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又是乱梦颠倒的一夜。真是奇怪，最近的梦总是与几十年前的菜园地有关。醒来后的我敲敲自己的头，怔怔的有点失神。
　　 那一年，自己大概还不满十六岁吧。
　　 走出校门的我因为推荐上学无望，在又经历了父母各方求索无果的情况下准备下地了。
　　 我们队是菜园队，想当然的，我潜意识里就有了一种归去来也的简单感觉。虽然此前爸爸妈妈在数度讨论后认为，种地于我是力不从心的，百般阻挠着不准我跨出这一步，要我在家学缝纫。最终我还是因为一种说不清的情愫而宁愿拿起农具融进大地的怀抱。
　　 一个风和日丽的天气，我迈出了作为菜园地新农民的第一步。
　　 对于大地母亲来说，初来乍到的我，就是个嫩雏儿，无论干什么活都是毛毛糙糙，一窍不通。半个月的时间，我从嫩雏儿迅速晋升为队长眼里的小钉子。那时候听得最多的话就是“看你这个孩子，干的什么活？做事得像个做事的样子，重做”。
　　 “小孩子，就知道偷乖，不舍得用力，就扒拉了个泥土表面，这样的地能种吗？”
　　 “看着，喏，这样翻，不要认为种地容易，和你们读书一样，每一行都有规矩的。”叨叨的次数多了，他便蹲下身子在地上指指点点，指出我的不到位，然后再手帮手的教。
　　 渐渐的，我不再感觉种地的简单，我会小心的拔干净自己那一笼的地，尽力挖深自己责任区的每一锹土，横平竖直的栽种，均匀的撒仔，漂亮的搭棚……。
　　 时间长了，不自觉中我已经把自己融入了那群人里，我会跟着他们的笑而开怀大笑，会面对着那一堆堆的收获而不由自主的陶醉、兴奋。
　　 一西红柿地里的偷吃
　　 当夏日的风还带着一股温润的潮气的时候，也正是西红柿地里拔草的时候。那一段时间，我和队里的那些老的少的女同伴们就被淹没在了一眼望不到边的已经搭了架的西红柿地里了。
　　 在我，这是第一次进军西红柿地，不但新鲜，更觉好玩。绿意盎然中，初看，你不见一个人影，细细听，“哈哈哈”的笑声、叽叽喳喳的说笑声仿佛是绿叶的私语，会弥漫着整个的田野。
　　 这个时间，对于西红柿的生长来说正是风起云涌的最佳时段，赤橙黄绿青蓝，各种颜色的西红柿果实已经垂挂于棚架的各个方位。
　　 掩映在深绿色棚架里边的人，这时候其实是心痒难忍的。尤其是那些大红的，浅粉红的果实，带着招摇的无意晃悠在眼皮底下的时候，说不想来一口，那是不现实的。这不，所有的人几乎都是以大地为凳，一手拿刀，一手拔草，一双眼睛却浏览起了架子上那成熟了的果子。
　　 当然，眼睛可以肆无忌惮，伸手则万万使不得。因为，队长会出其不意的不定时来视察。名为视察，实为捉贼也。
　　 说起这个队长，四十多岁的年纪，敦实的身板，中等个头，剃着个板刷头，一张黑里透红的方形脸上，剑眉、大眼、直鼻、阔口，带着一种不怒自威的冷峻，更有一头刺猬样的黑发带着一种不羁的刚硬。
　　 这样的一个队长，不仅仅是我这个乳臭未干的初出道者，便是队里所有的男男女女都有点怕他，要说怕什么，倒也说不出。有老人说，这个鲁根，耿直是耿直了点，心正。我们服他。也许，引申出来的含义这个怕的代名词就是佩服了。
