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还是风沙满天，竟将秋冬的枯黄早早就搬了过来。象征生机的绿色却被挤缩成一团，在树冠上弱弱私语着，不知会在哪一刻才能冲破弥天的枯黄，让夏天坦露胸怀，剔透的露珠可以挂上梢头。
　　 曾经是白茫茫的一片湖泊聚在叫做一隅的地方，周围一条条一道道纵横交错的裂痕像蛛网一般，丝丝相连环环相扣，或深或浅，或宽或窄，无一不将还有些湿气的淤泥紧紧锁住，不让它们有一丝躁动。一阵狂风，一片阳光，缝隙里的湿气又被抽些上来，随风带出来的湿气有些软软的，夹杂着土腥味，甚至还有点像血腥味。偌大的一片湖泊，像被一只巨大的网紧紧箍住，想姿意地舒展一下只能是梦想。陆上阡陌相连路径连通，正因没有裂开的印痕，风可以从容地打上面滑溜溜地过去，雨也不会作一丝停留地从上面连滚带爬经过。而湖底那龟裂的口子，如何能拒绝风吹起哨子般时的得意，又如何能阻挡住雨随心所欲地在里面乱窜？在某个夜晚，能听到浅浅的水拍打龟裂的缝隙，发出低沉的声响，是谁在诉说？
　　 田间地头，沟边路旁，一棵又一棵虬劲的老树，使出浑身的解数，想将太阳的毒辣消灭在绿色里。绿色却冲破一切，让季节不再单调。然而树身在一场又一场地搏斗中，龟裂出一道又一道疤痕，里面柔柔的嫩绿里，在清晨，尚能看到流出的液汁，是树疼痛后流下的泪水，还是一番努力之后的汗水？裂痕也许会听到枝叶在阳光里吟唱，看到鸟儿在枝冠里穿梭呼朋引伴。那些缝隙越发变得深了些，宽了些，褐色逐渐深入其中，柔嫩变得坚硬起来。除了枝头摇曳的枝叶，一切都沉默着。谁能体会树皮裂开时的疼痛，谁能猜到它在疼痛时想到的是什么？
　　 云朵打湖面上飘过，牛羊从绿树下蹭过，我的回忆就在树与湖底龟裂的声音里慢慢清晰起来。
　　 刚能背着书包蹦着上学时，讨厌的却是开裂的手，确切地说，是父亲的双手。每在饭后，他总会一把将我搂过去，用粗糙的大手抚摸我的脸，将我嫩嫩的脸刮得生疼。我在挣脱后，总对他怒目而视，而他总笑呵呵地说，老子手上的裂口还不是因为你们才绽开的。那时，如何会想到，全家的七张嘴全凭父亲的双手填饱。
　　 我考上高中，父亲高兴得在原地转了几个圈，那时咱村里上完初中的人都很少。开学那天，父亲用自行车送我到学校，他从自行车上卸下大米，口袋上赫然醒目地印着他的掌印，掌心渗出的血在袋口上染出一枚淡淡的心形。我捧起父亲的手，第一次认真地看了起来。裂开的口子深深的，外翻的肉还沾着血丝，脏得发黑的胶布贴在手心，我的心突然觉得痛了起来。父亲没注意到我的表情变化，抽回手去打趣道：小时哪天没在你的脸上摸啊，难道还变了不成？
　　 父亲的手是有力的，听村里人说，碾谷场边上足有三百斤的石轱辘，他蹲下后只要嗨的一声，双手一较力就能搬起，我从来没有端详过他的手，或者是从来没想过要看他的手。当他返身回家时，我吃力地拖着口袋向食堂的方向挪过去。刚拖了一半的路程，父亲的身影又出现了，他刚出校门，就听别的家长说，粮食要交到食堂，因此又折回来了。父亲看我使出吃奶的力气，笑道：怎么样，离了老子不行吧！他将口袋拎上车子，到了食堂再拎下，口袋又多了一片血痕。父亲伸手想帮我擦去额头的汗，这次我没有回避，他的手心竟也温柔。父亲手上的汗水和着血腥味，顺着我的鼻侧经过唇边，舔起时不再是咸的。
　　 我带着孩子站在父亲的床前，胡须扎破他苍老又满是皱褶的皮肤，他费力地伸出双手，在孩子的脸蛋上抚摸着，孩子竟然没像我小时刺扎扎地跳起来欲逃走。我握住父亲的手时，才感觉他手上的龟裂已经不像以前那般粗糙。一道道裂口已收敛起来化成深深的痕迹掩藏进肌肉，厚实的老茧不再如以前那样粗硬，已经软和多了。
　　 瞬间，那些裂痕与曾经的岁月，一下攫紧了我的灵魂。
　　 湖底的龟裂会在一个汛期后，慢慢地复拢起来，水草渐渐丰茂，鱼儿在上面游来游去。所有的诉说在那一刻静止，因为美丽与精彩已经来了，风雨的沧桑不再是感叹的腔调。
　　 老树的龟裂，在亿万年后，化成乌黑的煤炭，有朝一日被开采出来依然发热发光，所有的回忆也在火与热之中呈现。
　　 对于父亲手上龟裂的消失，不知该用什么来表达。若干年之后，龟裂的记忆给予我们的会不会是汛后湖的胸怀，与无数年后老树化成的光和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