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奶奶，是爷爷从关中搬席筒背回来的。奶奶的一生，充满苦难和悲伤、屈辱、自责和期盼。奶奶为我们这个家族做出了巨大贡献，付出了一生的辛劳。然而奶奶一生都在苦闷中度过的。作为孙子，我理解奶奶的愁苦和无奈，理解人们在灾难面前的那种屈辱生存，那种苟且偷生的悲哀。好死不如赖活着！我知道，死，对某些人来说，很容易，也很伟大。死了，就一了百了，就彻底的解脱了，将所有的苦难烦恼都抛开了。而活着，就要承受一切苦难，承受人们的非议和指责，内心还要承受道德的审判煎熬。这样活着，需要有巨大勇气和强大的精神支撑力。奶奶承受了这一切，所以我觉得奶奶很伟大。奶奶已离开我们十多年了，我时常想着她，梦里经常梦见她。人，有了魂魄，就有了灵性，眼光活泛，思想敏捷，有了精神。而一旦丢了魂魄，就萎靡不振，蔫头呆脑的。在老家，人死了，阴阳先生根据死的时辰，可以推算出亡人何时丢了魂，丢了的魂过了百天就收不回来了。阴阳先生还推出出殃的时辰，殃高多少。殃就是死者的魂，在死后再回到生前的地方转一圈，然后就去投生或转入仙道。据说殃是一股白气，撞上什么，什么就要死，人们常骂人“叫殃打了”。还说过去有一家人母亲死了，女儿很伤心，想再看母亲一眼，就躲在楼上。出殃时辰到了，她看见母亲被小鬼用链子拉着进了家门，她就喊起来，结果就被殃打了，从楼上滚下来死了。这就是人们有关魂魄的一些说法，鬼就是死者的魂在游荡。其实，人的说法也是矛盾的，一边在祭奠死者，一边又说，人死后变成鬼，就不认亲人了，说是喝了孟婆的迷魂汤了，忘记了自己的前世今生。让人不要再想死者，将其忘掉。所以，一般人是敬神鬼而远之。奶奶离开了我们，我就常常想起奶奶的种种好处。清明节到了，回家祭坟，跪在已逝亲人的坟前，又勾起对往事回忆。看着那停转的石磨，又想起那许多许多的往事，常常魂牵梦绕，梦中经常出现爷爷、奶奶、父亲等，还有黄牛，石磨。梦见黄牛，就见到亲人，梦见石磨转，家道平安。为了记住生活过的老家和我的祖辈们，我含泪写下这篇文章。我有了生命，有了灵魂，就有了思想，也就慢慢的思考了。我知道我来到这个世界，不再是单纯的事件，而是作为有血有肉的人，延续奶奶的血脉，融入现实中。于是乎，这篇文章，就像老师过去批评的那样，文章象懒婆娘的臭裹脚，又臭又长。而我自己，也就像人们说的那样，狗扯羊肠子，把几代人的事拉出来，扬排开，让人去作饭后的谈资笑料。
　　 一
　　 民国十八年，关中大旱，千里赤土，颗粒无收，许多人都饿死了。而与之相聚几百里的陕南山里，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当时关中地干的裂了缝，庄稼颗粒无收，连草都干死了。人们开始吃树皮、吃草根，时间不长，连草根都没了，出现人吃人，狗吃人的局面。灾荒来时，能走动的人都逃荒去了。女人缠着小脚，难以行走，只有等死了。有的女人在路边头上插上草标卖，也只有少数被人买走或带走，买或带的人还挑三拣四。大量的女人还是没人买没人带，眼睁睁看着饿死。这时不知从哪儿开始，出现了搬席筒。在路边摆着一个个的席筒，中间卷着女人，立在那里。从其他地方赶来搬席筒的人，带一些干粮和粮食，干粮是路上吃的，粮食则是给席筒的主家。粮食多少不等，有五六十斤的，也有二三十斤的。搬席筒的人走到席筒跟前，将粮食放下，跟边上的人说几句话，搬起席筒就走。听人说，那时灾荒太大，人们已顾不了许多，有些人只求把女儿或媳妇让人带走，逃活命要紧。所以不管搬席筒的带多少粮食，都不计较多少，只求救命要紧。为了防止有的人搬走后又遗弃，在搬席筒时都要起誓：“生死认命，不欺苍天。如若遗弃，断子绝孙。”席筒里的女人回应：“生死认命，不欺苍天。作奴作妾，任君自便。维求活命，以身相报”。起誓了，就上路。一般来说，不管席筒里的人是好是赖，是俊是丑，只要上路，就不得遗弃。主家则对席筒里说：“一切听天由命，逃命去吧！”来搬席筒的人家，一般是家里没媳妇的光棍或是丧偶的鳏夫。有的是自己来搬，有的是兄长或亲戚来搬。放席筒的，有的是父母，有的是丈夫兄弟，留下的粮食归主家。还有父母丈夫都饿死了，由地方的乡邻为之。谁救活一人，谁可取搬席筒人留下的一半粮食，其余的粮救其他快要饿死的人。至于留下的粮食怎没分，没人去管。搬走的女人是否被遗弃，也没人管。一切听天由命。