　　 不过话得说回来，处于计划经济时代的人们，又有了这得天独厚的优势，这怕，便多了几许勇往直前的无畏。就说这一次的拔草吧，西红柿地里拔草，眼睛前吊着令人垂涎欲滴的诱饵，何况还有屏蔽物——枝繁叶茂的西红柿架，你说，那得拿出多大的毅力才能克制的事情？
　　 所以，虽然队长活像猫捉老鼠，总是只手难挡千军万马。这不，他巡视的脚步还没有走远，我对面的秀娣坐地一个饿虎扑食，一只早就看中的，红红的、大大的西红柿已成囊中之物。然后就着衣袖粗粗一擦，呱啦啦一口，酸出些微的皱眉，满口鼓着的红艳里嘴唇稍翕，做出惨不忍睹的夸张，接着就是一阵快马加鞭的猛啃，接着就见她点着头又伸出大拇指“嗯，嗯嗯，自己种的就是好吃。味道不错”。看那个咀嚼的美呀，仿佛腾云驾雾上了仙界，吃上了人参果。
　　 相比之下，我的胆子还没有那么大，先只是看着，虽然一颗心也猫抓火燎似的，痒痒得不行，毕竟是新手，掂量了自己的把握是小了点。加上又是平时里队长的重点关注对象，不忍也得忍。
　　 也不知道过去了多长时间，拔着草的我忽然发觉，这一刻，田野里出现了一片“喳喳”声，虽然偶有说话的声音逸出，语气都变得含糊不清了。透过绿叶的缝隙，我开始寻根究源。呀，每个人的嘴巴都开始了忙碌，每个人的嘴里都是红的！当我的眼睛与妇女队长四目相对的时候，只见她嘴里一边搅拌着西红柿，一边小声喊着“雅琴，你怎么不吃？没事的，这是今年的第一期，尝个先。”
　　 “可以吗？”
　　 “行，听我的，尝尝。”得此尚方宝剑，我开始跃跃欲试。小心的，我先是做贼心虚的伸出头，往那条小路上看一看，再听一听，哦，确实队长已经走远了。排除了后顾之忧后，我就变得心急惶惶了，两只手一齐协力，哇，一个早就晃悠在眼前的，长得圆溜溜，大红色的西红柿已经到了手中。采下了的西红柿瞬间就躺到了我的手心里，我有点呆傻，那晶莹剔透的色，那圆润新鲜的样，真的不想一口就把它糟蹋了。
　　 “喂，发书呆子气啦？快吃啊。”对面的秀娣一边啃着第二个，一边冲着我喊。空出的一只手又迅雷不及掩耳的逮着了第三个。我的个乖乖！
　　 “谁发呆气啦？”我有点窘，随即像是证明自己似的咬下第一口。唔，带着一丝丝的酸，透着一点点的香，有着沁人心脾的润甜。是不是因了这里边也有自己的那么一点点辛苦？今天的西红柿那滋味怎么就那样的不同？哦，怪不得，拔草的人都要尝个鲜，这是用嘴来犒赏手的欢欣哦。
　　 二与瓜有关的故事
　　 随着酷暑的到来，大批菜瓜已经成熟，队长命令我们女同胞们，赶时间把第一批菜瓜抓紧摘了上市。
　　 早晨天刚蒙蒙亮，妇女队长吹起了哨子。时间不长，我们这些人就从各家各户直奔田野。说起采瓜也简单，每个人的腰上系着个蓝黑色的大围兜，每个人负责一垄地，左右逢源，探雷般的细扫，有熟了的或者基本成熟的采了就行。
　　 不是自吹，现在的我，经验也算老到啦。轻轻的把瓜用手指一敲，那声音带着一种成熟的厚重，再用鼻子一闻，嗯，微微透着香，稍稍用力，瓜蒂脱落，一个瓜就进了兜。
　　 “小呀么小嫂嫂，摘瓜摘得真正快，摘得快，还要快。……”远处，会计老婆玲一边摘瓜，一边自编自唱着，双脚在藤蔓纠缠的瓜地里慢行。突然，唱着的歌声戛然而止，随即出现惊乍的尖叫。
