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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江南】恶春寒(小说)


作者:何葆国 布衣,466.14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892发表时间:2013-05-14 18:11:29


   天色暗了,天空像一块污黑的破棉絮,沉沉压向土楼。风从北边的山炊那边长了脚似的疾走过来,踢起一阵阵灰土、纸屑和干草梗。土楼门口的石阶上站着几个佝偻的老人,风把他们吹得一晃一晃。提着火笼煨火的川炳公缩了缩脖子,说:“这死人天,明天又要落雨了。”几个老人抬头看看天,又看看北边,说的话刚到唇边就被风吹得七零八落,嘴上只剩一片咿咿呜呜。
   卡目从山坎那边走来,好像被风抬着走一样,那瘦脚瘪身的样子显得飘忽而不真实。老人们看呆了,他们感觉卡目像一只鬼魂直扑土楼。这个罗汉脚,他们嘟哝说着。人们正要扭身躲进土楼,卡目已经挟裹着一阵风,呼呼地登上土楼的石阶。老人们被这阵风震晃了一下,他们浑浊的眼睛定定看着卡目的手,像钉子钉似的,再也扭不开。
   卡目的手上倒提着一条死狗。
   看得出这是条狗崽。几滴血淌在石阶上,暗红地亮了一下,立即融入石阶上的暮色之中。
   可能是上只楼的狗。老人们嘀咕着说。这个罗汉脚。他们交换了一下无可奈何的眼色,踱进楼门厅,然后向两边廊台散去。
   卡目神情很孤僻,眼睛吊吊的往上斜着。他目中无人地走过老人,走过楼门厅,踢踢踏踏向自家的灶间走去。
   卡目五、六岁时,老爸老姆相继死去。他跟他二伯过到十五岁,就分出来自个过活。在土楼里,卡目的孤僻是很有名的,他不爱和别人搭话,别人也不爱向他开口,这样孤僻就成了他生活的一部份内容。他几乎是独来独往,行踪很诡秘,人们常常好几天看不到他的影子。卡目已经过了三十岁,至今仍是一个罗汉脚(光棍)。有一次,二伯问他婚事的眉目,他说山后福源楼有个姑娘要嫁给他,他说得有名有姓,但最终还是无影无踪的事。所以卡目至今仍是一个罗汉脚。
   卡目的灶间在祖堂左边的楼梯旁。他把死狗扔到廊台上,便进灶间烧水。死狗的气味吸引了金头苍蝇和小孩,几只阉鸡也好奇地走近来,满腹心事似地看着死狗,卡目从灶间出来,他一声不响,眼光冷冷地向两旁扫了一扫。鸡和小孩惊乍地散开,只剩金头苍蝇飞到他头上,嘤嘤嗡嗡地手舞足蹈。
   “你想吃狗肉。”
   卡目听到一个童稚的声音,他知道是芝备嫂五岁的儿子大头阿。大头阿是个很多嘴的小孩,卡目根本不想理他。
   “你想吃狗肉,狗肉很好吃,我知道,我以前吃过很多的狗肉。”大头阿一边看看死狗,一边又看看卡目,硕大的脑袋在说话时不断起伏。
   卡目看了一阵子天,扭身走进灶间,他端了一盆热气腾腾的水出来。大头阿正蹲在死狗旁,兴奋地用手拨弄着它。
   “去,”卡目说。
   “我要吃狗肉,”大头阿说。
   “狗屎拿去吃,”卡目说。
   “我要吃狗肉,”大头阿说。
   “我又不是你老爸,”卡目说。
   “我叫你爸,”大头阿有些激动。
   “去,”卡目用手推了他一下,“没教养。”
   大头阿晃了一下,他趁机躺到地上,号啕起来。嘹亮的哭声像一包炸药在楼里爆开。
   “大头阿,大头阿,谁欺负你啦——”芝备嫂慌慌张张从灶间奔出来,以一只保护雏鸦的老鸦的形象,向大头阿直奔而去。
   大头阿两脚在地上一阵乱踢,嘴里嚷嚷着:“我要吃狗肉,我要吃狗肉。”
   芝备嫂把他拉起来,她的神色显得紧张无措,“好好好,妈明天杀鸡给你吃,”她连声说,“好好好,杀狗杀狗。”
   卡目一直没哼声,他的双手在浸着热水的狗身上一片繁忙。