　　 二
　　 爷爷没有成亲，已经25岁了，还是孤身一人。听说搬席筒的事后，就和村里的两个人商量去碰碰运气。他们背着粮食和干粮就上路了。爷爷到了武功，看见路边立着席筒，地上躺着一个人，饿的已变了形。爷爷走到跟前，那躺着的人说：“救救我们吧！”说话有气无力，用手指了指席筒。爷爷问：“席筒里是你的啥人？”躺着的人说：“是我老婆。”那人继续说：“我们一家十三口人，现在只剩下三个人了。一个孩子恐怕不行了，我还有一口气，妻子也快不行了。”爷爷还在犹豫，那个躺着的男人慢慢爬过来，抱住了爷爷的腿，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和孩子如果命大，也许还能为徐家留下香火。妻子如果造化大，母子也许还有相见的机会。大哥，求你了！”爷爷放下粮食，不想搬席筒了。爷爷不想趁人之危让人家夫妻分开。躺着的人说：“大哥，搬席筒不得反悔。你带走她吧，让她活命去吧。有了你的粮食，我和孩子暂时死不了，等稍微有了力气，我也要带孩子去逃荒。”爷爷对那个男人说：“老哥，对不起了。我不反悔，我搬。”那个男人说：“这才是男子汉大丈夫。我把秀英交给你我放心。”让我和秀英说几句话，你们就上路。那个男人跪在席筒跟前，说：“秀英，我对不起你。你和大哥去吧！如果我们能度过灾年活下来，二十年后的今天，我或儿子去找你。”爷爷问，这里叫啥地方？那人说：徐家庄。爷爷知道席筒的女人叫秀英，是那男人的媳妇，有一个五岁的儿子。一般搬席筒的人在事先都不知道席筒里人的情况，是布袋买猫。搬走席筒走几里路才可看。但是有起誓在先，不得遗弃。所以不管看到的是否满意，都必须带着上路。搬席筒后，有的人看不上席筒里卷的女人，给女的一些吃的，让她回去，但是粮食可以不返还。以五里为界，并且不得糟蹋女人。尽管有誓言，但这并不在遗弃之列。这由搬得人决定。许多人家都希望搬得人看不上席筒里卷的女人，那样既可以得到粮食，又可以留住人。还可再卷席筒。但来搬的人一般都不挑三拣四，只要是个女的，就带着上路，很少有看不上让回去的。但爷爷在未搬之前就知道了席筒里的人的情况。
　　 爷爷迟迟不肯上路。那男的说：“天不可违，人不可欺。上路吧，那样你能救活三个人。你不搬，我们三个人都活不了。走吧，大哥，求你了。”那个男人跪下了。
　　 那男人说：“大哥，留个名吧。我叫徐德仁，孩子取名叫徐有义。如果孩子能活下来，让孩子去找你们。”爷爷说：“好。我叫刘根苗，住商州磨岔沟。”
　　 爷爷扛起席筒，一口气走出了五里地，才将席子放开，里边的女人已经瘦的不成人形。爷爷拿出干粮，让女的吃，又找了一点水让她喝。爷爷把席子扔到路边，就和那个叫秀英的女人上路了，向我的老家方向走。那个女人后来就成了我的奶奶。
　　 奶奶缠小脚，正常情况下都走不了长路。那时瘦的皮包骨头，风都能刮倒，实在走不动。爷爷以前没有女人，现在还害羞，不知道该怎么办。还是奶奶开导，才使爷爷稍有改变，一路相依为命走回了家。
　　 三
　　 当奶奶发现爷爷不知所措时，就说：“你搬我后悔了？”
　　 爷爷说：“不后悔。”
　　 奶奶问：“你搬我干什么？”
　　 爷爷说：“给我当老婆。”
　　 奶奶问：“你嫌我不是黄花闺女？”
　　 爷爷说：“不是。我不嫌弃你。”
　　 奶奶说：“我愿意给你当老婆。现在走不动，你说咋办？”
　　 爷爷说：“这又没车没轿，我又没钱，只有走回去。”
　　 奶奶说：“我走不动。你说咋办？”爷爷一筹莫展。
　　 奶奶说：“听说过猪八戒背媳妇吗？我现在就是你媳妇，你就背回家吧。”爷爷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就背起奶奶上路。他们在路上走了半个月。开始还吃着干粮，后来干粮吃完了，他们只好吃树叶、嚼草根，渴了喝凉水。奶奶本身就饿得皮包骨头，有吃的了，稍微好转了一点。为了让爷爷省点体力，他让爷爷背一段路，再扶着她走。后来没干粮了，奶奶一点都走不动了，爷爷只好背着走。他们走到秦岭山中时，已经走了九天。
