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未嫁时是个及其平常的女子，也未曾入过学堂，斗大的字也不认得，要命的是还长封建女子最不喜的龅牙。因而祖母说自己未嫁时从来不会露齿大笑，不是不爱笑，而是顾忌她的两颗龅牙，怕别人看见，落下笑柄。
　　 后来祖母和我说，祖父和她，早几年就订了亲，直至洞房花烛那天，祖父掀开了祖母的红盖头才知道彼此的模样，祖父十九，不仅读书识字，还会编织渔网、柳筐之类，不是那种不学无术的浮华浪子（祖母说起时掩饰的自豪与满足，我猜测祖父纵使不是玉树临风，也是一表人才）。祖母比祖父稍微小些，虚岁也到十八，按当时也是算个美人，三寸金莲比别人都小些，还是出嫁头三个月裹的，疼痛不得而知，如今是苦尽甘来——新郎踢了轿门，新娘下花轿，首先就是看脚，脚小就先争个好名声。腰呢，也是一束柳腰，两只手合拢，还不能满。三九回门了后，穿起随身衣裳，衣裳窄了些，就看出体型，曾祖母就不满意了，背地里和婆子们说，蜂腰一把，生孩子都不定能不能。那时祖母可无心计较这个，一门心思想着不能让祖父看到了自己的龅牙。若是当天被嫌弃，往后的日子，就难熬了。
　　 拜了天地，送入洞房，新娘坐在大红的百花床上，新郎掀了鸳鸯戏水的红盖头，相对微微一笑，新郎见新娘容貌端正，悬着的心，也就落下了。然后两人开始说话，彼此说及自家如何如何操办亲事；媒人怎样、聘礼如何；又说到对这亲事如何的好奇和担忧和畏惧，假如对方是个歪瓜裂枣，又如何如何，越说越有得遇知己的意思，使祖母连自己的龅牙也忘记了，开怀而笑，祖父也并不怎样介意。直过了四更，才睡下。都为了成亲，累个人仰马翻的，倒头便睡，一觉睡个天地清明，连个梦也没有。
　　 那时祖母已殁了公公，婆婆是一家之主，处处鸡蛋里挑骨头，无过错也想寻出个事来，摆一尊神佛的样子，显显威慑，就连祖父也不得有一句违逆的话。祖母说，不知哪一日，她和祖父回娘家去了，说是两天必要回来，正好祖母的母亲身体不舒服，她就差祖父先行回来，自己多住一天。谁知婆家的小姑子得了儿子，送红鸡蛋来，也见见新娶的媳妇周正与否，正好没见着。傍晚祖母回来，婆婆便骂祖母，祖母述理，婆婆便大怒起来，即刻令祖父打他媳妇一顿，越重越好，免得以后愈发的私自做起主来（可见那时婆婆的凶悍蛮横与媳妇委屈和难处）。祖父无奈，不得不从。只见他拿起晚上顶门的木棍，比手腕还要粗些，直奔祖母而来。祖母当时可真吓傻啦，动也不动的站在那，往日在家可是像个大小姐，哪见过这阵势？任由祖父把木棍横顶在她背后，把她推进房里，关起门，上了锁，扬言狠狠教训祖母一番。婆婆也跟着站在门外面，大声叫祖父使劲的打。祖父悄声对祖母说，我打在被子上，但我打的时候，你要哭喊，祖母瞬间明白了。两人对笑，祖父一边对着门大叫我打死你，我打死你，一边把棉被打的震天响，祖母一边对着门哭喊着，甚至为了逼真还加了几句风轻云淡不着边际的咒骂，一边坐在旁边喝口茶还对祖父挤眉弄眼的笑，感激而又觉得幸福。晚上祖母连床也没下，祖父把打断了的木棍还拿给婆婆看，并且端了饭菜过去。两人灯火晚餐，不亦乐乎。祖母每此说起这段往事，满眼全是女子的幸福。
　　 前年祖母已是83岁的老太太，一颗牙齿也没掉，最喜欢和老太太们闲聊时把瓜子磕的咔啪咔啪响，故意让别人羡慕羡慕。想想祖母也算是福寿双全了。一生得三儿两女，虽不成大才，但也是衣食无忧，生活自足，对祖母也是孝顺，除节日外，每人每月不管衣物钱财，总要给予。儿孙自然也也是满堂，甚至连小重孙子也盼到了，四世同堂，天伦之乐。唯一最大的遗憾就是祖父在五八年，竟稀里糊涂的被饿死了。祖母时常说，这些福独叫她自己一个人去享了，祖父太老实，人也没用，活人哪能被饿死呢。祖父去世那年祖母38岁，还拉扯着五个孩子，而父亲和伯父们，竟也都念了学，读了书，如何艰难，都不得而知了。至祖母去世，也是孤身一人，为祖父守了近五十年的寡。我知事后常问祖母为什么不找个人相互照顾，祖母先是嗔怪，问急了，便说道：“我长了这么个龅牙，除了你祖父，还有谁喜欢呢？”我便问祖母，祖父就不在乎那两颗龅牙么？抑或是那时祖父养了许久的兔子，便不觉得龅牙难看？祖母大笑，两颗龅牙及其醒目，自豪与幸福似乎全部来至与自己的龅牙。祖母说当年也问祖父，为什么喜欢她的龅牙，祖父说：“人若死了过奈何桥喝孟婆汤，就什么都忘记了，我要是不记得你，见了你的龅牙也认得出。认出来下辈子再做夫妻，你还再长个龅牙，我们就可以生生世世的做夫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