   芝备嫂牵着哭哭啼啼的大头阿回到灶间,把半截腰门关上。窄窄的灶间散发一股永不变更的酸馊气味,大头阿更响亮地哭起来,哭声像一把刀子戳在芝备嫂心里。
   “大头阿乖啊乖,别哭别哭,”芝备嫂听到哭声就显得紧张无措,她揩掉大头阿鼻孔下冻硬的黑鼻涕,然后一下一下在他硕大的脑袋上摸着,“别哭别哭,”说着,她的眼角也亮起了泪花。
   “我要吃狗肉,我要吃狗肉……”大头阿哭着说,话声和哭声交错。
   “好好好,”芝备嫂不住地点头,“明天就买狗来杀。”
   “你骗人……”
   “不骗不骗,”芝备嫂慌忙从裤头暗袋里摸出两张又脏又破的钞票,塞到大头阿的手里,“给你钱,明天就去买,不骗你。”
   大头阿看了看手里的钱,把哭声放小了一些。
   “芝备嫂,”半截腰门上探出川炳公的花白脑袋。芝备嫂强笑了一下,忙给他开了门。
   川炳公手上端着一碗卤面,说:“大头阿哭什么?这碗面给你吃,别哭啦。”
   大头阿立即停止哭声,他认真地把川炳公手上的卤面审视了一番,然后双手抢夺似的捧过来,扭头趴在桌上,嘶啦嘶啦地大吃起来。
   “也没说一声感谢川炳公,”芝备嫂对着大头阿说。
   “免啦,不要骂我老货子老不死,就行啦。”川炳公笑了笑说。
   “川炳公,你请坐。”
   川炳公在条凳上坐了下来,他的眼光越过半截腰门,看着天井上空那块黑鬼鬼的天,神情显得严峻。
   “这死人天,老刮北风,明天又要落雨了。”川炳公说。他叹了口气:“这死人天……”
   芝备嫂看着川炳公,又看看天井上空的天,她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呆愣地站着。
   “芝备,”川炳公把眼光从天上转到芝备嫂脸上,“还没音信吗?”
   芝备嫂身子哆嗦了一下,她想对川炳公笑一笑,却显得比哭还难看。
   “没、没……”她的声音颤颤的。
   一股风从天井上空俯冲而下,在土楼里回旋奔撞。风撞到芝备嫂的灶间门前,像一只儿童的手,砰砰拍了几下。芝备嫂听见它朝祖堂那边跑去,她的身子禁不住又抖了一下。
   “有五年了……”川炳公说。
   芝备嫂点点头,眼角又亮起了泪花。
   “这个没心肝的,”川炳公又说。
   芝备嫂别过脸去,巴掌死死堵在嘴上,啜泣声还是从指缝间漏了出来。
   “好了好了,”川炳公站起身,开了门,颤颤巍巍走出去。
   芝备嫂的手从嘴上垂下来,一滴泪滴到唇上,她把它咽了过去,觉得冰凉里有一种酸涩。刚刚怀大头阿那阵子,芝备出外打工,一走就是五年,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连点音信都没有,好像一颗小石子沉入深潭,不起一丝涟漪。五年,一世人有多少个五年,现在大头阿都这么大了……芝备嫂真想找个僻静的地方,好好地哭一哭。
   风在天井里呜呜叫着。
   大头阿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了,一条长长的鼻涕面条似的从他嘴上蜿蜒伸到桌上,他在梦里闻到了狗肉的香气。
  
   卡目接连吃了三大海碗的狗肉,他很响地咂了咂嘴,觉得嘴里咂出的声音里也充满香气,满灶间都是香气。
   他从灶洞前的小凳上站起身来,身子好像蓬地又往上长高了尺寸,这种感觉令他心里生出许多自信。他拿起笨重的锅盖,把半锅的狗肉盖上。仔细检查了几遍,盖得严丝合缝。
   风在天井里呜呜叫着。整座土楼打着寒颤而不敢出声,一片寂静。卡目走到廊台上,看见家家户户的灶间紧闭着门,风肆无惧惮地在门上和二楼的披檐上游荡,他掏出家伙朝天井里拉尿。
   在沙啦啦的尿声中,卡目憋见三楼阿娟的卧室昏黄着光,手上的家伙不由抖了一下,一泡热尿便冲到布鞋上。
   阿娟。他想。我请你吃狗肉。他立即想定了第一句话。
