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本姓杨吧，有时我总会生出这样的念头。
　　 远离家乡很远的地方，高寒干燥，竟然看到一株杨柳，直着身子，也许用挺拔更恰当吧。一绺细枝从折了的断口处蜂涌而出，更新的嫩芽似乎尚未展开，便迫不及待地在枝梢处迎着春天，只须春风点一下头，便可以尽情爆出所有的绿色来。
　　 杨柳春烟拢湖家，船动薄雾现云霞。在这样的句子里，我走近了柳树，走进了村口。
　　 一株老柳树，年龄说不上有多大，据村子里胡子最长的老人说它太老太老，五个小伙伴手拉着手，才能围起，手还被拉得紧紧的，身上总会粘上许多灰褐色的渣滓，松开手去拍打，可那印在衣裳上的痕迹，怎么也清除不掉。母亲洗衣时的轻声呵斥里，那些衣裳自然也就没了柳树的痕迹。
　　 老柳树生长在田的犄角处，父亲听他的爷爷说，它是以前村上最大的地主，种在田头做为标志的，反正田地的主人换了一茬又茬，老柳树依然在每个春天响着杨柳的曲调，并越发苍老起来。
　　 多年之前，小村里没有如今铺天盖地的白杨树，除了刺槐、桑树、乌桕、楝树外，就是杨柳了。那株老柳树是地主家地块的标志，况且歪挺着身子，覆盖了很大一个地方，见证了多少次田块的变化。
　　 某一个玩腻的晌午，为了给它赋予一种色彩，于是我们统一口径，说柳树呈现了怪异之事。如今想来是恶作剧吧。
　　 几天后的早晨，村子里便四处流传着，每天早上鸡叫前，能够看到那柳树上金光闪闪，烟雾缭绕。母亲问我，是不是真看见了，我使劲地点了点头，说与早起放牛的小伙伴都看到了。
　　 这个故事在小村里慢慢孕育。直至有一天，竟然看到它的下面有那么多冥币被烧剩的灰烬。柳丝轻扬，那些灰烬便翻着立着在树根处转动；树上系起的红丝带也越来越多，我们几个人在得意之余，也深为自己的杰作而骄傲。
　　 数不清的风雨，让它在那片天地里深得悟世要旨，南来北往的，生旦净丑，哪样都在它的下面演着一幕又一幕舞剧，它只是默默瞧在眼里。
　　 正因为村人对它的崇拜，树上的红丝带越结越多，以至于来年，枝头变得稀疏，任春风怎么吹拂，它就是迟迟不肯发芽。老了吧，一帮放下牵牛绳的家伙冥思苦想后得出的结论。
　　 也就是在那个春天，一座袖珍型的土地庙建在它的边上。想来是村人觉得柳树老了，已经失去了生机，然而那么多的希望祝愿总得有个地方放吧。既然这棵老树有过灵性，想来养育它的那片土地也是有灵性的，索性在那建一个土地庙，许多祈祷才可以有个地方寄托。那个时候，一方小小的土地庙，在我们的眼里觉得是最精致的东西，如今在许多景点都能看到这样的建筑。那时能造出小小的土地庙真是奇迹，土地奶奶土地公公，栩栩如生地在小小庙里。系在柳树上的红丝带少了，土地庙前的香火多了，隔三岔五的，烟雾缭绕起来，小小的庙，老老的树全在那真切的祈祷声里静肃着。
　　 最喜欢玩的地方就是那儿了，牛在沟边吃着草，我们聚拢一起，在柳树之下嬉耍。锤子剪刀布，足足让那些日子的每个早晨都盼着出去放牛。偶尔也会看到土地庙前的供品。一些霉变的面食，加上一些红薯什么的，那时苹果桔子绝对是稀罕之物。看到上面有些什么，我们都会一哄而上，见者有份，然后在托与拉之下，一起爬上那棵大柳树，端坐在枝杈上垂下双足，悠闲荡着。
　　 柳树的色彩在春天越发淡了起来，老了吧，我们还是那样想着。努力从上面寻觅一些新抽的技条，圈成一个圆，箍在头上，神气极了，俨然是位坐了龙椅的皇帝。而苍老的柳树依然一声不响地托着我们。日子也就在与柳树相伴的时光里，一天天流逝，最后几根新柳也被我们编进梦想里。不知什么时候，悄悄走过来的父亲见我们爬在高高的柳树上，让我们下来后，从树上折了一截枯枝，挨着打我们的屁股。是我们动了柳树的灵气，还是他遇到难解的事情，要么是恨我们虚度光阴，不好好捧本书用功，一切不得而知，那次打过之后，我们再也不敢上那棵柳树，土地庙前的供品自然也无份了。
　　 白天来了，黑夜走了，我的童年走了，青年来了。
　　 从田里回来的父亲说，后庄的三丫在那棵柳树上吊死了，因为她的父亲要她给傻子哥哥换亲，她不从被父母打了几次后，竟寻了短见。土地庙也不知道什么原因倒了。村人觉得那个地方不再有灵性了，柳树不再庇佑这方土地上的人了。村里几位年长者一致同意，让那棵大柳树给三丫做口喜材，算是这个地方的人对她的悔意。
　　 两个木匠，整整锯了半天，也没有将柳树放倒，相反，锯条折断嵌在柳树体内，怎么也弄不下来。更为奇怪的事是，红色的液汁顺着锯开的缝隙一点一点渗了出来。最终那棵柳树没有锯成，三丫离柳树不远的地方用柴席安了家。从此，柳树成了一种隐伤。
　　 前年大哥来我这边，闲聊里提起那棵老柳树，大哥叹息道，从锯口处生出了许多驻虫，老柳树毁了，一场狂风就足可以将它吹倒。再说起村上的人与事时，哥哥的话语里竟有些茫然，村庄已经没什么人了，一片残垣断壁，移走的移走的，远出的远出的，除了几位老弱病残在家伺弄着几亩地外，别无他人，就连鸡鸭牛羊也少得可怜。
　　 回去祭祀祖坟那天，正是清明，暖洋洋的气息吹在老柳树之上，老柳树依然那样沉默，确如大哥所说，干枯地立在那里，枝杈在暖风里没有丝毫摆动，它像位垂暮的老人在感叹风烛残年。
　　 不远处，几株新柳从地面的裂缝里冒了出来，嫩嫩柔柔的，几枚新芽已经将鹅黄浅绿抢了过去。故园春来迟吧，碧玉妆成一树高本是二月的事，到这个四月才绿起来，我不禁有些嗟叹。
　　 毕竟那片土地还是眷顾我们的。因此，许多个晚上，故园柳烟一直在梦的入口徘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