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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去武汉(短篇小说)


作者:吴昕孺 举人,4598.97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886发表时间:2013-05-21 15:00:31


   我知道,去武汉必须经过长沙。我很快就到了长沙。那地方我熟悉,五岁时父亲带我去过,我记得他斜挎着一个黄布包,我累了,他就把我放到布包里,我躺在布包里睡过一觉,我梦见了我从未见过的大姑妈。我大姑妈就住在长沙城里,后来我看到她的时候,她和我梦里的一模一样,所以我们见面一点也不生分,我扑进她怀里,叫了声“大姑妈”,让我受不了的是,她的眼泪水流下来,弄湿了我的新衣。现在那件衣服上还有她泪水的痕迹,一直都没干。七岁那年,父亲再次带我进城。他仍然斜挎着那个黄布包,只是颜色浅了不少;我也长大不少,不能再躺到包里去做梦了。到了大姑妈家,我显得有点生分,没有扑进大姑妈的怀抱,大姑妈也没有流眼泪水,而是笑得像一朵泡桐花。泡桐花很大,却易落。没几天,我的调皮捣蛋就让大姑妈脸上的泡桐花落得干干净净。
   远远地,我看到了长沙火车站。一栋比我们家高大无数倍的房子。很多人从那里进出,有男有女。男人似乎都没有脸,女人呢,都见不到屁股。我不喜欢没有脸的男人。父亲因事打我的时候,我就看不到他的脸了,这是我最讨厌他的时候。但我喜欢没有屁股的女人。我一直喜欢妈妈,我一直认为妈妈没有屁股。有一天,我在家里撒娇地揪着妈妈的后衣襟,妈妈突然放出一个响屁来。这个屁让我意识到妈妈原来也是有屁股的。我立即丢下那块衣襟,充满失望地跑到前坪,将一块长着青苔的石头,狠狠扔向后山。我一整天没说话。妈妈有屁股这一事实严重打击了我的自尊心。
   哎,往事不再提了。现在摆在我面前,有一个问题:是直接去武汉呢,还是先去大姑妈家歇口气、喝碗茶?但这个问题一冒出来,我就有了不可改变的答案。去大姑妈家等于自投罗网,大姑妈一定会通知父亲,将我接回去的。不仅不能去大姑妈家,而且根本不能进城,大姑妈家的两个女儿一天到晚在街头巷尾遛达、闲逛,她们不回家吃饭、不回家睡觉、不回家做作业,你在城里任何地方都可能碰到她们的尖叫声、抽泣声、嘻嘻哈哈的笑声和扯皮打架的噪音。那次我一个人跑出去玩,不小心走失了,所有街道和十字路口都用同样的面目冷漠而又嘲笑地对着我。我不晓得东南西北,霸蛮沿着一个方向朝前走,走了大半天,看见一个很大的湖,无论如何找不到路了,正急得要哭时,一个身影从旁边的树林里蹿出来,又一个身影跟着蹿出来,两个身影扭作一团。后面出来的那个姑娘将前面出来的那个瘦得像根筋的小伙子摔倒在地,乐呵呵地再往前跑,差点把我掀翻了。不过还好,只把我的哭相掀开了。我兴奋地喊了声:“二表姐!”奇怪的是,二表姐只用五分钟就把我送到家了。刚到家门口,我一转身,哪里还有她的影子。
   身上没钱,坐火车是不可能的。据说,武汉就在长沙前边,不是太远,那走过去得了。
   二
   窗外的月亮又圆又大,像一只白毛狗。这样的狗乡里见得少,乡里大多是黄毛、褐毛或者黑毛狗,但童梦雄家养过一只白毛狗,白绒绒的,没一根杂色。毛深,体胖,看上去滚圆滚圆的,极像今晚的月亮。妈妈说过,天狗吃月。天狗吃了月之后,是把月变成了狗,还是将狗变成了月呢?这个问题,我一直没想得通。
   如果按照我往常的睡法,头朝西,是看不到月亮的,那样容易入睡。否则,我一看到月亮就要想是月变成狗、还是狗变成月的事,睡觉便泡汤了。今天,我特意要换一头睡,特意要盯着月亮那只白毛狗,让它骚扰我的睡眠,不让我睡着。因为,我要听外面前坪里的对话。这场对话关系着我明天的命运,关系着这个暑假的命运。
   对话者三人。父亲、妈妈,还有楚军哥。
