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金恰遇花甲之年，退下来已经半个月了。半个月的时光，老金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十岁。他匪夷所思，心境竟也有了几分苍凉。半个月里，他一直窝居在家不愿出门。老伴说总这样，小心闲出病来。尽管他不愿意听她罗嗦，但还是觉得这话有道理，自己最近浑身乏力，也该出去走走了。
　　 一天早上起床之后，他习惯地靠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看头天的报纸。而后，他穿戴整齐夹着公文包下楼，一边走一边掏出手机打电话给司机李健。“您拨打的电话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之后，电话那头传来一阵盲音，他这才想起自己已经赋闲，他笑着摇了摇头，抬腕看看表，八点刚过，他实在不愿意回家。以往早出晚归，他已经习惯了。他不愿意看见老伴那张沟壑纵横的脸，也不愿听闻她的唠叨。如果不是因为儿子的面子，他早就离开了那个家。
　　 他信步走到小区门口，门卫老王头满脸堆笑热情招呼，“老金，出去遛弯啦。”他看看四周，没有第二人，原来老王头是跟自己说话。他忘了像过去那样跟老王头调侃两句，直接向小区门外走。身后传来老王头的嘀咕，“这老金焉焉的，是不是生病了？”
　　 他不知道自己该到哪里去，只好漫无目的向前走，迎面碰见老邻居郑一鸣：“兄弟，你这是干啥去，不是说你已经退下来了吗？”
　　 “一鸣，怎么是你，你最近还好吗？”
　　 “托老弟的福，还行，你要是没啥事，我们去喝茶，咋样？”
　　 老金习惯性地抬腕看看表，“我准备出去办点事，刚才问了，人家今天不办公。现在还早，我们去吧。”
　　 郑一鸣笑笑，带着他去了一家茶肆。茶肆坐落在市区中心，招牌上赫然写着“静心茶事”四个大字，右下角有一行小字：于繁华的都市寻觅心的宁静。二人进门，茶博士热情招呼，带他们去了一间雅室，二人落座。老金打量雅室的布局，里面有六张茶桌，每一张茶桌上都有一盆长势不错的水仙，桌布一律是淡青色，茶具是紫砂陶瓷的。一个身着唐装的年轻女子正在演奏古筝，《高山流水》的旋律随着她纤细的手指缓缓流淌。品着香茗的茶客沉醉在温润的乐音里，不住颔首微笑。
　　 “一鸣，这地方不错，蛮有情调的。”
　　 “可不，我也是偶然听我孩子说的，不只是有情调，这里的茶更好。”
　　 “真的吗，我可得好好品尝。”
　　 “全国各地的名茶都有，最难得地是这里有很专业的茶师。喝茶也是喝一种心境，在这你会觉得堪比神仙呢。”
　　 “老兄，有你说的这么好吗？你该不会是这儿的茶托吧。”
　　 “茶托？咱还不够分呢。”
　　 就在两人说话的当儿，来了一位年轻的茶师，模样俊朗，举止有度，一袭银灰色的长袍，他微微鞠了一躬：“两位先生，打扰了。”他递上茶单，郑一鸣顺手接过递给了老金：“老兄，你看看。”老金看了茶单：“来壶西湖龙井吧。”
　　 对茶老金可是讲究的。老金不爱抽烟，在官场摸爬滚打这么些年，他对各色名茶极有兴趣。不管是什么茶，他只要看一看成色，尝一口茶水，他就能分辨得一清二楚了。他在品茶的同时，还喜欢咀嚼茶叶，茶叶的苦汁慢慢渗入口腔，苦涩后的清香让他觉得很是惬意。
　　 茶师在他们面前娴熟地展示了他的茶道技艺，然后为他两斟上：“二位先生，请，这是上好的西湖龙井。”老金问西湖龙井有何讲究，茶师娓娓道来，老金微笑不语。
　　 喝茶、聊天，老金沉浸在与故人相逢的幸福里。邻桌的客人买单离去，老金才觉得自己在此盘旋太久，他笑了笑说：“一鸣，我还有点事情在处理，咱改天再聚如何？”
　　 “既然老弟有事，那我们就散了吧。我也该去菜市场了，民以食为天嘛。”郑一鸣调侃道，二人就在茶事门口道别。
　　 望着郑一鸣的背影，老金摇了摇头，风云一时的郑一鸣现在怎么干上婆婆妈妈的事儿了？难道这也就是他即将拥有的生活吗？
　　 他继续向前，不觉到了茂源广场附近，尽管已经是阳光普照，广场上仍有大量的人群滞留。他侧目看见了广场左边悬挂着一条醒目的横幅“第十届民俗文化节及全民健身大赛”，广场上有十多个整齐的方阵，细看这些人群，原来都是离退休的老头老太。广场的入口处有几位老人正泼墨挥毫，向里走是票戏的，飘逸的水袖抖得有模有样，还有表演杂技、口技、歌舞的……好不热闹，老金忍不住驻足张望。