　　 奶奶说，她叫张秀英，23岁了，16岁嫁到徐家。有一个儿子，快五岁了。家里十三口人，饿死了十个。村里其他的人都逃荒去了，她男人因为孩子小，没有走。在卷席筒时，已经有三天没吃东西了。爷爷走出五里地时，解开席筒，看见奶奶满眼泪水。爷爷拿出干粮，让奶奶吃。奶奶看到那黄黄的包谷糕，嘴角抽动了一下。爷爷给了一点水，奶奶喝了，然后就吃了包谷馍。奶奶跪下，向家乡的方向磕了几个头，流下了长长的泪。
　　 爷爷说：“你可以回去。”
　　 奶奶说：“你看不上我，你就走。看上我，我就跟你走。”
　　 爷爷说：“你很漂亮，我怎没会看不上你呢。只是你舍不得孩子。”奶奶说：“孩子，不要怪妈心狠，实在是没办法。妈用自己换了
　　 一点粮食，希望能救活你们一命。”
　　 爷爷和奶奶就这样上路了，他们从武功出发，经兴平，过咸阳、西安，到蓝田，进入秦岭山中。一路上风餐露宿，日夜兼程。到蓝田时，干粮已经吃完。一路上，到处是饿死的人，野狗在啃食死人的骨头。没有了吃的，爷爷很快消瘦下来，背着奶奶走得很慢。
　　 奶奶在爷爷的肩头，有气无力地问：“还有多远到家？”
　　 爷爷说：“还有二百多里。”
　　 奶奶说：“我恐怕不行了。你还是把我放下吧，让我死吧。”
　　 爷爷说：“不，我一定要把你背回家。”
　　 奶奶说：“恐怕还没到家，我们都倒在路上。”“我不怪你，你已尽力了。”
　　 路边不远处眼睁睁的有人倒下了，空气里充满了死亡的气息。
　　 爷爷说：“只要我有一口气，我就不能放下你。”
　　 奶奶说：“为了我，你把命搭上，不值得。”
　　 爷爷说：“自从搬席筒时起，你就把命交给了我。上天把你交给我，就是把命搭上，也值。”
　　 奶奶感动的哭了，泪水滴在爷爷的背上。奶奶和爷爷就这样谈着恋爱，一步一步走回村的。到村口时，爷爷说：“到了，到了。我们到家了。”说完就一头栽了下去，奶奶也昏迷不醒。村里人发现了，把爷爷奶奶抬回了家。经过一番抢救，他们醒了。后来，爷爷和奶奶就结婚了，生儿育女。现在他们已经作古，他们的事已经很少有人知道了。
　　 四
　　 和爷爷一起去的搬席筒的有两个人，他们三人一起到的武功。爷爷搬奶奶后，赵有才和李有根也搬了两个女人。赵有才搬了一个十九岁姑娘，李有根搬了十六岁的姑娘。他们搬了席筒后，就一起往回走。他们到西安就没有了干粮，每人还要背一个女人。尽管女人由于饥饿已经很瘦，但还是有一定的重量。几个男人在家吃了一顿饱饭后，就上路了，在路上没吃过一顿饱饭，都是吃自带的干粮。去时背的粮食，回来时背女人，加上好多天没吃饭，喝凉水，体力消耗很大，也迅速的消瘦。赵有才到西安时就走不动了，背着女人走几步就要歇，气喘，流汗。实在跟不上爷爷和李有根。这时候，大家都帮不上忙，大家都要保存体力。赵有才歇下来，跟爷爷和李有根说：“我实在走不动了，你们两个先走，到家时给我家里人说，让他们多带吃的来接我。”他把爷爷叫到一边，悄悄的说：“刘哥，我把女人弄了。现在头昏眼花，浑身没劲，走不回去了。你如果没动女人，千万不要动，留点力气。我们三人就你身子骨强壮点，我们能不能活下来，就看你能不能走回村。”又说：“咥女人就是美啊，可惜不是时候。我可能活不了。如果我死了，你让家人把我和那个女人埋在一起，我们做夫妻了。”爷爷说：“你浑啊！你在这种时候干女人，不保存体力，找死啊！你慢慢走，我如果能到家，一定叫人来接你。”赵有才流泪了，说：“刘哥，不管我是死是活，叫家人都要把我接回去，我要回家。”爷爷点了点头。
　　 爷爷和李有根一块继续走，赵有才落下了。后来爷爷到村里被救醒后，给李家和赵家带话，让他们的家人赶快去接人，估计赵有才在前程一带，李有根在刘峪一代。爷爷和李有根是在刘峪口分开的。李有根比较瘦弱，加上已有几天没吃的了，体力不支，开始还能勉强跟上爷爷，后来走几步就要歇一歇。他搬的女人还是个孩子，相对较轻，但现在也背不动了。爷爷估计他也弄了女人，恐拍也走不回去了。李有根给爷爷说：“刘哥，我走不回去了。你赶快走，到家了给我家里人带话，让他们来接我。我还能撑几天。”又说：“我媳妇我摸了，没动。她的窟窿太小，我的家具放不进去。”爷爷笑着说：“你昧的要死！给你长碗大个窟窿。”不过说笑归说笑，没干成也许能救你一命，你的体力还保存着。