的一句话,无限上纲上线。几派之间常常杀得昏天地黑,打伤的人不计其数,时有打死人的事发生。
  有的同学,一会儿神气活现地在台上指挥批斗会,一会儿又被其它组织拉去批斗毒打。有人因为一句话说得不当,就被拖下台毒打、关入牛棚。有很多人被打残,落下终身残疾,郁郁而死。
  自从大串联开始后,同学们都无心留在学校闹革命了,绝大多数同学游走在大江南北,只有一些造反派留在学校仍然在深挖走资派。还有一些同学无事可做,就回家当逍遥派。
  如兰没有红卫兵头衔,也没有人邀请她一起出去串联,就和盛美丽、秦玲玲几个同学回家种田。但是心里总是惦记着上学,盼望着能早点坐进教室聆听老师讲课。所以,过一段时间回学校看看。
  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半个月未回学校了。如兰非常想念学校和老师以及同学,于是邀了盛美丽和秦玲玲一起回学校。学校里一片狼藉,大字报被大风刮得到处是碎纸片。花园里的花被杂草盖得只露点支离破碎的花瓣。冬青树好久没有修剪,长得高大而凌乱,枝枝丫丫常常要戳痛行人。通向后操场的那条大路,不知道被谁搞得坑坑洼洼。枯树叶被风圈起来,飞向窗户洞开的教室。
  她们来到教室。教室里落满了灰尘,也不见老师,只好去宿舍坐坐。原来热热闹闹的宿舍,现在各个床铺上的被头都折叠起来,盖上了报纸。如兰觉得一阵心酸,心里空落落的拍拍她的上铺,说:“不知道范美芳她们现在哪里?好久没有见着她们了,很想她们的。”
  盛美丽说:“可能在串联的路上。”
  秦玲玲说:“可能回家修地球去了。”
  “走吧!我们也回家继续修地球去。”盛美丽站起来说。
  三个满怀希望回校的女学生,在满目疮痍的校园转了一圈。正要讪讪地离去时,几个一身军装,腰里束着皮带的造反派过来,不由分说地喊着:“快去,快去!”
  “去哪里啊?”如兰问。
  “哦,原来是小美女陈如兰,去影剧院参加批斗大会啊。”
  “你怎么认识我?”如兰问。
  “谁不知道,早恋先锋陈如兰。”造反派讪笑着:“快走,快走。”
  如兰她们三人跟着造反派,一起来到影剧院。那里已经坐了很多各个学校的同学。主席台上那些雄赳赳气傲傲的造反派头头,在高音喇叭里高声朗诵着毛主席语录。主席台上方一条黑色的横幅,贴着一排白字:“光明公社各校联合批斗大会”。会场里显得阴森森的。这种场面如兰见得多了,自从文化大革命开始之后,三天两头有这种批斗大会。不过今天来参加这个批斗大会纯属意外。
  大家喊了一阵口号,唱了几支语录歌,各校的同学到得差不多了。一个身穿黄军装,头戴黄帽子,腰里束根皮带的女造反派,傲头挺胸,正步走到主席台的中间,两腿一并,向大家行了个军礼,右手有力地向右前方一伸,用嘹亮的女高音宣布大会开始。接着又领喊了一串打倒谁谁的口号,跑步下去了。
  一个瘦高的男造反派大声喊了一声:“把走资派带上来!”
  会场里顷刻间鸦雀无声,只听得主席台上传来“哒、哒、哒”的声音,中间夹杂着造反派的吆喝声:“站过去!”“把头低下去!”“老实点!”“不许东张西望!”
  身穿黄军装的造反派,两人架一个走资派,把一群胸前挂着块大牌子的走资派押到了主席台。也许是没有麦克风,也许确实走资派谁也没有作声,全都是默默地弯腰低头站在那里。要是谁站得不够恭敬,造反派时不时踢一脚,或用手用力摁一下。谁要是再不服贴,就得来个“喷气式”。
  “打倒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台下不知是谁按捺不住开始领喊起来。于是,会场里此起彼伏的打倒声震耳欲聋。过了好久。瘦高的造反派宣布批斗大会开始。把走资派一个个轮番进行批斗,轮到批斗的走资派,被拉出来跪在一条长凳上……
  轮到孙庆芳老师时,不知是她动作慢,还是跪的姿势不好,被一个造反派一脚踢下凳子,头部重重地摔在地板上。
  “啊!”如兰情不自禁地啊了一声。
  瘦高个叟地站起来,高声责问:“是谁?是谁?给我站起来。”
  大家吓得大气不敢出。如兰把头压得低低的,她不敢再看下去了,觉得自己有点发抖。心里想着孙老师不知怎样了?流了多少血?要不要紧?这个时候谁能扶她起来,给她包一下伤口?