　　 “我的妈呀！妈呀！救我。蛇……蛇呀！”顺着颤抖的声音望去，玲一边在藤蔓上趔趔蹶蹶的跳着，一边把那只左脚拼命甩着，嘴里鬼哭狼嚎。这时候，就见一条二尺多长的蛇把她的脚连同风凉鞋缠得像捆粽子似的。
　　 凝冻了的惧怕挣扎，玲好不容易逃到了田间的小路上。可是没用，那蛇在经历了玲殚精竭虑的甩动后还是紧紧缠裹着她的脚。非但如此，那蛇的势头还大有宜将剩勇追穷寇的样子，只见那蛇头高昂，蛇信闪闪烁烁，灰褐色里又夹杂了黄色花斑的身子示威似的正往玲的裤管上侵犯，蛇的身子已经从玲的脚往小腿方向越缠越紧。这时候，不但玲魂飞魄散，原先紧挨着玲的那几个小媳妇也已经一哄而散，更别提隔着老远距离的我，第一次看到如此惊心动魄的场面了。那一颗心简直“噗噗”着要跃出喉咙。
　　 关键时刻，妇女队长几个箭步跨到了玲的身边。
　　 “别动，我来了。”
　　 “不要拍，有我。”只见她弯下腰，像老鹰抓小鸡，闪电般一个动作，那条蛇的尾巴就揪在了手上，接着揪蛇的那只手，像玩杂耍似的轻轻的晃了几圈，嘴里说着”放心，这蛇没有毒。好了，你们看看，不是解决了？”随手“啪”把蛇甩到了小路上。
　　 一场虚惊被妇女队长没费多大功夫就平息了，那位玲还犹自拍着自己的胸脯，“怕死了，吓死了。”而我，更是不敢看向那条已是死了的蛇。
　　 时间不长，小房子面前已是小山样一堆瓜了。哦，我忘了说了，我们菜园地里原是有一间小房子的。这时候队长已经来了，他吩咐我和另外几个人用拖车去送货。
　　 根据队长分配，我和倪大妈是一组。倪大妈这个人，六十多岁的年纪，矮矮瘦瘦的身材，花白的头发，一张纵横交错的满是皱褶的脸上总是带着笑，一笑，那小小的眼睛便会漾起丝丝善意的狡诈。
　　 大妈的嘴唇长得薄薄的，早听女队长说过，这个倪大妈呀，是一个肚子里藏着故事的人。
　　 去的路上因为是满车的瓜，我和大妈两个人不敢有丝毫粗心，我在前面拖着，大妈在后面推着，还要防着有瓜不时掉队。返程的路上可是大大的悠闲喽，大妈躺在车上，我拖着，一路走着，一路有一搭，没一搭的聊上几句。突然，我发现大妈有一段时间不开口了，回头一看，“咦，大妈，你嘴上叼着什么呀”我发现倪大妈不知道什么时候把一张小小的红纸粘在了嘴唇上，双眼紧紧闭着，脸上屏声敛气的没有一丝表情。
　　 “大妈，大妈，你不要吓我。”我停下车子。
　　 “大妈，大妈，你真的假的？”
　　 “嘿嘿，看看，像不像那个什么来着？”听到我有点变身的喊叫，大妈睁开了眼，脸团成一朵大大的菊花，笑嘻嘻问我。
　　 “哈哈，大妈，亏你想得出的，你不忌讳？快吐了吧。”
　　 “小鬼头，这个你也相信？就这么嘴上弄一块红，就是死人啦？哈哈，吓吓路上人的。信不？大概还有人在夸你小姑娘胆子够大咯。”大妈说着，从车上坐了起来，对我说。
　　 “大妈，路还有很长，你还是讲个故事我听听。”
　　 “好的，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讲个朱瞎子的笑话你听听。”倪大妈沉吟了片刻，同意了我的提议。倪大妈说，人家都说朱瞎子算命算得准，这不，我就试试了。有一次，我报了一个生辰八字给朱瞎子，我告诉他说这是一位亲戚托了我转弯抹角特别来请朱老兄算命的。当时，我要他好好算，钱不会欠他的。