   父亲,谁都知道是我父亲,还是我妹妹的父亲。母亲,同上。楚军哥得隆重介绍一下。他是坳背范伯伯的大崽,比我大十岁,他弟弟范小军和我是同班同学。范伯伯,我爸妈他们都叫他范大麻子,但不准我们叫,我们只能叫“范伯伯”。有时,我和范小军干上架了,大多是我输,我就气急败坏地使劲喊:“范大麻子!范大麻子!”我妈听了,拿根竹条要抽我,一见我被范小军摔得满身是泥,就用竹条抽掉我身上的泥巴,把我拎回家。
   范楚军是我妈妈的学生,初中毕业后,穿着一身军装,雄赳赳、气昂昂地参军去武汉了。这次回家探亲,专门来看望老师。他向老师汇报,他们部队的任务是守护武汉长江大桥,保障长江大桥不受到间谍、特务、阶级敌人、反革命分子的破坏。这让我羡慕无比。我问他拿枪不,他说当然要拿枪啊,不拿枪间谍、特务、阶级敌人、反革命分子来了怎么办?我再问,拿的是驳壳枪还是三八式步枪,他说,驳壳枪、三八式哪能行?必须拿冲锋枪。啊,拿的是冲锋枪!我的眼睛瞪得比嘴巴还大。
   楚军哥喝了一口茶,茶还没完全喝下去,便一边嚼着茶叶,一边不经意地说,要是收到情报,说有间谍、特务、阶级敌人、反革命分子来破坏,桥头堡还得架上机关枪。天啦,机关枪!我连忙问,你放过机关枪没?他把嘴里的茶叶渣子呸出去,说,训练时放过。我又问,那在桥上呢?他乜我一眼,哈哈笑着说,桥上可不能乱放,要是打中了人民群众怎么办?哦,这时我醒悟过来,敌人还是太少了点。
   三
   过了长沙,如何走呢?这我可不熟悉了。夜很黑,月亮那只白毛狗我放在家里没带来。几颗星星零散巴在天上,像没有擦干的泪珠。我发现,外面的天太大了,幸而没带那只白毛狗来,带来没准会走失。
   长沙火车站被我甩在身后,视野里已经没有什么房屋了。天,越来越大,我从没见过这样大的天;夜,越来越黑,我从没置身于这么黑的夜。我并不害怕,因为想到武汉就在前面。我唯一要解决的是,找到去武汉的路。
   前面有个人,隐隐绰绰,时而站着,时而俯下身来。我想去问他,又担心他把我抓起来,送到派出所去。不一会,他那里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甚是悦耳,和学校的放学铃响得一模一样。听到这声音,我全身更加放松,步子轻快了许多。
   “站住!”一声断喝吓我一跳。那人像列火车,倏忽到了我跟前。看上去,我可以喊他爷爷了。他穿着制服,左手握着一支电筒,却没打开;右手拿着一把铁锤,像拎根草一样。刚才悦耳的放学铃,就是这把锤子敲出来的。我瞅着那把锤子,仿佛那声音还藏在里面。
   “你是谁?”他的脸块乌七抹黑,好像夜色染的。我看了有些担心,我怕我的脸块跟他一样,我也浸在夜色中。我下意识地抹了一把自己的脸。“在铁路上干什么?”他的两个问句隔得很开,有点像 我们的数学老师。这样的好处是我们只要回答最后一个问题。
   “没、没干什么,好玩。”
   “快回家!铁路上有多危险你知道吗?你再往前面走,明天天亮就会到武汉了。”
   我连连鞠躬:“谢谢伯伯,谢谢伯伯!”因为他告诉了我去武汉的路。临喊出口之前,我果断决定将“爷爷”改为“伯伯”。他似笑非笑地挥挥手,突然擦燃一根火柴,将嘴里叼着的烟卷点燃了。我眨了眨眼睛,再看时,他的左手依然握着电筒,右手还是拿着锤子,慢悠悠地向我来的方向走了。站在那里,看着他被夜色完全染黑,我不觉咧嘴笑了,我明白这笑也是完全黑的,竟笑出一些邪气来。
   像爷爷的伯伯走了之后,我才意识到自己的愚蠢。这条铁路是到武汉去的,我沿着铁轨走不就行了。正豁然开朗,铁轨开始跳动起来,并放出白亮亮的光,将黑夜撕得粉碎。我身上也白了,到处一片刺眼的雪白,仿佛千百个月亮落到地上,在地上蹦个不停。剧烈的轰隆声仿佛炸响无数个巨雷,地面明显向下塌陷。一朵乌云风驰电掣,像恶魔般,以子弹飞射的速度,迎面向我撞来。
