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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锅巴黑了(短篇小说)


作者:吴昕孺 举人,4598.97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5453发表时间:2013-05-17 15:34:19

【流年】锅巴黑了(短篇小说)
   那年春天,村子里发生了两件大事。
   一件是,我当中学教师的父亲从“五七”干校回来后,再没出过门,他低眉俯首,通宵达旦,在他的卧房里计算“1+1=2”这个奇怪的命题。这个命题的奇怪在于,一加一就是等于二啊,答案都出来了,干吗还要去算,未必还能算出等于三或者等于四不成?父亲坚定地说,“1+1=2”是世界上最难的算术题呢,它的名字叫“锅巴黑了猜想”,外国好多数学家都在做这个题目。我们要不抓紧,就会落在外国人后面。
   父亲说这话的时候,胡子至少长了一寸,外面泡桐树硕大的叶子在空中飞舞,但一只乌鸦的叫声率先落地,在我家前坪草地上砸出一个黑黑的洞。如果再往左砸二十公分,父亲在我出生那年亲手栽的梓树就会被劈成两半。是不是老天也在帮父亲计算这个“锅巴黑了猜想”呢?梓树被劈成两半,那不就是一加一等于二嘛!但差了二十公分,说明这道世界难题连老天都算不出来。我问父亲,你还差几公分?父亲的头像狮子样甩过来,一股气流戳得我头皮发麻脸皮生疼,我宁愿他像以前那样拿着竹条子抽我几下;不过一瞬间,他便柔和下来,从暗淡的目光里漾出几缕我从未见过的慈爱。他久久地看着我,又不像是看,只是对着我,仿佛在用鼻子测量我两只眼睛之间的距离。
   “我什么都不差,检讨交了,思想汇报交了,决心书交了,红宝书学习心得交了。你让我专心致志攻克这道世界难题吧。”
   在父亲眼里,我扇动着乌鸦的翅膀飞走了。飞到灶房,妈妈正在做饭,我嘴里蹦出一句,父亲是不是疯了?妈妈手里的筷子脑壳狠狠砸在我后脑勺上。你才疯了!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尽讲些疯话!我抚着后脑勺,痛处明显有一个黑洞,估摸再往左砸两公分,我的小命就没了。砸一下,丢一条命,那不是一加一等于零?我气愤地嚎叫着:
   “算术这么差还打我!有本事你也算出一加一等于二,你打我算出的就是一加一等于零……”
   我一边叫一边往屋外跑,留心再被砸一筷子,那我妈的算术就真的没救了。跑到前坪草地上,乌鸦叫声刚砸出的洞里长出一株薄荷,长得真快啊,我看见它像条蛇一般直立起来,几乎有我人那么高。跟蛇不同的是,它长出很多绿色的手,还发出一种迷人的香味。那些手抚摸着我的头,彻底消解了我妈一加一等于零的低劣算式的影响。我被薄荷的清香牢牢捉住,却目睹了村子里发生的另一件大事。
   一个身材高大威武的青年男子,走在对面村口的简易马路上。他浓眉大眼,红光满面,穿军装,戴军帽。但帽子前面没有五角星,军装领子上也没有红条条。他的军装敞开着,露出里面发亮的白衬衣和腰间至少有三寸宽的棕色皮带。他一进村,就取下帽子,双手叉腰,高声喊道:“宋进忠回来啦!”声音刚落,仿佛震动了远天,隐隐有雷声传来。太阳拉开一张灰色帘子,进屋去了,我猜想它在里面洗头,因为我看到了它垂下来的长长的头发。
   “忠伢子回啦?”不知何时,妈站到了我身后。我回头看她,她脸色如薄荷一样绿,散发的却是灶房里的烟尘味。
   “他是谁?”
   “山冲里宋大爷的满儿子。三年前当兵去了,现在复员了。你可不要惹他,他是个化生子。”
   三年前我五岁,住在三十里外的外婆家,难怪不认识这个人。但我听说过宋大爷有个参军的儿子,叫宋进忠。据说他参军前游手好闲,偷鸡摸狗,是村里人见人厌的调皮鬼。有天,公社武装部来征兵,在村里走家串户,正好宋进忠抢了他表妹宋碧玉的《毛主席语录》,举着红宝书得意洋洋地跳来跳去。武装部的领导站在一旁,看着宋进忠自编自演的“忠”字舞,大发感慨:一个在毛泽东思想阳光雨露下茁壮成长的小伙子,能把自己的身体扭得这样像个“忠”字,有时像个宋体的忠字,有时像个行书的“忠”字,有时像个长长的“忠”字,有时像个扁扁的“忠”字,有时像个正儿八经的“忠”字,有时像个歪头咧嘴的“忠”字……它几乎包罗了世界上所有形态的“忠”字!不把这样的小伙子招进部队,招谁?
