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小小绒裤见真情(散文)
1967年4月,我接到区里捎来的口信,让我回去。那天翻过唐古拉的沃于拉山口,走到长乃区马如乡时,天就快要黑了,这次可是我独自一人走这一条路。就在我为晚上去哪里借宿犯愁时,遇到了该乡的一个行政组长洛布,1965年我们一起在县里开过人代会。他见到了我也很高兴。我立即下了马,先是互相问好,然后他问我:“根拉,您一个人怎么会到马如乡来了?”我对他说:“这几个月,我一直和群众在‘仲’地放牛,现在是回高口区去。”听了我的话,他一把紧紧地攥住了我的手,说:“根拉你辛苦了,实在是太辛苦了!今天一定要到我家里去住。”
我跟着他来到一处小土房子,他先是喝住了那条獒犬,然后高声喊到:“布嫫,滴学(到这来),椎巴勒群!(来客人了)”一个年轻女子嘴里说着:“喔不杰,喔不杰!(您来了)”快步跑了出来,飞快地瞟了我一眼,我甚至还没有看清楚她的模样,她已经从洛布手里接过马缰绳,将马牵往小土房子的一侧,栓马,卸马被套、马鞍鞯去了。
我跟着洛布进到屋里,刚刚坐下来,那女子又像一阵风,也刮了进来。只见她这次笑眯眯地来到我面前,开口就问:“根拉,你还认识我吗?”我用手擦了擦眼睛,仔细地看了看,这不就是珍沁对我讲过的她小时候当牧工时,经常关心她的那位最要好的姐姐嘎央吗?过去我只是听说她嫁到长乃区去了,没想到今天能在这里遇见了她。
嘎央一边往灶里添着干牛粪,一边问我:“‘阿丙’(姐妹)和家里人都好吗?”我连忙回答:“都好。谢谢。”她又问:“你怎么一个人到这里来了?”没容我回答,洛布抢先说道:“根拉是从‘仲’回来的。这几个月他都在山那边放牛。”听了洛布的话,嘎央说了一声:“度提(真可怜)。现在人们都闹革命去了,根拉你还能跟着我们牧民一起去放牛,哦勒亚古都(真是太好了)。”
一边说着话,土灶上的茶壶也咕嘟咕嘟地响了起来,嘎央连忙动手打酥油茶,又让洛布去洗人参果,说我在二号地区吃了苦,今天一定要用“卓马麻儿果”好好地招待我。我连忙喊住洛布,要他别客气。嘎央说:“阿本珍沁我俩就是亲姐妹,根拉您一个汉族人,为了帮助我们抗雪灾,到二号地区去受了那么多的苦,今天一切都要听我们的。先要吃好吃饱,再好好睡上一觉。”
就在我们三个人喝着香喷喷的酥油茶,吃着“卓马麻儿果”和手抓羊肉的时候,天也就渐渐暗了下来。嘎央笑着说:“人吃好了,昂巴(她也知道昂巴的名字!)也不能够亏待呀。”听到这句话,洛布走出小屋,喂马去了。过了一会儿,他从外面进来,手里还拿着一根蜡烛,笑嘻嘻地说:“今天来了贵客,我们噶嘎吉吉(快快乐乐),好好享受享受!”别看这一支小小的蜡烛,在那个年代的长乃马如乡,也算得上是一种“高级”消费品了,一般牧民根本就不用它(很多人觉得买蜡烛太费钱了;而且就算你想买,也只有县贸易公司门市部才有卖)。我问他:“你这蜡烛是哪里拿来的?”洛布依旧笑着说:“区干部老苏上次住在巴桑家里,临走时留下了两根蜡烛。我刚才过去告诉巴桑说,家里来了贵客,从他那里借来了这根蜡烛。”
洛布点亮蜡烛,先用烛火将土墙烤热,再将那蜡烛粘到墙壁上,蜡烛立刻就成了一盏“壁灯”,小屋被照得亮堂堂。我心想,自己都点了好多年的蜡烛了,可从来就没有想到还有这样一个蜡烛变壁灯的好窍门。
那一晚上,我们喝着酥油茶,慢慢聊着天。夜已深,洛布在灶左边那为尊贵客人准备的地方,为我铺好马背套,让我睡下来,他同嘎央就在灶的右边睡下了。睡下之后,我俩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不知不觉地我就睡着了,蜡烛也忘了吹灭。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作开了梦,好像自己睡在一间明亮的屋子里,好舒服好暖和,接着又觉得那屋里飘起了那么多的雾……正在这时候,感到有人在推我,使劲睁开眼一看,只见洛布披着皮袍蹲在我的身旁。原来那粘在墙上的蜡烛燃得只剩下一个小尾巴时,带着火从墙壁上脱落下来,刚好就掉在了我的棉裤上,棉裤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暗暗燃了起来。幸好洛布被烟熏醒了,连忙从我的马背套上将那燃着暗火的棉裤丢到地上,用脚使劲踩灭了火。我爬起来一看,还好,老羊皮大衣和马被套都没有烧着,可再拿起那棉裤一看,一只裤脚烧掉了半节。从马如到高口还有百多里地,我明天穿什么回去呀?洛布说:“根拉,你先睡吧,裤子明天早上我来想办法。”可是那一个晚上,我好久没有睡着觉。
第二天早上,我刚想起来,只见我的“枕头”——马鞍子边上,放着一条绒裤。拿起来一看,这不是雪灾刚发生时,县里发下来的救济品吗?正在往灶里添干牛粪的洛布,看着我又笑着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根拉穿上这条绒裤,高高兴兴地回高口去。”我问他:“我将你的裤子穿了去,你穿什么呀?”他说:“我有‘补丝’呀。”