   我赶紧匍匐下来,全身像只壁虎一样,紧紧扣住地面。乌云从我身边一掠而过,宁静立即降临,铁轨不跳了,千百个月亮一齐被乌云席卷,地面也不塌陷了,雷声平息,依旧是无边无际的黑夜。我忧虑前面那位“伯伯”的命运,他会不会被这朵乌云给吞噬呢?都要有我这样的身手就好了。但顾不上那么多,我得去武汉。
   四
   楚军哥从武汉带了礼物送给他的老师,就是我妈。我很好奇那些礼物的内容。妈妈很快收起来了,我只看到一个很大的塑料袋里面,有三个纸包,纸包都被捆得严严实实。不愧是军人送的礼物。我不仅不感到沮丧,反而起了赞赏之心。
   接下来的事我也很喜欢。爸妈一定要留楚军哥吃晚饭。楚军哥走了好多次都没脱身。妈妈的警惕性极高,楚军哥只要一靠近大门,她便立马堵在门口。她反复说:“你明天就走,这餐饭不吃也得吃!”我跟着附和:“不吃也得吃!”楚军哥终于就范,老老实实坐在堂屋里扯谈。
   吃饭的时候,妈妈谈起二姑妈的来信。
   二姑妈不是妈妈的二姑妈,是我的二姑妈,也是我妹妹的二姑妈。说白了,就是父亲的二姐。1948年,父亲的两个姐姐都离开老家,逃荒去了,我的大姑妈逃到长沙城,二姑妈逃到了武汉。大姑妈在长沙安家后,生了两个女儿,日子稍微过得安稳点,就和老家取得了联系。二姑妈则一直杳无音信,直到去年夏天,她带着自己的独生女,我应该叫三表姐了,突然出现在我家门口。见到我妈,她不认识,问,这是不是吴自强的家?我妈说是,父亲闻声从屋里出来,姐弟相认,抱头痛哭。原来,二姑妈在武汉找了个货车司机,生下我三表姐,不料,三表姐三岁那年,货车司机因车祸死在河北。她“一把屎一把尿”(二姑妈语)拉扯大这个女儿,想再成个家,再一家子回老家。又不料,上十年过去,家里来过修剪刀的、补锅的、扛货郎担的、开绸布店的,可是没一个能长住下来的。她也等不及了,太想家了,就带着女儿回来了。
   三表姐高挑,白净,头上扎着马尾辫,不太像二姑妈。三个表姐中,我最喜欢三表姐。她讲话娇滴滴的,舌头要转好几个圈才能吐出一个字。我对她这种表述方式非常着迷,跟她相比,我们平时说话简直土得掉渣。我在三表姐面前自惭形秽,低眉俯首,话不高声,一副老实巴交模样,像农闲时扔在墙角的农具。连父亲都不由得感叹,真是一物降一物。三表姐的白净脸块,不,是脸蛋,常常上演虎狮争霸的好戏,不是狮目圆瞪,便是虎口大骂,她还有一招飞腿,骇死人啦!好在这一招她只用来对付我二姑妈,凡有不如意的事没有解决,比如菜里放多了辣椒、床上发现一只土狗子、茅厕里只有蔑片没有黄草纸,等等,我二姑妈都得当心。三表姐修长的腿一飞,直抵二姑妈的咽喉地带,动作之疾厉,姿态之优美,看得我目不转睛。
   月白风清时,三表姐曾和我谈理想,她说她的理想是当一名女兵,腰上配支拳头那么大的小手枪,想杀谁杀谁。我赶紧献出我从不给妹妹玩的木头手枪给她,她拿了往地上一扔,说,这么大,像块砖,连扳机都没有,哄鬼呀。
   我简直太喜欢她了。我实在太崇拜她了。我看过好多书,书里那些女英雄、女豪杰、女侠客、女烈士没一个比得上三表姐。有她这样功夫的没她这么漂亮,有她这么漂亮的没她这种功夫。我敢说,我们家里只有我喜欢三表姐。爸妈私下议论过她,被我听到了,只要看看他们边咕咕哝哝边把头摇烂的表情,便知道他们的话有多难听。我妹妹更是怕得要死,三表姐每次一飞腿直取二姑妈咽喉,她就嚎啕大哭。我不一样,我多希望三表姐的腿向我飞来,我会用手轻巧地接住;她也许接着使出鸳鸯连环腿,我则来一记霹雳双掌,再四两拨千斤,将其化解于无形。我在幻想中,与三表姐打得难解难分。但在现实中,三表姐的飞腿成了二姑妈的专用品,她从不用它对付别人,我也没有十足的勇气去讨要一次。
   二姑妈和三表姐在我家住了十来天,依依不舍地走了。爸妈留客看得出是一种客气,我却是真舍不得三表姐,差点要流泪了。她笑呵呵地拍着我的头说,明年暑假去武汉玩哦,我带你去看长江大桥,桥上有拿枪放哨的解放军,好帅。那时,我不知道长江大桥上拿枪放哨的解放军里有一个叫范楚军,范大麻子的大儿子,我同学范小军的哥哥。