　　 在休息的间隙，有人站在他身后喊“表哥”，他回过头发愣了一会：“表妹，你这身装束我可没认出来。”表妹脸上抹了油彩，身穿火红的衣裙。
　　 “表哥，您哪会关心我这小老百姓啊，您关注的都是大事。”老金打了哈哈，拖着官腔：“群众的事无小事嘛，我一向都是这么强调的。”他看表妹笑得前仰后合的，声音低了下去，“当然我现在也是群众呢。”
　　 “群众好啊，表哥，要是搁以往我还不敢认你呢。你看我们这群老头老头多快活，你也来吧。”
　　 “表妹，你就饶了我吧。你看我这身材，哪能扭得动啊。”
　　 “那有什么呀，舞不了剑，跳不了舞，你可以写字、编曲呀，那可是你最拿手的，你可别一人收藏，浪费了可惜。走，见见我们团长吧。”
　　 “再说吧，我一会还有事。”
　　 “那你好好考虑，我等你消息。”
　　 老金与街坊邻居的关系仅限于见面点头微笑，一下子要他融入其中成为一份子，他觉得自己做不到，他怅然离开广场回了家。老婆正准备做饭：“老头子，你上哪闲逛去了，过来帮我择菜。”
　　 “择菜？我不会。”
　　 “你就知道开会、作报告。你说说，你这一辈子除此之外，还能做啥？”老婆抱怨。
　　 “开会、作报告怎么啦，那也是本事！你也去试试。”
　　 “可惜这本事现在无用武之地了。”老婆反唇相讥。
　　 刚刚还斗志旺盛的老金像泄了气的皮球：“晦气。”摔门而去。
　　 “死老头子，就知道发脾气，你不要吃饭了啊。”
　　 他进了一家休闲中心，中心的女老板看见了他，扭动身体向他走来，嗲声嗲气地：“金局啊，您老怎么有空光临？”
　　 “杜老板，我已经退休了，现在当然有空了，你不会不欢迎我吧。”
　　 “怎么会呢，您是贵客。我们这新来了几位按摩师，一会我给你介绍介绍。金局，我们中心的服务标准有小幅度的调整，按说我不该跟您提这事。您也知道，我混口饭吃不容易，不好意思啊。小张，把价格表拿来让金局过目。”老金看见她脸上挂着的笑，仿佛吃下了一只苍蝇。
　　 老金看了看价格，他被吓了一跳。以往签单他是从不细看的，只在签名处签名就万事ok了。当然也不会有谁先让他过目价格。他想离开，可又觉得这很没面子。他硬着头皮说：“来个足疗吧。”
　　 他躺在椅子上，按摩师热情却不殷勤给他按摩，他觉得很失落，过去哪次会遭遇这样的尴尬？他越想越觉得憋气，一次足疗就要花八十元，这简直是抢钱，这样的行业该关张了。
　　 从中心出来，他实在是饥肠辘辘，就随着人群进了一家小吃门店。他向前走，有人不乐意了：“向后站、向后站，哪有插队的，这么大年纪了，怎么这样啊。”他的怒火直向上窜，可看看大伙的眼神，他安静地退到后面排队了。
　　 盒饭实在是难以下咽，他挑了几口扔下。他不想回家，也不知道再向哪里去。他在街头徘徊了很久，觉得这一天实在是难熬。还是去疗养院看看老彭吧，那可是他多年的老朋友了。
　　 老彭精神状态不错，看见他，老彭很高兴：“小金，你怎么来了？”
　　 “闲来无事，来看看你。”
　　 “好啊，我棋瘾犯了，都找不到对手呢，你陪我好好杀两盘。”
　　 两人开始对弈，老金心不在焉，很快就输掉了一局。“小金啦，你这刚退下来还不适应吧。”
　　 “可不是吗，整日无所事事。”
　　 “你得尽快适应新角色。”
　　 “适应，谈何容易？！”
　　 “有你说的那么难吗？老有所乐就行咯！读读书、看看报，到社区发挥点余热，怎么不行？就怕你放不下架子。下午就在这吃饭，我们好好摆摆龙门阵。”老彭以前是他的老上级，对他还是了解的，老彭的一席话说到他心里去了。老金心情似乎也好了点。
　　 饭后，老彭跟老金坐在江边，江风吹乱了他们额前的白发。夕阳的余晖照在江面，江水泛着金光，过往的船只偶尔发出一声鸣叫。老金感慨地说：“没想到短短的一天竟这么难熬。”老彭拍拍他的肩头：“会好的，你看——”老金顺着他的手指看，江滩的不远处有几位银发老者正在放风筝，放线、轻轻跑动、看风筝起飞，神情专注，也有围观的人群，脸上挂着恬淡的笑容。
　　 老金笑笑，站起来与老彭告别，脸上的阴霾已然散去，他知道自己该有一片新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