   于是,宋进忠刚停下,武装部的几位同志一涌而上,将一身军装套到他身上。宋进忠举起两手,高高的个子却松松垮垮站着,如同一个没写好被涂改得一塌糊涂的“忠”字,半天没回过神来。后来,填报名表时,宋进忠费了很大力气,写上自己的名字。武装部的领导紧紧握着他的手,激动万分:
   “宋进忠同志,你正是我们要找的人!”
   他们把忠伢子带走,宋大爷对着北方嗑了三个响头,他阔大的额头立即奇异地耸立起一座城楼,和画报上的天安门一模一样。我们这帮孩子每次见到宋大爷,总要盯着他的额头看,然后拍手而歌:
   我爱北京天安门
   天安门上太阳升
   伟大领袖毛主席
   指引我们向前进
   太阳重新出来了,洗过的头发盘在头顶。它跟在复员军人宋进忠后面,仿佛是他屁股上拖着的一条金色尾巴。
   二
   父亲足不出户。他的眼里没有太阳,没有风雨,甚至连观察万物的眼睛也在慢慢退出历史舞台。他即将心眼合一,世界上所有疯狂的征兆都基于此。而他的心里只有那个世界难题。他的胡子已经和前坪里的草丛一般长,而且颜色都在以惊人的步调走向一致,草丛由绿色转为枯黄,胡子则由黑色变成棕黄。那些天,太阳遇到了麻烦,不知从哪里跑来的大块云团将它包围,一天比一天围得紧,直至红太阳被硬生生地裹成黄色,仿佛鸡蛋里的一个蛋黄。我和童梦雄、范小军天天用弹弓对着太阳发射,冀望把那个鸡蛋击破,让蛋黄流出来。纸团、松籽、酸枣核、石头、铁砂,什么弹药都用上了,无一如愿。只有一次,我瞄得奇准,铆足了劲,那颗圆圆的卵石也是我精心挑选的,它直向那个鸡蛋射去,眼看就要击碎蛋壳,一只麻雀忽地挺身而出,挡住了我的子弹。太阳也为之动容,它奋力从云团中伸出修长的手臂,抚摸那只横尸田野的麻雀。
   我的手同时抵达,麻雀的体温通过我的指尖传递到全身,我不觉打了一个寒噤。没料到是那么暖热的一个东西,打中一只麻雀的惊喜被迅速折换成恐惧,我多么希望那只麻雀在我的掌心苏醒过来,然后向着太阳飞去。它真的飞了一下,翅膀机械地抖动着,但没有飞起来,而是到了另一个人的手中。他浓眉大眼,像树巅上的一只鸟窝。他红光满面,像灶上熏得流油的腊肉皮。他戴着军帽,穿着军装和解放鞋,军装敞开,腰间系着三寸宽的皮带。我和长了疳积的童梦雄都在那条皮带里晃动,酷似皮影戏里用线扯动的木偶。我猜想,控制那两个木偶的线可能在皮带后面的肚子里。
   “射得不错啊。这麻雀送给忠叔了,我拿回去下酒。知道忠叔不,我刚从海南复员回来,马上要当民兵营长了。”
   “当民兵营长有枪不?”童梦雄问。
   “当然有啊。没枪怎么斗地主,怎么割资本主义尾巴?”