  会场里还是高声喊着打倒谁的声音,造反派在走道里来回巡视着,看看谁的拳头没有伸出去。如兰颤抖着机械地跟着大家,把无力的手臂一次一次伸过头顶。她偷偷地看看盛美丽和秦玲玲,见她们也是一脸的无奈、凝重。
  等造反派走到了前面,她忍不住抬头去看孙老师,吓了一跳,看到孙老师趴在地上,一个造反派把一只脚踩在她的背上,头上的鲜血挂到了嘴边。如兰慌忙用手按住自己的嘴巴。
  好不容易熬到散会,她们三个逃也似地离开了影剧院。来到街上,缓过一口气,如兰着急地说:“不知道孙老师有没有骨折,都这么大岁数了。”
  盛美丽说:“可能头跌开了,我看见她流血了。”
  秦玲玲说:“批斗会结束后不知道是否放他们回家,要是能回家还有家人帮助包一下。”
  三只无能为力的小鸟正一筹莫展时,如兰看到林思城和几个社员拉了一车棉花过来,于是就把批斗会上的事说了一遍,旁边的一个社员说:“最好让医院的造反派去把孙老师抢出来。”
  林思城说:“好吧,如果抢不出来,我就去找个说得上话的造反派,在送饭时,带点纱布和药水进去。”
  如兰补充说:“如果骨折了呢?”
  林思城说:“那就先带副夹板和石膏进去,再慢慢想办法把她弄出来。”
  拉拖车的社员说:“像这种批斗会上,常常有被打伤致残的。这个乱哄哄的场面到啥辰光才有个头?”
  四个学生听了都黯然失色。是啊,熬到何时才能回到教室呢?
  “造反,革命,总得有个结果呀?这样毫无目的的斗来斗去何时休?”秦玲玲感慨地自问。
  “毛主席为什么要发动这场文化大革命呢?”盛美丽也在问。
  如兰说:“我们投入了百分之一百的热情参加了这个运动,而这个运动给我们带来什么呢?连一个确切的命题都没有。”
  “如兰,你们还是趁早回家吧,要不明天又要被他们拉去参加批斗会了。”林思城关切地说:“现在留校的学生越来越少,他们为了造声势,见一个拉一个。”
  如兰还是惦记着孙老师,说:“那么孙老师就靠你们了。”
  林思城说:“如兰,回家吧,你们在这里也帮不上孙老师的忙。”
  
  同学们稀里糊涂地过了2年,1968年7月份,高三的学生毕业了。全体同学好像都留了2级,在高中阶段待了五年,然而大学的门对他们关上了。他们中只有一小部分城镇户口的学生,在城里分配到工作,其它的统统插队落伍,农村户口的学生全部回农村。
  林思城这个优秀生也回到了农村,继承了父辈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耕生活。痛苦、迷茫对谁说,谁能为他们负责呢?做了14年飞出农村的梦被打碎了。在这股强劲的政治潮流中,个人就像一片树叶,优秀也罢,勤奋也罢,单叶也好,几十片树叶包成团也好,统统随着潮流入东海。
  在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枯燥日子里。林思城深切地思念着如兰,他知道如兰的命运,肯定也是回农村。这个出身在上海的美丽姑娘,回到农村就被农村粘住了。
  在学校时与如兰的相识相知,如兰的一颦一笑,美丽的长发,还有那次被陈老师化解的风波,如兰的泪水……不断地出现在林思成的眼前,他翻来覆去睡不着。夜深人静的时候,对如兰的思念越加浓烈,他翻身起床,跑到电灌岸上狂奔。
  这些年,他听从陈老师的话,把如兰藏在心底,努力学习,将来有了好工作再去娶如兰,给如兰一个尚好的生活环境。可是现在,一切努力都付之东流,自己是个彻彻底底的农民,家里又那么穷,怎么去爱如兰呢?娶了如兰,岂不是让她跟着受苦吗?林思城张开双臂,双膝跪地,大声呼喊着:“苍天啊!告诉我,我这个农民的儿子就只能当农民吗?我们家只能世世代代当农民吗?”