　　 那是秋天的一个晚上，天气已经淡去了炎热。朱瞎子就坐在床上，两只眼窝处有眼球转动，手指点点按按，掐来算去。倪大妈仗着对面的算命人看不见，一只手按着个嘴，一只手按着个肚子，一双眼睛笑得眯成了缝，声音还装出洗耳恭听的虔诚。
　　 半天，算命的朱瞎子说，“喂，你的那位亲戚年纪并不大，怎么是一位白发人呢？有很多白发。怎么算着算着还算不下去了？”
　　 “哈哈哈哈”倪大妈说完，还是笑个不停。我问，“这有什么可笑的呀，不就是算了一个白发人么，到底算得准不准呀？”
　　 “丫头，你哪里知道，我要朱瞎子算的是我家的一只羊。不过，话说回来，我是没有想到他还真的算出了白发。”随后大妈告诉我，那天晚上，也是因为之前朱瞎子夸口有点大了，才开的这个玩笑。最后是被朱瞎子骂了个狗血淋头。其实，我估计啊，很可能朱瞎子知道大妈的诡计，来了这么个将计就计，你想啊，大妈是个开贯玩笑的人，相互又是近邻，朱瞎子的老婆和我们又在一起干活，我笑着说“大妈，这件事情还真的不好说是你栽了还是朱瞎子栽了。”
　　 三队长其人
　　 种过菜园的人都知道，夏天的菜园是收获的季节，也是乐趣最多的时段。层出不穷的瓜果一批一批的熟了，茄子成熟了，黄瓜成熟了，生瓜成熟了，菜瓜成熟了，西瓜成熟了……。络绎不绝的成熟串起了喜悦的长链。那一种喜悦是一种带着泥土气息的、搅拌着汗味的、淳朴的、不带丝毫羞涩的、真正狂放的开心。
　　 当然，很多时候，面对这样的成熟，我们会采取非常另类的庆贺方式为自己营造情不自禁的理由。那就是如前所述的偷偷解个馋，甚至是处心积虑的锁定目标，耐心等待。
　　 这不，这一只长得煞是喜人的西瓜，在它还没有长大成瓜的时候，我、倪大妈、丫丫、招弟，可能还有几个其他人，就已经早早的把眼睛瞄上了它。这只瓜长的地儿也是一个招摇，偏偏的就在那条我们只要上工就会经过的必经之路的路边。
　　 每次，我们经过的时候，总是会停住脚步然后轻轻的敲几声，听听声音，再在它的身体上摩挲一把，像是打招呼。那瓜，也是通人性，一天一个样，长的又圆又大，滑溜溜、黑晶晶的。
　　 这一天，队长安排我、倪大妈加上另二个女同胞小组行动，去西瓜地南侧的一块地里去栽种。四个人一溜儿沿着小路向前走去，很有默契的，到了那西瓜边就不走了，齐齐蹲下了身子，同伴”嘚嘚”轻敲几声。
　　 “熟了。”
　　 “呼啦”，四个人围成众星捧月，“怎么样？是不是尝个鲜？”我们三个小丫头的头一齐向右转。
　　 “嘿嘿，反正大批的西瓜都要熟了，也不在乎这一个，上。”倪大妈一声令下，四个人，不约而同放下手中家伙。一眨眼，瓜已在同伴手中，只见她席地而坐，双手捧着那足足十几斤的西瓜，往膝盖上轻轻一叩，“啪”，一分为二。顿时，通红的囊、黑亮的仔，呈现出透心凉爽的意蕴，在这个骄阳似火的午后潋滟成了一束束直闯咽喉的润泽。同伴空咽下一口口水，随即迅速把半个西瓜给了我，我也学着她刚才的样往膝盖上叩去，又分为二半，留下一份，递给倪大妈一份。四个人，往那河边的地上一坐，就啃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