那所谓的“补丝”,其实并不能算作完全意义上的裤子,只是在旧西藏时,一些连长裤子也穿不起的贫苦牧民,用粗毛线织成两只长长的膝套(有点像“护膝”),上边各缝一条带子。穿着时,先将“补丝”套在腿上,套住膝盖上下一尺多长的大小腿,再将带子系到腰上。下边就塞进藏靴长长的靴筒里,当作裤子用。
我说:“你借给我一只‘补丝’就行了。”他说:“我都已经穿好了,又要脱下来,多麻烦。你还是穿绒裤吧。”我说:“我先穿上自己那条破棉裤,再套上一只补丝,代替烧掉的那只裤脚,就很好了呀。”
这时候,嘎央背水从外面进来了。她放下水桶,走过来,怯声怯气地对我说:“洛布他嫌绒裤腿太小了,穿不惯,你穿回去正合适。”我知道,牧民们都很喜爱这种绒裤,嘎央现在却说洛布“穿不惯”,将自己穿在身上的裤子脱下来,让给我穿。他俩分明是在骗我。但是,就是这么个“不爱绒裤爱‘补丝’”的小故事,却深深地感动了我。我觉得,自己应该记住他俩对我的这份心意,但是绝对不能穿走这条绒裤!我便装出一副生气的样子,一声不吭就穿上我那条缺了半只裤脚的棉裤,对洛布说:“内地有一句老话:君子不夺人所好。若是你俩真的关心我,就请赶快将一只补丝脱下来。要不然我就穿着这半条裤子走了。”洛布极不情愿地脱下了补丝。我就用它代替那烧掉的半截裤腿。
吃过糌粑,我穿着这条“二合一”的裤子,告别了洛布和嘎央。
这件事情,看似小事一桩,根本不值一提。但是在回高口的一路上,我的心实在是难以平静。这时候,我记起了流传在巴青的一个古老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有两个人,他们好得像是亲兄弟。神仙就想考验考验他们。一次,两位好朋友在莽莽荒原里迷失了方向,好多天没有遇到一个人,带去的糌粑和肉也都吃完了,如果再走不出荒原,那就意味着死亡。这时候神仙变化成一位老婆婆,出现在他俩面前,对他们说:“‘布尼波’(两个孩子),前面不远处,有一块大石头,那里有一大一小两个‘色霞’(巴青地方的一种黄色蘑菇,味道特别香甜),谁吃了那个大的,就能身强力壮,走出荒原;而小的那一个,吃下去虽然也能够填填肚子,但是无法走出荒原。”
说完这句话,神仙就不见了。两个朋友又向前走了一段路,果然看到了一块大石头,也发现了石头下真的有一大一小两个黄蘑菇。可是他们谁也没有动手去摘那个能给自己带来生命希望的大蘑菇。夜深了,两个好朋友还是坐在月光下,依依不舍地凝视着对方,他们心里都明白,这将是他们相聚的最后一个晚上了。
当太阳从东方山顶再次升起来的时候,一个人醒来了,发现他的好朋友不见了,而石头边,也只剩下了一个干瘪瘪的小蘑菇。他伤心地哭了起来,不是因为害怕死亡,而是觉得患难与共的好朋友,现在竟然背弃了他。他想,人生既然是这个样子,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于是他痛不欲生地摘下了那只小蘑菇,毫不迟疑地吃了下去,又继续向前走。大约走了喝一顿茶的功夫(巴青牧区过去就是用‘喝几顿茶的功夫’来计时),他看见了倒在地上的朋友,已经没有了呼吸,可是手里还紧紧地握着一个比他吃下去的更小的、干巴巴的蘑菇!他知道是自己冤枉了好朋友,也就悲悔而死了。
故事的悲惨结局,引起了我深深地思索。再联系到今天小小绒裤的故事,我的耳旁,又响起了刘政文书记说的那一句话:“将心比心”。如果来一次“换位思考”,我是洛布,我将一只“补丝”给了老王,算是已经成就了一件两全其美、皆大欢喜的美事。若是真要我将穿在自己身上的绒裤脱下来让给他,我好像还做不到……
人的生命之旅,就像是条条长长短短的河流。任凭是谁,也会遇到过好人或者是坏人;也会经历过几多悲、欢与离、合,并因此而留下一串或短或长的记忆“念珠”。我从1951年跟着郝部长当通讯员的那一天算起,这条生命之河已经流淌了整整十六年,我也有幸遇到过好多好多好心人,像今天这样的小故事,更是一个又接着一个。那滚烫滚烫的人世间的真情,慢慢地就凝结成了粒粒琥珀珠子,串成了一条芳香的念珠,留在我的记忆里,我要唸诵终生!
我还觉得,那根蜡烛烧得实在是好。它不仅仅是烧掉了我棉裤上的一只裤腿,还烧痛(并未“彻底”,只能说是“痛”。)了我心底里的那些见不得人的、腌臜的东西。
那一把火,更加照亮了洛布和嘎央——这两个普普通通的藏族牧民——那高尚、纯真,鲜红鲜红的心。
回到高口区,珍沁奇怪地看着我那“二合一”的“裤子”,我向她讲述了事情的经过,她点着头,语短情长地说:“见人有难不帮忙,还算什么阿波霍?更何况,你遇到的是我的‘阿丙’嘎央呀!”
我亲爱的第二故乡,我亲爱的“阿波霍”兄弟姐妹,我好爱好爱你们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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