   寂静的土楼里响起了上楼梯的声响。卡目尽量把脚步放松,但是,鞋底和木板一触,声音还是不可避免地响起,好像一把钝斧,一点一点地砍着土楼厚厚的寂静。卡目在二楼的走马廊上站了一阵子,一种探险般的刺激像一支手撩拨着他裆里的家伙。阿娟小时落下什么病,二十几岁了,说话咿咿呜呜的不清楚,见人就嘿嘿地流口水。卡目曾经在树林里给她一把李子,玩了好一阵子她的乳房。想到她布袋似的乳房,卡目心里猥琐地笑了一下。
   咚咚。卡目敲了两下门。
   “阿娟,阿娟,”他嘴巴对着门缝说,“我请你吃狗肉。”
   阿娟好像翻了一下身,卡目心里砰砰地跳起来。这时候,门吱呀地开了,是隔壁卧室的门。
   卡目愣了一愣,他看见阿娟的伯公川炳公的花白脑袋浮在黑暗中,很抢眼。
   “卡目,你不用这么好心,”川炳公说,“狗肉你自己吃。”
   卡目觉得自己的阴谋被人戳穿了,但是他懒得辨白什么,悻悻地转身走去。
   土楼的格局是一楼灶间,二楼杂物间,三楼卧室,而卡目偏偏睡在二楼杂物间。房间胡乱堆放着农具、谷物、坛罐,卡目在上面架了一片木板,便当作是床了。他摸黑在床上躺下,伸手拉过又干又硬的被子。被子上一股可疑的腥味刺激着他的鼻孔,他翻来翻去睡不着。这时候,他想到阿娟的乳房和半锅狗肉,咕碌翻起身。
   卡目想念狗肉了。他幽灵般从二楼飘到一楼。自家灶间里传出一阵喝汤咂嘴的声音,他的耳朵立即耸了起来。
   “谁?”他三两步跨到肚间门前。
   大门开着,半截腰门关着,他看见一只短小的影子闪了一下,消失在灶洞前浓厚的黑暗里。
   大头阿,他一猜就知道是大头阿。他把半截腰门打开,灶洞前灰茫灰茫地显露出大头阿的身影。
   “你偷吃我的狗肉,”卡目说,朝大头阿走过去。
   大头阿惶恐地往墙角缩着,他的手上还拿着一块狗骨头。
   “你这么小,你就会偷东西了,”卡目说。
   “我没有,”大头阿睁圆了一双害怕的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亮,“我爱吃狗肉。”
   卡目笑了笑,他伸出双手放在大头阿的肩上。
   “你爱吃狗肉,我也爱吃。”他说。他用手做成圈子慢慢缩拢到大头阿的脖子上。
   “你爱吃狗肉?”他说。
   “我爱吃……”大头阿扭动着身子说。
   大头阿的话没说完,他眼里的光亮慢慢熄灭了。卡目在他额上摸了一摸,冰凉冰凉的。他很惊讶自己的手劲有这么大。
   “真没想到,”卡目喃喃地说,“有这么大的劲。”
   他甩了甩手。
   风在天井里呜呜叫着。
   临近吃午饭时,芝备嫂方才意识到很久没看见大头阿了。
   早晨醒来,天上正落着雨。雨敲打着土楼,发出一种单调的声音。芝备嫂没注意看大头阿是否在床上,她从箱底翻出一件霉气很重的老夹袄,穿上之后才觉得冷。她走到走马廊上,看见天空一片晦暗,连雨也是黑乎乎的颜色。风把黑雨刮到她脸上,她不禁抖了一抖,这鬼天气,她哆哆嗦嗦下到一楼灶间。
   闽西南的冬天其实不冷,冷的是春天,尤其是下雨天,直冷到骨髓里去。风在天井里呜呜叫着。雨滴滴嗒嗒响成一片。
   芝备嫂升火、煮饭、抹灶台、擦桌子、喂鸡鸭,和每天一样地忙活着。忙完了活,她正准备喊大头阿吃饭,这时她想到了今天是初一,初一十五,她都要上南华庙烧个香,保佑丈夫早日平安回家。在芝备嫂的心里有个执著的信念,她希望能感动上天,让丈夫早日回到土楼。芝备嫂在怀里掖了一块腊肉和三根香,戴上斗笠坡上蓑衣,便冒着刺骨的风往南华庙烧香去了。这样忙到快吃午饭了,她才发现大头阿不见了。
   “大头阿,大头阿!”芝备嫂大喊。声音在满天井的雨声里显得很微弱。
   芝备嫂转身冲上三楼,卧室里没人。“大头阿,大头阿!”她站在走马廊上大喊。环形的走马廊使她不知道往哪边走去。
   “大头阿!大头阿!”