  回到家里,林思城还是思念如兰,决定给如兰写信。写什么呢?说如兰我想你,我想你想得睡不着觉,当然不能这样写。他铺开报告纸,写上如兰你好,觉得这样写不妥,于是撕了,又写上亲爱的兰,还是觉得不好,这样写不好,那样写也不好,索性躺到床上,想好了再写,他想着想着不知不觉进入梦乡……
  一阵撕裂心肺的嚎啕大哭,把林母朱秀芬惊醒了。朱秀芬推开腰门,见儿子还没有醒,但在抽泣,便轻轻拍拍儿子的后背。林思城醒了,他说在做梦。梦见自己与如兰一起在河边散步,突然河岸塌陷,他奋力去抓住一棵小树,小树连根被拔出来了,他跌入河中,如兰也跌了下去,他正要去抓如兰的手,一个大浪把如兰冲走了。他就大哭,撕心裂肺、歇斯底里、绝望痛楚、天昏地黑地哭起来。
  林思城醒来,却真哭了。母亲不知道儿子为什么这样痛哭,给他倒了杯开水,端了盆温水,一个劲地说:“没关系,是恶梦,清醒、清醒就好了。”
  林思城接过毛巾擦了擦说:“姆妈,你睡去吧,我做恶梦了,梦见我掉河里,被河水冲走了。”
  
  林思城被大队选去当了总账会计,是个脱产的大队干部。这几天,他天天盼着如兰的回信。听到邮差的铃声,都要迎出去。可是,等啊等,十天过去了,还不见如兰的回信。他心里非常矛盾,怪自己不明就里,自作多情。可是,再想想信上也没有过分的话,只是谈谈家常,问问近况,不至于引起如兰的反感。那么是否在校时的那次风波使如兰记恨在心?也不会吧,已经是几年前的事,而且如兰是个大度的人,不会小肚鸡肠那件事的。
  林思城天马行空地想着,突然紧张起来,是不是如兰有什么意外?或是……他一阵急促的心跳,觉得好疼好疼。
  “林会计,你的信。”邮差的铃声和叫声,把林思城从惊恐中惊醒。
  “啊,是吗?”他惊喜地接过信。虽然信封上的字迹歪歪斜斜的,但是,他知道这是如兰的来信。接过信,他迫不及待地拆开信封。
  
  城:你好!
  我好想、好想你!常常想得一个人发呆。
  我们68届学生拖延到当年底才离校,算起来回家快一个月了。回家后我就到垦区劳动。你的来信寄到了家里,昨天娟子从老家来垦区时才带过来。这封让我兴奋不已的信,在家里躺了一个星期。
  这里的条件很差,没有桌椅,我是扒在被头上写的信。你一定等急了?我们在海滩上挖泥筑岸,海边的西北风吹得特别紧,即使穿了厚厚的棉衣,还是觉得特别冷。冷风直钻进衣服里,好冷好冷。有一天下大雪,为了赶在涨潮之前筑好挡水小堤岸,我们冒着鹅毛大雪,苦战半天把小堤筑好,里外衣服全湿透了,外衣被淋湿,内衣被汗水浸湿,这时身上倒不觉得很冷,只是握扁担的手冻得手指都伸不直,想从地上捡根绳子都拿不住。
  每天早晨,干脚踩进冰泥里,真是冷到了心。劳动强度也很大,干的全是男劳动力的体力活。不过你放心,我能顶得住。刚来时扁担把肩膀磨破了,血把衬衣都黏住了,现在磨出了老茧。
  我们以后要一辈子生活在农村,现在年轻吃点苦,渐渐地就适应了。一些家庭出身好的高中生,有的去代课,有的进了社办厂,有的当了干部,我认命了。不过这边的社员对我都很好,除了劳累一点,劳动之余大家其乐融融,同吃同住同劳动,像一家人一样,晚上聚在一起唱唱歌,老农给我们讲讲故事,倒也很开心。
  城,你好吗?你家庭出身好,将来可以离土的,愿你早日实现远大理想!
  此致
  敬礼!