   “那能给我们看看不?”我觉得送给他一只麻雀了,应该可以提点要求。
   “行,下次我打发子弹给你们瞧瞧,让你们见识见识真枪,忠叔一枪可以打下三只麻雀。”说着,他眯起左眼,将手指做成手枪状,抬头对着天上。太阳被云团裹得不见了踪迹。
   有忠叔一枪打下三只麻雀的诱惑,我把妈妈“你可不要惹他”的最高指示暂时丢到了后脑勺以后。两天没睡着觉,睡着的时候就梦见忠叔打枪,哪里只打下三只麻雀,忠叔是神枪手,一枪打下一天的麻雀,从此村里再没麻雀偷吃谷子。每天清早却被麻雀吵醒了,恼怒的我和童梦雄、范小军一起到山冲里找忠叔。忠叔还在床上,他的三个哥哥都讨老婆分家了。宋大爷在灶房做饭,他额头上的天安门城楼烟雾朦胧,时隐时现。我们没有唱“我爱北京天安门”,而是乖乖地喊了声:“宋爷爷好!”宋大爷笑得可开心了,连忙去叫忠叔。忠叔听我们嚷着要看手枪,用被子蒙住头假装呼呼大睡。宋大爷不饶他,掀掉被子,只穿一条短裤的忠叔腾身而起。眨眼工夫,他就军衣军裤白衬衣帽子解放鞋全弄好了。童梦雄叫了声“妈呀”,他早晨起床没半个钟头下不得地。
   但忠叔磨蹭半天也没见他拿出手枪来,急得我们七窍生烟。我们仨围着忠叔转。童梦雄扯着他的一边衣角不放手;我挡在前面,只想第一时间看到忠叔藏放手枪的地方;范小军开始在后面,忠叔放了一个响屁后,他转到另一侧,也扯着他的衣角。忠叔扒了几口饭,到床背弯里的墙上取下一支鸟铳,神气十足地带我们到了他家屋后的山坡里。我们还不罢休,问忠叔,手枪呢?忠叔漫不经心地答道,被公社王书记借走了。我们再问,他什么时候还?忠叔说,那说不定,可能要借上好几年。我们又问,他为什么要借那么久啊?忠叔不耐烦地说,我哪知道,我又不是王书记!我们不做声了。山坡上散乱着几株茶树和苦楝,它们也都不做声,像在等着某样东西。麻雀则叽叽喳喳叫个不停,我琢磨着它们正在开批斗会。放眼望去,哪只麻雀是“地主”呢?这时,忠叔已端起铳,眯着左眼,将铳筒瞄准最高那株苦楝树上的某只麻雀。
   “嘭!”铳响了。我看见铳筒向后一挫,忠叔握铳的手一振,两只麻雀应声掉在地上。我们欢呼着跑上去,童梦雄和范小军一个抓了一只,我没有去抓,我想起上次我打下的那只麻雀的暖热。那里面藏着一股奇异的力量,让我害怕。宋进忠接着又打下很多只麻雀。我突然对他说,不要打了。我慌忙向林子外跑去,童梦雄、范小军莫明所以地跟着我。童梦雄摔了一跤,扑在一堆牛屎上,回去被他妈暴打一顿。我妈因此知道我们和宋进忠一起玩铳了,把我也暴打一顿。
   每天中饭和晚饭的时候,我和妈妈都要倾听父亲有关他研究“1+1=2”的进展情况。但我们听不懂。好在父亲不在乎,他对着手里的饭碗讲,对着桌上不多的几个菜碗讲。他说,他讨厌每餐桌上都有一个酸菜碗,那样严重影响他讲课的情绪;而如果每餐桌上有个豆腐碗,那将大大促进他的研究工程,他可能在明年就能取得“锅巴黑了”的重大突破,引起国际上的轰动。妈敲着筷子没好气地说,餐餐要吃豆腐?一年地里能长出多少豆子你晓得不?如果每餐桌上有个豆腐碗,不要说一加一等于二,二加二等于四我都算得出!