   雨声吞没了她的声音。土楼在雨的敲打下显得黯然神伤。
   “大头阿!大头阿!”芝备嫂冲到一楼,挨家挨户问过去:
   “你看到我家大头阿没有?”
   没有。摇头。
   芝备嫂心慌了,苍白的脸色立即转青。这么冷的天,大头阿能去哪里?她忽然想到,会不会跑到山后圩去买狗?芝备嫂急急忙忙戴上斗笠被上蓑衣,奔出土楼去。
   “大头阿!大头阿!”她张开喉咙,向四周雨雾凝重的田野大喊。
   傍晚时分,在田地里滚了一身泥巴的芝备嫂,跌跌撞撞爬上土楼的石阶。“大头阿,大头阿,”她的话声里带着哭腔,“大头阿丢了……”
   几个老人坐在楼门厅的石凳上或槌子上,他们都提着火笼,缩着身子,神情茫然地看着芝备嫂。
   “大头阿……”芝备嫂说,“丢了……”
   老人们呆呆的,像几只瓮子,一动也不动。
   “大头阿……”芝备嫂的斗笠掉在地上,像车轮似的滚了几滚。她没顾上捡,踉踉跄跄往廊台奔去。
   “大头阿!大头阿……”
   芝备嫂尖尖的声音沙哑住了,升不上去,就在二楼披檐那儿化作一缕雨雾,飘散了。
   “大头阿……大头阿……”
  
   卡目靠着二楼走马廊的护栏,左手托起下巴,他两眼糊了许多眼屎,眯眯地望着面前飘落而下的春雨。
   偶尔,雨滴飘到他脸上,他心里便冰冻似地一缩。他不明白雨怎么下起来没完没了,他讨厌春天下雨。春天一下雨,天气就变冷,那雨黑乎乎的,下得人的心里一片黯然。但是,卡目仍旧一个劲地看着雨发呆。
   这样冷嗖嗖的下雨天能干些什么呢?有狗肉吃最好了。可是那剩下的半锅狗肉都被大头阿偷吃光了。卡目想来心里就有气。现在大头阿躺在他三楼房间的一只瓮子里,再也没能耐偷吃他的狗肉了。可是那剩下的半锅狗肉早就被他偷吃光了!这个死囝仔鬼,谁叫你偷吃我的狗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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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春寒恶,恶不过世态炎凉!卡目真的是因为大头阿想偷吃他的狗肉而痛下杀手?这样说显然不公平。一个人的内心世界和外在世界有必然联系,幼年的伤痕,人间的冷漠,造就了他懵懂的残忍、怪异的思维方式。野兽也懂得悲悯,但终究是野兽,虽然芝备嫂的痛哭触发了他残存的一丁点人性,很显然,这不足以让他知道该怎么正确处理。于是,又一条人命!落后的地方,冷漠的人群,只能留下沉重。很沉重的题材,心理的震撼。语言很有特点,构思也颇具匠心,夹杂着的方言更添了故事的真实性,足见作者的阅历笔力。推荐阅读!编辑:紫墨青函【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013051518】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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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紫墨青函        2013-05-14 18:12:28
  问好作者,欢迎赐稿江南,祝创作愉快,佳作频频!
天地繁复,大道至简!
2 楼        文友:悠悠岁月        2013-05-14 18:31:26
  路过,先看一段。
3 楼        文友:泪花集        2013-05-15 03:01:30
  不错的故事,情节生动自然,人物心理刻画不错,充分的反映了当下社会让人深思的一些现象,欣赏,祝你生活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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