  想你的兰
  1969年1月25日
  
  林思城把如兰的信翻来覆去看了三遍,百感交集。久盼着如兰的来信,今天看了如兰的亲笔信,又是喜来又是愁,又是怜来又是痛。如兰每一句平实的诉说,却让林思城一次次的心痛,如兰一个个歪歪斜斜的字,能使林思城一阵阵心酸。他拿着信纸在办公室里转了一圈,坐下来用手指敲着桌子。过了许久,把信纸装进信封,匆匆走出办公室。
  他想象着那个白皙美丽、文静优雅的女孩,挑着百来斤的泥块,在风雪里穿行。脚下像尖刀一样的芦苇根,每天都要在如兰未经风雨的脚上,戳上多少个洞,如兰鲜血淋淋的双脚,在冰冷的泥水里,深一脚、浅一脚艰难地跋涉……
  走了几步,他又折了回来,林思城恨不得飞到如兰身边,给如兰遮风挡雨。他思量着去垦区看望如兰。再仔细想想,自己到了那里,能为如兰做点什么呢?能给如兰带去什么呢?他把拳头重重地砸在办公桌上,狠狠地说:“该死的文化大革命!”林思城像一只困兽,一脚踢开虚掩的门,重重地落坐在桌子上。
  慢慢平静下来后,他开始给如兰写回信。缠绵牵挂,思念关切,叮咛爱恋,纷纷扬扬写了好几张纸,总觉得还没有写够说尽。写好了,又想起来还有几句话要叮嘱,于是,重新写一张……
  林思城终于出发了,他决定亲手把信交给如兰。最主要的是看看如兰的劳动环境。第二天一清早,林思城骑了一个小时的自行车,先到如兰的家里,打听到现在的确切地址后,又骑了2个小时的自行车,来到如兰在垦区的宿营地。
  看到一个人正在烧饭,浓烟把他呛得直咳嗽,眼睛也熏得红红的。林思城上前招呼:“请问这位同志,陈如兰的生产队是在这里吗?”
  那人用黑乎乎的手擦了擦眼睛,说:“是啊,你是?”
  “哦,我是她的同学,给她送信来了。”
  “哎,前几天娟子还从老家给如兰带了一封信呢。”那人一边说一边从宿舍里找来一条麻袋,摊在芦苇坝上,示意林思城坐下。
  “请问,你是……”
  “我叫阿发,负责烧饭。”
  阿发从灶边的麻袋里拿出一颗黄芽菜。林思城顺势坐在阿法对面的芦苇坝上,说:“你们每天都是吃黄芽菜?”
  阿发切着黄芽菜说:“生产队给出征的社员,每人配几十斤黄豆,换点豆腐、豆腐干。有时大家凑一点钱去买些咸肉,烧烧黄豆。”阿发又说:“有时到海滩上捡些冻死的鸟,挺好吃的。就是烧饭的地方不如家里。”
  “陈如兰和社员们一起挑泥,跟得上吗?”
  “陈如兰是我们七星大队的宝,有陈如兰在就有笑声、有歌声,大家就不觉得累了。”
  “哦。”
  林思城觉得还早,就在阿发的指引下,自己去工地找如兰。
  “林思城,你怎么摸到这里来了呢?”挑着一担泥的如兰惊喜地问。
  “给你送信。”
  林思城简直认不出如兰了,被海风吹得绯红的脸上,布满了一块块紫色的冻疮。一条蓝色的方巾搭在肩上,美丽的黑发被海风吹得凌乱、蓬松。厚厚的棉衣外面拴着根草绳,打着补丁的裤脚管上全是烂泥,鞋子上缠满细细的草绳。如兰见他看自己的鞋子,乐呵呵的忙解释:“缠了草绳,踩到芦苇根时就不会戳到肉上。这是我们大家发明的专利呢。”
  中午,林思城和大家一起在伙房前的空地上吃饭。他吃了不足四两饭,而如兰和社员们,每人都吃了八两大米饭。
  如兰高兴地说:“生产队给出征的社员补贴口粮,我们都是大饭量。嘿嘿!”
  如兰请了半天的假,陪林思城在垦区转了一圈。送林思城回家的路上,林思城思绪万千,千言万语不知道说些什么好。他爱怜地说:“如兰,不要硬撑,累了就息息。累坏了身子不合算。你小伤嫩骨的不能与老农比……”
  如兰哈哈一笑,说:“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在学校里都说我是资产阶级小姐,我现在是革命队伍里的钢铁汉。别人能吃的苦,我都能吃,别人不能吃的苦,我也能吃。别人能挑的担子,我一定能顶得住。”
  林思城把信和给如兰买的手套、围巾,还有炒熟的花生米,交给她。趁着没人看见,他一只手推着自行车,一只手把如兰拥入怀里,说:“如兰,你辛苦了。”
  如兰抚摸着包裹,感激地说:“谢谢你来看我。苦什么啊?天上没有轰炸机,地上也没有追兵。就是冷一点,活重一点吧,做惯了也不觉得了,不经过磨练的身体不强健,在这里挑泥就是锻炼身体。”
  “兰儿,我不能为你做点什么,你自己当心!”
  “我们都在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我不要你为我做什么,我只要你好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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