   父亲的头像狮子一样甩了一下,他空洞地瞪着我妈。我妈的筷子使劲在酸菜碗里搅和,筷子脑壳纵横于半空,压根儿没把父亲的狮子头当回事。连巴结在父亲胡子上的两点豆腐屑和一小段葱叶都知趣地掉落下来。我有点为父亲抱屈。人家胡子长那么长,就是为了攻克世界难题,天天给他酸菜吃,实在说不过去。我这点颇像父亲,喜欢吃豆腐远胜过酸菜。我决定长大了有一点一定要超过父亲,留长胡子,要留得更长更密,这样就可以截留更多的豆腐。我有时想象自己的脸上拥有一片胡子的森林,最好像马克思像上的马克思那样,倒两碗豆腐进去都不会现形;像恩格斯像上的恩格斯那样也行,可以藏一碗豆腐,毕竟一餐不可能有两碗豆腐;至少也要像斯大林像上的斯大林那样,藏得住一块豆腐。毛主席什么都伟大,就是一样比不过外国人,下颏光秃秃的没一根胡子,不要说豆腐,一根葱都挂不住啊。
   三
   宋进忠,我妈说,果然当上了民兵营长。
   我妈一说起宋进忠,脸就如同薄荷一样绿,却没有薄荷的香。我不喜欢看。父亲无所谓,他是阿拉伯数字的司令,是“1+1=2”的总指挥。虽然没有枪,他那支点水笔可不是吃素的,烟盒纸、黄草纸、包装纸、报纸、桌子、凳子、墙壁、床沿……凡是能插得进笔尖的地方,都有他精心设计的算式。有天我妈睡觉翻身,弄得床铺吱响叫了几声,父亲便一个晚上没有睡着,他担心写在床沿的那个算式因为我妈翻身用力过猛而弄错了结果。第二天起床一看,果然,由于床脚欹斜,那个算式的两边一上一下,被拆成两个算式。要不是父亲的心思整晚盯着它,到了早晨它肯定会成为一个无解之谜。为此,父亲不仅没有责怪母亲,反而兴奋得手舞足蹈。他的胡子因掉落更多的夜色,而泛出鱼肚白来。
   宋进忠把村里十五岁以上、二十五岁以下的男青年全部变成了民兵。农忙过后,他们天天在学校操场演练:“向左刺!”“向右刺”“向前刺!”宋进忠吹着哨子,在队伍前面喊。民兵们排成两队,手持红缨枪,听口令将红缨枪向各个方向刺去。演练完毕,就坐到教室里唱歌。宋进忠唱一句,下面的民兵们唱一句: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
   “就是好!”
   “就是好!”
   “就是好,就是好,就是好!”
   “就是好,就是好,就是好!”
   ……
   一边唱,宋进忠的两只手在空中用力地比画着,有点像他父亲宋大爷画水,不过动作幅度大得多,也有力得多。宋大爷画水的时候,口里也是念念有辞,但只有他自己听得见,我们只看得到他嘴巴动;宋进忠唱起歌来,嘴巴很有气势地打开,脸庞红似烧旺的炉膛,声音振动屋梁。宋大爷画水只对着一座神龛,或者对着一口水缸,或者对着一片虚空,而宋进忠面对几十名民兵,领着他们一齐高唱。无论从音响效果、气势风度,还是表演场面上,宋大爷画水和他儿子唱歌都没法子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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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从“锅巴黑了”到“1+1=2”,这两个仿佛风马牛不相及的词汇却硬生生地被摆放在一起,并贯穿全文,而对这两个词汇念念不忘的小说主人公父亲,仿佛一个影子在全篇中忽隐忽现。宋进忠这个人物,被刻画得丰满生动,在那个特殊的年代里,参军复员回村当民兵营长的宋进忠在这个闭塞贫穷的村子里,却显得十分显眼,以及与众不同。而这个一直念叼着“锅巴黑了”的老父亲,与宋进忠成为一明一暗两个符号,在这个小小的村落里,不停地进行着演算,碰撞出一个个的猜想与结论。在那个穷苦的年代,手拿红宝书的人们,啃着酸咸菜,连偶尔拿块豆腐下饭都会被当为奢侈的年代,家里养头猪,却成为不可饶恕的罪过,宋进忠领着民兵们,挑着红缨枪,家家户户割着资本主义的尾巴,还有闹得轰轰烈烈的“早请示,晚汇报”,让村民里厌烦,躲避。直到革命现代京剧的出现,让这个村子里,稍稍“缓和”了若有似无的剑拔弩张。作者喜爱用细致入微的表现手法,将这些条线铺排在整篇作品里,展现了作者强大的驾驭文字功底,推荐共赏、品评,感谢来稿,期待更多精彩呈现。遥握,问夏安【编辑:墨璃】【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013051819】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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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墨璃        2013-05-17 22:16:28
  这篇小说给我们回放了那个年代,小说生动,笔法却独特,很耐人寻味,学习了,问安
2 楼        文友:逝水流年        2013-05-18 08:10:57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爱,是人世间最美好的相逢,用文字找寻红尘中相同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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