   前向,二姑妈来信,再次表示,欢迎我们全家去武汉玩。妈妈在饭桌上指着我对父亲说,全家去不现实,让楚军明天带小宇去,倒是可以考虑。我一听,心里奔放得像洪水滔滔。虽然拼命忍住那股狂喜,但还是按捺不住,洪水的痕迹冲到了脸上。父亲多贼啊,他一眼就看出来了。他一开口说话,我的心就向下沉。
   “这么大的事,晚上再讨论。”
   吃过晚饭不久,父亲将我往床上赶。我知道,他是不想让我听到他们讨论的全过程。
   五
   走啊走啊。肚子饿了,在铁路边上捡到一个馒头,只被咬了两口,但硬得像块石头。我放到嘴里,以为看错了,是块石头;拿出来仔细一看,没错,还是一个馒头。太难咽了,比石头还难吃,我想喝点水。铁路上哪有水?我又不敢离开铁路。我望着天空,久久地望着,望得那几颗像泪滴样的星星掉下来,落进我张开的口中。
   口里湿润了,馒头块在口水的滋润下,慢慢通过咽喉,进入肠道,扎扎实实地填入胃里。奇怪的是,那几颗星星滴下来后,马上有其他星星接替它们,原来有星星的地方继续闪烁着泪滴的微光,并继续落入我的口中。我仰着头,闭上眼睛,想象三表姐的长腿飞来。我宁愿不接招,不用霹雳双掌,宁愿她一脚将我的咽喉踢成窟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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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但凡顽皮的孩子小时候都有过这样的想法:认为自己不是父母亲生的,要离家出走去寻找自己更适合的地方。文中“我”也是如此,他看到楚军哥哥来做客之后,满怀希望可以跟着去武汉找脾气相投的三表姐,但父母却一直不想让他听到他们商量的过程和结果。他于是在跟“白毛狗”斗争的过程中,似真似幻地过了一夜。真实中听到父母的拒绝,他愤慨、酸痛;幻想中,他踏上离家走出的征程,不畏艰难困苦,不畏未知恐慌。第二天清早,他按照模拟的方案出走,却只走到离家三公里的罗岭桥,就饿回了家。记忆中的他一定不会懂得父母当时生活的艰辛,而写着文字的他,一定会字里行间寄托那种曾误解的亲情。这父母,是妹妹的父母,当然也是他的父母。深爱他的,呵护他的父母,若那个五岁时熟睡的黄布包,温暖、踏实!小说写法独特,在现实和梦想中来回穿插,交相辉映,把父母的爱和自己的心情描写得非常细腻、传神。其他人物占用笔墨不多,但形象立体。一篇以小见大,引人沉思的好文。问好作者,佳作荐赏!【编辑:平淡是真】【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013052222】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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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平淡是真        2013-05-21 15:04:01
  文中的“我”走了三公里,比我厉害。我走到胡同口就后悔了,听到俺娘唤我回家吃饭,就屁颠屁颠的回去了。老早就忘了刚刚被父亲打过还在疼的手心!
2 楼        文友:逝水流年        2013-05-22 09:25:44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爱,是人世间最美好的相逢,用文字找寻红尘中相同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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